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8日 星期六

胡適《三俠五義‧序》(1)

《三俠五義》序


 
一.包公的傳說     歷史上有許多有福之人,一個是黃帝,一個是周公,一個是包龍圖。上古有許多重要的發明,後人不知道是誰發明的,只好都歸到黃帝的身上,於是黃帝成了上古的大聖人。中古有許多製作,後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創始的,也就都歸到周公的身上,於是周公成了中古的大聖人,忙的不得了,忙的他“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


     這種有福氣的人物,我曾替他們取個名字,叫做“箭垛式的人物”。就同​​小說上說的諸葛亮借箭時用的草人一樣,本來只是一扎乾草,身上刺猬也似的插著許多箭,不但不傷皮肉,反可以立大功,得大名。


       包龍圖——包拯——也是一個箭垛式的人物。古來有許多精巧的折獄故事,或載在史書,或流傳民間,一般人不知道他們的來歷,這些故事遂容易堆在一兩個人的身上。在這些偵探式的清官之中,民間的傳說不知怎樣選出了宋朝的包拯來做一個箭垛,把許多折獄的奇案都射在他身上。包龍圖遂成了中國的歇洛克

、福爾摩斯了。

      包拯在《宋史》裡止有一篇短傳(卷三一六),說他“立朝剛毅,貴戚宦官為之斂手,聞者皆憚之。人以包拯笑比黃河清。童稚婦女亦知其名,​​呼曰包待制。京師為之語曰,'關節不到,有閻羅包老'。舊制,凡訟訴不得徑造庭下。拯開正門,使得至前陳曲直,吏不敢欺”。這是包拯故事的根源。


      他在當日很得民眾的敬愛,故史稱“童稚婦女皆知其名”。後來民間傳說,遂把他提出來代表民眾理想中的清官。他卻也有這種代表資格,如上文引的《宋史》所說“笑比黃河清”,“關節不到”等事,都可見他的為人。 《宋史》又說他:


性峭直,惡吏苛刻,務敦厚;雖甚嫉惡,而未嘗不推以忠恕也。與人不苟合,不偽辭色悅人。平居無私事,故人親黨皆絕之。雖貴,衣服器用飲食如布衣時。嘗曰:“後世子孫仕宦有犯贓者,不得放歸本家;死,不得葬大塋中。不從吾志,非吾子若孫也。”

 他的長處在於峭直而“務敦厚”,嫉惡而“未嘗不推以忠恕”。 《宋史》本傳紀載他的愛民善政很多,大概他當日所以深得民心,也正是因為這個原故。不過後世傳說,注重他的剛毅峭直處,遂埋沒了他的敦厚處了。
 
     關於包拯斷獄的精明,《宋史》只記他:

知天長縣,有盜割人牛舌者。主來訴,拯曰:“第歸,殺而鬻之。”尋復有來告私殺牛者。拯曰:“何為割牛舌而又告之?”盜驚服。

他大概頗有斷獄的偵探手段。民間傳說,愈傳愈神奇,不但把許多奇案都送給他,而且造出“日斷陽事,夜斷陰事”的神話。後世佛道混合的宗教遂請他做了第五殿的閻王。這種神話的源流是很可供社會史家研究的。

      大概包公斷獄的種種故事,起於北宋,傳於南宋;初盛於元人的雜劇,再盛於明清人的小說。


    《元曲選》一百種之中,有十種是包拯斷獄的故事,其目如下:
(1)包待制陳州糶米(無名氏)(2)包龍圖智賺合同文字(無名氏)(3)包龍圖單見黑旋風神奴兒大鬧開封府(無名氏)(4)包待制三勘蝴蝶夢(關漢卿)(5)包待制智斬魯齋郎(關漢卿)(以上兩本《錄鬼簿》記關氏所著雜劇目中不載,疑是無名氏之作,《元曲選》誤收為關氏之作)(6)包龍圖智勘後庭花(鄭庭玉)(7)包待制智賺灰闌記(李行道)(8)王月英元夜留鞋記(曾瑞卿)(9)丁丁噹噹盆兒鬼(無名氏)(10)包待制智賺生金閣(武漢臣)






 《留鞋記》云:

       因為老夫廉能清正,奉公守法,聖人敕賜勢劍金牌,著老夫先斬後奏。

《盆兒鬼》:
              敕賜勢劍金牌,容老夫先斬後奏,專一體察濫官污吏,與百姓伸冤理枉。
《陳州糶米》

               [範學士云]待制再也不必過慮。聖人的命敕賜與你勢劍金牌,先斬後聞。
這就是後來“賜御鍘三刀”的傳說的來源。元人雜劇裡已有“銅(全算斤)■”的名稱,如《後庭花》



[趙廉訪]與你勢劍銅■,限三日便與我問成這樁事。 ……[正末云]是好一口劍也呵! [唱]
這劍冷颼颼,取次不離匣,這惡頭兒揣與咱家。我若出公門,小民把我胡撲搭,莫不是這老子賣弄這勢劍銅■?


