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8日 星期六

胡適《三俠五義‧序》(2) 1925

三.《三俠五義》與《七俠五義》      《三俠五義》原名《忠烈俠義傳》,是從《龍圖公案》變出來的。我藏的一部《三俠五義》(即亞東此本的底本),光緒八年壬午(1882)活字排本,有三篇短序。 
      問竹主人(著者自號)序說:是書本名《龍圖公案》,又曰《包公案》,說部中演了三十餘回,從此書內又續成六十多回;雖是傳奇誌異,難免怪力亂神。茲將此書翻舊出新,添長補短,刪去邪說之事,改出正大之文,極贊忠烈之臣,俠義之事,……故取傳名曰“忠烈俠義”四字,集成一百二十回。 ……
又有退思主人序說:

       原夫《龍圖》一傳,舊有新編;貂續千言,新成其帙。補就天衣無縫,獨具匠心;裁來雲錦缺痕,別開生面。百二回之通絡貫脈,三五人之義膽俠腸,……

 這可見當時作者和他的朋友都承認這書是用《龍圖公案》作底本的。但《龍圖公案》“雖是傳奇誌異,難免怪力亂神”,所以改作的人“將此書翻舊出新,添長補短,刪去邪說之事,改出正大之文”,遂成了一部完全不同的新書。 《龍圖公案》裡鬧東京的五鼠是五個妖怪,玉貓是一隻神貓;改作之後,五鼠變成了五個俠士,玉貓變成了“御貓”展昭,神話變成了人話,志怪之書變成了寫俠義之書了。這樣的改變真是“翻舊出新”,可算是一種極大的進步。      可惜我們現在還不能知道這部書的作者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依壬午活字本的三篇序看來,這書的原作者自號“問竹主人”。但壬午本還有兩篇序,一篇是入迷道人做的,他說:
     辛未春(1871),由友人問竹主人處得是書而卒讀之。 ……草錄一部而珍藏之。乙亥(1875)司榷淮安,公餘時重新校閱,另錄成編,訂為四函,年餘始獲告成。去冬(1878)有世好友人退思主人者,……攜去,……付刻於聚珍板。

退思主人序也說:

戊寅冬(1878)於友人入迷道人處得是書寫本,知為友人問竹主人互相參合刪定,匯而成卷。
是此書曾經入迷道人的校閱刪定。
       壬午本首頁題“忠烈俠義傳,石玉昆述”。我們因此知道問竹主人即是石玉昆。石玉昆的事蹟,現在還無從考起。後來光緒庚寅(1890)北京文光樓續刻《小五義》及《續小五義》,序中說有“友人與石玉昆門徒素相往來,……將石先生原稿攜來”。這話大概不可相信。《三俠五義》的末尾有續集的要目,其中不提及徐良;而《小五義》以下,徐良為最重要的人。這是一可疑。《三俠五義》已寫到軍山的聚義,而《小五義》仍從顏按院上任敘起,重述至四十一回之多;情節多與前書不同,文章又很壞,遠不如前集。這是二可疑。 《小五義》中,沈仲元架走顏按院一件事是最重的關鍵,然而前集百零六回敘鄧車行刺的事並無氣走沈仲元的話;末尾的要目預告裡也沒有沈仲元架跑按院的話。這是三可疑。 《三俠五義》末尾預告續集“也有不足百回”,而《小五義》與《續小五義》共有二百幾十回。這是四可疑。從文章上看來,《三俠五義》與《小五義》決不是一個人做的。所以《小五義》序裡的話是不可靠的。然而《小五義序》卻使我們得一個消息:大概石玉昆此時(1890)已死了。他若不曾死,文光樓主人決不敢扯這個大謊。

