還是有許多問題
本文 根據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 和 胡適的嘗試後集 比較好
嘗試後集 中的:
譯葛德的 Harfenspieler (1952年9月10日)
誰不曾含著悲哀咽他的飯!
誰不曾中夜嘆息,睡了又重起,
淚汪汪地等候東方的復旦,
偉大的天神呵,他不曾認識你。
民國十四年八月, 徐志摩曾譯此詩如下:
誰不曾和著悲哀吞他的飯,
誰不曾在半夜裏驚心起坐,
淚滋滋的,東方的光明等待——
他不曾認識你,啊偉大的天父!
我們幾個朋友都笑他押的是硖石土音,......志摩看了我的譯稿,他又改譯一本如下:
誰不曾在淒涼的深夜。愴心的,
獨自偎著他的枕衾幽嘆,——
偉大的神明啊,他不認識你。
我在二十七年後,撿得這些舊稿,都抄在這裡,紀念這個最難忘的朋友。.....
Gothe's Harfenspieler
Wer nie sein Brod mit Thränen as,
Wer nie die kummervollen Nächte
Auf seinem Bette weinend sas,
Der kennt euch nicht, ihr himmlischen Mächte.
Who never ate his bread in sorrow,
Who never spent the midnight hours
Weeping and waiting for the morrow,
He knows you not, ye heavenly pow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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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與歌德四句詩的六譯 |
楊建民 |
1925年8月,徐志摩在《晨報》副刊發表了自己的四句譯詩:
誰不曾和著悲哀吞他的飯,
誰不曾在半夜裏驚心起坐,
淚滋滋的,東方的光明等待——
他不曾認識你,啊偉大的天父!
這四句詩,是德國偉大詩人歌德在小説《威廉邁斯特學習時代》中,從一位彈豎琴的老人口中唱出的:
Wer nie sein brot mit thranen ass,
Wer nie die kummervollen Nacbte
Anf seinen Bette weinends ass,
Der kennt euch nicht, ihr himmtischen
Machte.
徐志摩的譯文是從英譯轉譯而來。為什麼恰恰挑出這四句譯出?當然是因為喜愛。可有一個故事,也是徐志摩翻譯此詩的引子:英國作家王爾德曾自 述,説他早年是個不羈的浪子,把人生當遊戲,不承認人間有悲哀。他的媽媽卻常常以歌德的這四句詩告誡他。後來他被關進監牢,受到奇恥大辱,這時才想起母 親,也深刻地體會到了這幾句詩的人生意味。他甚至還極沉痛地懺悔説:“在我看來,有時候似乎只有悲哀才是人間的唯一真理。”
徐志摩在義大利佛羅倫薩遊學時讀到了這個故事,隨即將這四句詩譯了出來,回國後不久便發表了。
這四句詩刊出的第二天,胡適找到徐志摩,笑著對他説:“志摩,你趁早做詩別押韻吧。你一沒研究過音韻,再你又用你的蠻音(徐志摩是浙江人)瞎押。你看這首詩,四行詩居然是四個韻。”老朋友的話實在不客氣,反過去一看還的確如此。作為詩人,徐志摩這次真臉紅了。
過了兩天,徐志摩收到胡適一封信。原來,從徐志摩那走後,胡適是一路琢磨。琢磨到手癢,他也將那四句詩譯了出來:
誰不曾含著悲哀咽他的飯!
誰不曾中夜嘆息,睡了又重起,
淚汪汪地等候東方的復旦,
偉大的天神呵,他不曾認識你。
胡適的翻譯,在押韻上用了功夫:一三、二四,讀起來順口了許多。胡適遵從了歌德的原文,而不是從其他語言轉譯。不過一天,胡適又給徐志摩打電話,説他請一位外國教授看了自己的譯詩。那位教授中文也很好,他將其中“天神”改作了“神明”。
經過這一番折騰,徐志摩又不甘了。他又參照原文,再譯了一次:
誰不曾和著悲淚吞他的飯,
誰不曾在淒涼的深夜。愴心的,
獨自偎著他的枕衾幽嘆,——
偉大的神明啊,他不認識你。
這次翻譯,不僅注重押韻,在情緒上也努力傳達。但是,他反復讀後,認為自己與胡適的三種譯文,仍“沒有産生具有那樣偉人的詩魂時應有一個要得的翻譯”。因此將這三種譯文附上,寫成《一個譯詩問題》,發表在《現代評論》雜誌當年的二卷38期上。
文章發表後很快産生了反應,研究德文的北大教授朱家驊立即寄來了自己的譯文:
誰從不曾含著眼淚吃過他的麵包,
誰從不曾把充滿悲愁的夜裏
在他的床上哭著坐過去了,
他不認識你們,你們蒼天的威力!