在“音釋”裡,■字注“音查”,即是鍘字。又《灰闌記》也說:


若不是呵,就把銅■來切了這個驢頭。

這都可見“敕賜勢劍銅鍘”已成了那時的包公故事的公認的部分了。又如《盆兒鬼》


上告待制老爺聽端的:
人人說你白日斷陽間,
到得晚時又把陰司理。


可見“日斷陽事,夜斷陰事”在那時已成了公認的中心部分了。以上所說,都可見當時必有一種通行的底本。最可注意的是《盆兒鬼》中張
■古列舉包公的奇案


也曾三勘王家蝴蝶夢;也曾獨糶陳州老倉米;也曾智賺灰闌年少兒;也曾詐斬齋郎衙內職;也曾斷開雙賦《後庭花》;也曾追還兩紙合同筆。



 這裡面舉的六件事即是《元曲選》裡六本雜劇的故事。這事可有兩種解釋:也許這些故事在當日早已成了包公故事的一部分,雜劇家不過取傳說中的材料,加上結構,演為雜劇;也許是雜劇家彼此爭奇鬥巧,你出一本《魯齋郎》,他出一本《陳州糶米》;你出一本《智賺灰闌記》,他又出一本《智賺合同文字》。正如英國伊里莎白女王時代的各戲園爭奇鬥巧,莎士比亞出一本《丹麥王子》悲劇,吉德(Kyd)就出一本《西班牙悲劇》(Spanish Tragedy),馬羅(Marlowe)出一本《福司特博士》(Doctor Faustus),格林(Greene)就出一本《倍根教士與彭該教士》(Friar Bacon and Friar Bungay)。這兩說之中,似後說為較近情理。大概元代雜劇家的爭奇鬥巧是包公故事發展擴大的一個重要原因;《盆兒鬼》似最晚出,故列舉當日已出的包公雜劇中的故事,而後來《盆兒鬼》的故事——即《烏盆記》——卻成了包公故事中最通行的部分。

 

     元朝的包公故事,略如上述。坊間現有一部《包公案》,又名《龍圖公案》,乃是一部雜記體的小說。這書是晚出的書,大概是明清的惡劣文人雜湊成的,文筆很壞,其中的地理,歷史,制度,都是信口開河,鄙陋可笑。書中地名有南直隸,可證其為明朝的書。但我們細看此書,似乎也有一小部分,來歷稍古。如《烏盆子》一條,即是元曲《盆兒鬼》的故事,但人物姓名不同罷了。又如《桑林鎮》一條,記包公斷太后的事,與元朝雜劇《抱妝盒》(說見下)雖不同,卻可見民間的傳說已將李宸妃一案也堆到包拯身上去了。又如《玉面貓》一條,記五鼠鬧東京的神話,五鼠先化兩個施俊,又化兩個王丞相,又化兩個宋仁宗,又化兩個太后,又化兩個包公;後來包公奏明玉帝,向西方雷音寺借得玉面貓,方才收服了五鼠。這五鼠的故事大概是受了《西遊記》裡六耳獼猴故事的影響;五鼠鬧東京的故事又見於《西洋記》(即《三保太監下西洋》),比《包公案》詳細的多;大概《包公案》作於明末,在《西遊》、《西洋》之後。五鼠後來成為五個義士,玉貓後來成為御貓展昭,這又可見傳說的變遷與神話的人化了。
 
      雜記體的《包公案》後來又演為章回體的《龍圖公案》,那大概是清朝的事。 《三俠五義》即是從這裡面演化出來。但《龍圖公案》仍是用包公為主體,而《三俠五義》卻用幾位俠士作主體,包公的故事不過做個線索,做個背景,這又可見傳說的變遷。而從《包公案》演進到《三俠五義》,真不能不算是一大進步了。


二.李宸妃的故事
      宋仁宗生母李宸妃的故事,在當日是一件大案,在後世遂成為一大傳說,元人演為雜劇,明人演為小說,至《三俠五義》而這個故事變的更完備了。《狸貓換太子》在前清已成了通行的戲劇,(包括《斷後》,《審郭槐》等出)到近年竟演成了連台幾十本的長劇了。這個故事的演變也頗有研究的價值。
   《宋史》卷二四二