        [附記]我從前曾疑心石玉昆的原本也許是很幼稚的,文字略如《小五義》。如果《小五義序》所說可信,那麼,入迷道人修改年餘的功勞真不小了。

《三俠五義》成書在一八七一年以前,至一八七九年始出版。十年後(1889),俞曲園先生(樾)重行改訂一次,把第一回改撰過,改顏查散為顏昚敏,改書名《三俠五義》為《七俠五義》。 《七俠五義》本盛行於南方,近年來《三俠五義》舊排本已不易得,南方改本的《七俠五義》已漸漸侵入京津的書坊,將來怕連北方的人也會不知道《三俠五義》這部書了。其實《三俠五義》原本確有勝於曲園先生改本之處。就是曲園先生最不滿意的第一回也遠勝於改本。近年上海戲園裡編《狸貓換太子》新戲,第一本用《三俠五義》第一回作底本,這可見京班的戲子還忘不了《三俠五義》的影響,又可見改本的第一回刪去了那有聲有色的描寫部分便沒有文學的趣味,便不合戲劇的演做了。這回亞東圖書館請俞平伯先生標點此書,全用《三俠五義》作底本,將來定可以使這個本子重新流行於國中,使許多讀者知道這部小說的原本是個什麼樣子。平伯是曲園先生的曾孫。 《三俠五義》因曲園先生的表章而盛行於南方,現在《三俠五義》的原本又要靠平伯的標點而保存流傳,這不但是俞家的佳話,也可說是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了。

曲園先生對於此書曾有很熱烈的賞贊。他的序裡說:

       ……及閱至終篇,見其事蹟新奇,筆意酣恣,描寫既細入毫芒,點染又曲中筋節,正如柳麻子說“武松打店”,初到店內無人,驀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甏皆甕甕有聲:閒中著色,精神百倍。如此筆墨方許作平話小說;如此平話小說方算得天地間另是一種筆墨!
 這篇序雖沒有收入《春在堂集》裡去,然而曲園先生的序跋很少有這樣好的文章,也沒有第二篇流傳這樣廣遠的。曲園先生在學術史上自有位置,正不必靠此序傳後;然而他以一代經學大師的資格來這樣讚賞一部平話小說,他的眼力總算是很可欽佩的了。

《三俠五義》有因襲的部分,有創造的部分。大概寫包公的部分是因襲的居多,寫各位俠客義士的部分差不多全是創造的      第一回狸貓換太子的故事,其中各部分大抵是因襲元朝以來的各種傳說,我們在上章已分析過了。這一回裡最有精彩的部分是寫陳琳抱妝盒出宮,路遇劉皇后盤詰的一段。這一段是沿用元曲《抱妝盒》第二折的。我摘抄幾段來做例:

[劉皇后引宮女衝上云]休將我語同他語,未必他心似我心。那寇承禦這小妮子,我差他乾一件心腹事去,他去了大半日才來回話,說已停當了。我心中還信不過他。如今自往金水橋河邊看去,有甚麼動靜,便見分曉。 [做見科,
]兀的垂柳那壁不是陳琳?待我叫他一聲。陳琳![正末慌科,]是劉娘娘叫,我死也。 [唱]……(曲刪)……[做放盒兒科][劉皇后]陳琳,你那裡去? [正末云]奴婢往後花園採辦時新果品來。 [劉皇后]別無甚公事麼? [正末云]別無甚公事。 [劉皇后]這等,你去罷。 [正末做捧盒急走科][劉皇后]你且轉來。 [正末回,放盒,跪科,]娘娘有甚分付? [劉皇后]這廝,我放你去,就如弩箭離弦,腳步兒可走的快。我叫你轉來,就如氈上拖毛,腳兒可這等慢,必定有些蹊蹺。我問你,……待我揭開盒兒看個明白。果然沒有夾帶,我才放你出去。 ……取盒兒過來,待我揭開看波。 [正末用手按盒科,]娘娘,這盒蓋開不的。上有黃封御筆,須和娘娘同到萬歲爺爺跟前面說過時,方才敢開這盒蓋你看。 [劉皇后]我管甚麼黃封御筆!則等我揭開看看。 [正末按住科]……[劉皇后做怒科,]陳琳,你不揭開盒兒我看,要我自動手麼? [正末唱]
       呀!見娘娘走向前,唉!
       可不我陳琳呵,這死罪應該? 
       [劉皇后]我只要辨個虛實,觀個真假,審個明白。 [正末唱]
他待要辨個虛實,
觀個真假,
審個明白!      [寇承禦慌上科,]請娘娘回去,聖駕幸中宮要排筵宴哩。
 [劉皇后]陳琳,恰好了你。若不是駕幸中宮,我肯就放了你出去? ……[並下]