在附信裏,朱家驊還説胡適和徐志摩的譯文是從卡萊爾的英譯來的,“不能説是歌德”,所以他自己是照字直譯。
另一位學人周開慶則在給徐志摩的信裏一口氣附上了他的三種譯法(此錄一):
誰不曾和著悲哀把飯咽下,
誰不曾在幽淒的深夜裏,
獨坐啜泣,暗自咨嗟,
偉大的神明呵,他不曾認識你!
這位先生看來也是行家裏手,因此批評起來也不含糊。他説徐志摩的初譯“不甚好,第二首音韻佳而字句似不甚自然;胡(適)譯的字句似較自然,而又不及徐譯第二首的深刻——這大概是二位先生詩的作風的根本差別吧”。
這個期間,徐志摩接手主持《晨報》副刊。他曾到上海去約請作者,見到了郭沫若。郭沫若也將自己的譯稿交給徐志摩:
人不曾把麵包和眼淚同吞,
人不曾悔恨煎心,夜夜都難就枕,
獨坐在枕頭上哭到過天明,
他是不會知道你的呀,天上的威棱。
郭沫若還評論了徐志摩和胡適的譯文。一是句法:“誰不曾怎麼,他不曾怎樣”,在中文裏不清楚,意思容易混,應得斟酌;二,他認為此詩的意境 比徐、胡的譯文要深沉得多。人們有時為了不大重要的事也睡不安穩,但這類情形決不是歌德詩裏的境界。所以,郭沫若的譯文,就按自己理解,用“人……他”的 句式。徐志摩讀了以後卻認為,這樣的譯法與前面相比也沒有多大改良。
除去這一點,徐志摩在接下來寫的一篇文章裏,還對郭沫若的兩行譯文表達了看法:
人不曾悔恨煎心,夜夜都難就枕,
獨坐在枕頭上哭到過天明,
他假設,德語專家朱家驊讀到這裡就會説:枕頭!你的枕頭哪兒來的?徐志摩也懂德語,他認為“坐在枕頭上”不很妥當。
郭沫若看見了徐志摩的批評,馬上給徐寫信回應:
“志摩:在友人處看見你編纂的晨報副刊,看見你把我譯的歌德的那幾行詩也一道發表了,甚是慚愧……不過其中錯了一個字,我不能負責,倒要請 你為我改正一下。便是第三行的‘獨坐在枕頭上哭到天明’的‘枕’字,我決不會有那樣的荒唐,會連德文Bett(床)字也要譯成‘枕’字。我所以特別寫這封 信請求你,請你替我改正。”
歌德的四行小詩,一下子引來當時五位詩人學者(其中幾位無疑是文壇翹楚)競相試譯。為了一句詩,甚至一個詞,還書函往來,進行辨正,真有古人“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追索精神。這樣的態度,叫今天人讀來,真該衷心敬佩才是。
但在徐志摩看來,這似乎還不夠。他將這幾種譯文集中在一起,以《葛德的四行詩還是沒有翻好》(葛德即歌德)為題,進行了議論。他説:
“不易,真不易!就只四行。字面要自然,簡單,隨熟;意義卻要深刻,遼遠,沉著;拆開來一個個字句得沒有毛病,合起來成一整首的詩,血脈貫通的,音節純粹的……”
因為有這樣高的要求,所以徐志摩先從自己説起:“我自己承認我譯的兩道都還要不得,別家的我也覺得不滿意,一定還有能手。等著看。”這樣看來,所有五位的精心之譯,仍然不能全然傳達原詩的情致和意味,徐志摩還在期待——“等著看”。
歌德這一首(此四句是前半首)詩,確如徐志摩的評價:“蘊蓄著永久的感動力和啟悟力……”但是,為了將它傳達過來,在當時就耗費了這麼多位 高手的如許心力。翻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件發生在八十多年前的舊事,證明了這一點。記述出這節往事,除去想展示當時一代學人對藝術虔誠的風度,還希 望能傳達一些應該努力繼承的精神,給今天的學界和翻譯界一些借鑒。
《中華讀書報》 2006年11月0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