我們拿這幾段來比較《三俠五義》第一回寫抱妝盒的一段,可以看出石玉昆沿用元曲,只加上小小的改動,刪去了“駕幸中宮”的話,改成這樣更近情理的寫法:

……劉妃聽了,瞧瞧妝盒,又看看陳琳,復又說道:“裡面可有夾帶?……”陳琳當此之際,把死付於度外,將心一橫,不但不怕,反倒從容答道:“並無夾帶,娘娘若是不信,請去皇封,當面開看。”說著話,就要去揭皇封。劉妃一見,連忙攔住道:“既是皇封封定,誰敢私行開看?難道你不知規矩麼?”陳琳叩頭說:“不敢!不敢!”劉妃沉吟半晌;因明日果是八千歲壽辰,便說:“既是如此,去罷!”陳琳起身,手提盒子,才待轉身;忽聽劉妃說:“轉來!”陳琳只得轉身。劉妃又將陳琳上下打量一番,見他面上顏色絲毫不漏,方緩緩的說道:“去罷。”

讀者不要小看了這一點小小的改動。須知道從“劉皇后匆匆而去”改到“劉妃緩緩地說道,去罷”,這便是六百年文學技術進化的成績
       這書中寫包公斷案的各段大都是沿襲古來的傳說,稍加上穿插與描寫的功夫。最有名的烏盆鬼一案便是一個明顯的例。我們試拿本書第五回來比較元曲《盆兒鬼》,便可以知道這一段故事大都是沿用元朝以來的傳說,而描寫和敘述的技術都進步多了。在元曲裡,盆兒鬼的自述是:

       孩兒叫做楊國用,就是汴梁人,販些南貨做買賣去,賺得五六兩銀子。前日回來,不期天色晚了,投到瓦窯村“盆罐趙”家宵宿。他夫妻兩個圖了我財,致了我命,又將我燒灰搗骨,捏成盆兒。
在《三俠五義》裡,他的自述是:
我姓劉名世昌,在蘇州閶門外八寶鄉居住。家有老母周氏,妻子王氏,還有三歲的孩子乳名百歲。本是緞行生理。只因乘驢回家,行李沉重,那日天晚,在趙大家借宿;不料他夫妻好狠,將我殺害,謀了資財,將我血肉和泥焚化。

■古只改了一個“別”字,盆罐趙仍姓趙,只是楊國用改成了劉世昌。此外,別的部分也是因襲的多,創造的少。例如張別古告狀之後,叫盆兒不答應,被包公攆出兩次,這都是抄襲元曲的。元曲裡,盆兒兩次不應:一次是鬼“恰才口渴的慌,去尋一鍾兒茶吃”;一次是鬼“害飢,去吃個燒餅兒”;直到張別古不肯告狀了,盆兒才說是“被門神戶尉擋住不放過去”。這種地方未免太輕薄了,不是悲劇裡應有的情節。所以《三俠五義》及後來京戲里便改為第一次是門神攔阻,第二次是赤身裸體不敢見“星主”。
       元曲《盆兒鬼》很多故意滑稽的話,要博取台下看戲的人的一笑,所以此劇情節雖慘酷,而寫的像一本詼諧的喜劇。石玉昆認定這個故事應該著力描寫張別古的任俠心腸,應該寫的嚴肅鄭重,不可輕薄遊戲,所以他雖沿用元曲的故事,而寫法大不相同。他一開口便說張三為人鯁直,好行俠義,因此人都稱他為“別古”。 “與眾不同謂之別,不合時宜謂之古”。同一故事,見解不同,寫法便不同了。書中寫告狀一段
     老頭兒為人心熱。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明,爬起來,挾了烏盆,拄起竹杖,鎖了屋門,竟奔定遠縣而來。出得門時,冷風透體,寒氣逼人,又在天亮之時;若非張三好心之人,誰肯衝寒冒冷,替人鳴冤?及至到了定遠縣,天氣過早,尚未開門;只凍[的]他哆哆嗦嗦,找了個避風的所在,席地而坐,喘息多時,身上覺得和暖。老頭子又高興起來了,將盆子扣在地下,用竹杖敲著盆底兒,唱起《什不閒》來了。剛唱句“八月中秋月照台”,只聽的一聲響,門分兩扇,太爺升堂。
這種寫法正是曲園先生所謂“閒中著色,精神百倍”。寫包公的部分,雖然沿襲舊說的地方居多,然而作者往往“閒中著色”添出不少的文學趣味。如烏盆案中的張別古,如陰錯陽差案中的屈申,如先月樓上吃河豚的一段,都是隨筆寫來,自有風趣。

     《三俠五義》本是一部新的《龍圖公案》,但是作者做到了小半部之後,便放開手做去,不肯僅僅做一部《新龍圖公案》了。所以這書後面的大半部完全是創作的,丟開了包公的故事,專力去寫那班俠義。在這創作​​的部分裡,作者的最成功的作品共有四件:一是白玉堂;二是蔣平;三是智化;四是艾虎。作者雖有意描寫南俠與北俠,但都不很出色。只有那四個人真可算是石玉昆的傑作了。

      白玉堂的為人很多短處。驕傲,狠毒,好勝,輕舉妄動——這都是很大的毛病。但這正是石玉昆的特別長處。向來小說家描寫英雄,總要說的他像全德的天神一樣,所以讀者不能相信這種人材是真有的。白玉堂的許多短處,倒能叫讀者覺得這樣的一個人也許是可能的;因為他有這些近理近情的短處,我們卻格外愛惜他的長處。向來小說家最愛教他的英雄福壽全歸;石玉昆卻把白玉堂送到銅網陣裡去被亂刀砍死,被亂箭射的“猶如刺猬一般,……血漬淋漓,漫說面目,連四肢俱各不分了”。這樣的慘酷的下場便是作者極力描寫白玉堂的短處,同時又是作者有意教人愛惜這個少年英雄,憐念他的短處,想念他的許多好處。     這書中寫白玉堂最用力氣的地方是三十二回至三十四回裡他和顏查散的訂交。這裡突然寫一個金生,“頭戴一頂開花儒巾,身上穿一件零碎藍衫,足下穿一雙無根底破皂靴頭兒,滿臉塵土”;直到三十七回裡方才表出他就是白玉堂。這種突兀的文章,是向來舊小說中沒有的,只有同時出世的《兒女英雄傳》寫十三妹的出場用這種筆法。但《三俠五義》寫白玉堂結交顏查散的一節,在詼諧的風趣之中帶著嚴肅的意味,不但寫白玉堂出色,還寫一個可愛的小廝雨墨;有雨墨在裡面活動,讀者便覺得全篇生動新鮮,近情近理。雨墨說的好:
      這金相公也真真的奇怪。若說他是誆嘴巴吃的,怎的要了那些菜來,他連筷子也不動呢?就是愛喝好酒,也不犯上要一壇來;卻又酒量不很大,一壇子喝了一零兒,就全剩下了,白便宜了店家。就是愛吃活魚,何不竟要活魚呢?說他有意要冤咱們,卻又素不相識,無仇無恨。饒白吃白喝,還要冤人,更無此理。小人測不出他是甚麼意思來。
倘使書中不寫這一件交結顏生的事,徑寫白玉堂上京尋展昭,大鬧開封府,那就減色多多了。大鬧東京只可寫白玉堂的短處,而客店訂交一大段卻真能寫出一個從容整暇的任俠少年。這又是曲園先生說的“閒中著色,精神百倍”了。       蔣平與智化有點相像,都是深沉有謀略的人才。舊小說中常有這一類的人物,如諸葛亮、吳用之流,但都是穿八卦衣、拿鵝毛扇的軍師一類,很少把謀略和武藝合在一個人身上的。石玉昆的長處在於能寫機警的英雄,智略能補救武力的不足,而武力能使智謀得實現法國小說家大仲馬著《俠隱記》(Three Musketeers),寫達特安與阿拉密,正是這一類。智化似達特安,蔣平似阿拉密。 《俠隱記》寫英雄,往往詼諧可喜;這種詼諧的意味,舊小說家最缺乏。諸葛亮與吳用所以成為可怕的陰謀家,只是因為那副拉長的軍師面孔,毫無詼諧的趣味。 《三俠五義》寫蔣平與智化都富有滑稽的風趣;機詐而以詼諧出之,故讀者只覺得他們聰明可喜,而不覺得陰險可怕了
     本書寫蔣平最好的地方,如一百十四五回偷簪還簪一段,是讀者容易賞識的。九十四回寫他偷聽得翁大、翁二的話,卻偏要去搭那隻強盜船;他本意要救李平山,後來反有意捉弄他,破了他的奸情,送了他的性命。這種小地方都可以寫出他的機變與遊戲。書中寫智化,比蔣平格外出色。智化綽號黑妖狐,他的機警過人,卻處處嫵媚可愛。一百十二回寫他與丁兆蕙假扮漁夫偷進軍山水寨,出來之後,丁二爺笑他“妝甚麼,像甚麼,真真嘔人”。

 智化說:

      賢弟不知,凡事到了身臨其境,就得搜索枯腸,費些心思。稍一疏神,馬腳畢露。假如平日原是你為你,我為我。若到今日,你我之外又有王二李四。他二人原不是你我;既不是你我,必須將你之為你,我之為我,俱各撇開,應是他之為他。既是他之為他,他之中決不可有你,亦不可有我。能夠如此設身處地的做去,斷無不像之理。
這豈但是智化自己說法?竟可說是一切平話家,小說家,戲劇家的技術論了。寫一個鄉下老太婆的說《史》、《漢》古文,這固是可笑;寫一個叫化子滿口歐化的白話文,這也是可笑。這種毛病都只是因為作者不知道“他之中決不可有你,亦不可有我”。一切有志作文學的人都應該拜智化為師,努力“設身處地的”去學那“他之為他”。     智化扮乞丐進皇城偷盜珠冠的一長段是這書裡的得意文字。挖御河的工頭王大帶他去做工。


       到了御河,大家按檔兒做活。智爺拿了一把鐵鍬,撮的比人多,擲的比人遠,而且又快。旁邊做活的道:“王第二的!”(智化的假名)智爺道:“什麼?”旁邊人道:“你這活計不是這麼做。”智爺道:“怎麼?挖的淺咧?做的慢咧?”旁邊人道:“這還淺!你一鍬,我兩鍬也不能那樣深。你瞧,你挖了多大一片,我才挖了這一點兒。俗話說的,'皇上家的工,慢慢兒的蹭'。你要這們做,還能吃的長麼?”智爺道:“做的慢了,他們給飯吃嗎?”旁邊人道:“都是一樣慢了,他能不給誰吃呢?”智爺道:“既是這樣,俺就慢慢的。”(八十回)
這樣的描寫,並不說智化裝的怎樣像,只描寫一堆做工人的空氣,真可算是上等的技術了。這一段談話裡還含有很深刻的譏諷:“都是一樣慢了,他能不給誰吃呢?”這一句話可抵一部《官場現形記》。然而這句話說的多麼溫和敦厚呵!
       這書中寫一個小孩子艾虎,粗疏中帶著機警,爛漫的天真裡帶著活潑的聰明,也很有趣味。

《三俠五義》本是一部新的《龍圖公案》,後來才放手做去,撇開了包公,專講各位俠義。我們在上文已說過,包公的部分是因襲的居多,俠義的部分是創作的居多。我們現在再舉出一個區別。包公的部分,因為是因襲的,還有許多“超於自然”的迷信分子:如狐狸報恩,烏盆訴冤,紅衣菩薩現化,木頭人魔魔,古今盤醫瞎子,遊仙枕示夢,陰陽鏡治陰錯陽差,等等事都在前二十七回裡。二十八回以後,全無一句超於自然的神話(第三十七回柳小姐還魂,只是說死而復蘇,與屈申白氏的還魂不同)。在傳說裡,大鬧東京的五鼠本是五個鼠怪,玉貓也本是一隻神貓。石玉昆“翻舊出新”,把一篇志怪之書變成了一部寫俠義行為的傳奇,而近百回的大文章裡竟沒有一點神話的踪跡,這真可算是完全的“人話化”,這也是很值得表彰的一點了。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五日,北京

(收入石玉昆著
,俞平伯標點:   《三俠五義》1925年亞東圖書館版《胡適文存三集》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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