     李宸妃,杭州人也。 ……初入宮,為章獻太后(劉后)侍兒。莊重寡言,真宗以為司寢。
既有娠,從帝臨砌台。玉釵墜。妃惡之。帝心卜:“釵完,當為男子。”左右取以進,釵果不毀。帝甚喜。已而生仁宗。 ……仁宗即位,為順容,從守永定陵。 ……
      初仁宗在襁褓,章獻(劉后)以為己子,使楊淑妃保視之。仁宗即位,妃嘿處先朝嬪御中,未嘗自異。人畏太后,亦無敢言者。終太后世,仁宗不自知為妃所出也。
      明道元年,疾革,進位宸妃。薨,年四十六。初章獻太后欲以宮人禮治喪於外。丞相呂夷簡奏禮宜從厚。太后遽引帝起。有頃,獨坐簾下,召夷簡問曰:“一宮人死,相公云云,何歟?” 夷簡曰:“臣待罪宰相,事無內外,無不當預。”太后怒曰:“相公欲離間吾母子耶?”夷簡從容對曰:“陛下不以劉氏為念,臣不敢言。尚念劉氏,則喪禮宜從厚。”太后悟,遽曰:“宮人,李宸妃也。且奈何?”夷簡乃請治喪用一品禮,殯洪福院。夷簡又謂入內都知羅崇勳曰:“宸妃當以後服殮,用水銀實棺。異時勿謂夷簡未嘗道及。”崇勳如其言。
     後章獻太后崩,燕王為仁宗言,“陛下乃李宸妃所生,妃死以非命”。仁宗號慟,頓毀,不視朝累日,下哀痛之詔自責,尊宸妃為皇太后,諡慶懿(後改章懿)。幸洪福寺祭告,易梓宮,親哭視之。妃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后;以水銀養之,故不壞。仁宗歎曰:“人言其可信哉?”遇劉氏加厚……
這傳裡記李宸妃一案,可算是很直率的了。章獻劉后乃是宋史上一個很有才幹的婦人:真宗晚年,她已預聞政事了;真宗死後,仁宗幼弱,劉氏臨朝專政,前後當國至十一年之久。李宸妃本是她的侍兒,如何敢和她抵抗?所以宸妃終身不敢認仁宗是她生的,別人也不敢替她說話。宸妃死於明道元年,劉后死於明道二年。劉后死後,方有人說明此事。當時有人疑宸妃死於非命,但開棺驗看已可證宸妃不曾遭謀害;況且劉后如要謀害她,何必等到仁宗即位十年之後?但當時仁宗下哀痛之詔自責,又開棺改葬,追諡陪葬,這些大舉動都可以引起全國的注意,喚起全國的同情,於是種種傳說也就紛紛發生,曆八九百年而不衰
       宋人王銍作《默記》,也曾記此事,可與《宋史》所記相參證:
      章懿李太后生昭陵(仁宗),而終章獻之世,不知章懿為母也。章懿卒,先殯奉先寺昭陵以章獻之崩,號泣過度。章惠太后(即楊淑妃)勸帝曰,“此非帝母;帝自有母宸妃李氏,已卒,在奉先寺殯之”。仁宗即以犢車亟走奉先寺,撤殯觀之。在一大井上,四鐵索維之。既啟棺,而形容如生,略不壞也。時已遣兵圍章獻之第矣;既啟棺,知非鴆死,乃罷遣之(涵芬樓本,上,頁7)
 王銍生當哲宗徽宗時,見聞較確,他的記載很可代表當時的傳說。然而他的記載已有幾點和《宋史》不同:
(1)宸妃死後,殯於洪福院,《默記》作奉先寺。 (《仁宗本紀》作法福院)
(2)《宋史》記告仁宗者為燕王,而《默記》說是楊淑妃。
(3)《默記》記仁宗“即以犢車亟走奉先寺”,這種具體的寫法便已是民間傳說的風味了。 (據《仁宗本紀》,追尊宸妃在三月,幸法福寺在九月)
《默記》又記有兩件事,和宸妃的故事都有點關係。其一為張茂實的歷史:
      張茂實太尉,章聖(真宗)之子,尚宮朱氏所生。章聖畏懼劉后,凡后宮生皇子公主,俱不留。以與內侍張景宗,令養視,遂冒姓張。既長,景宗奏授三班奉職;入謝日,章聖曰,“孩兒早許大也”。
      昭陵(仁宗)出閣,以為春坊謁者,後擢用副富鄭公使虜,作殿前步帥。 ……
     厚陵(英宗)為皇太子,茂實入朝,至東華門外,居民繁用者迎馬首連呼曰:“虧你太尉!” 茂實惶恐,執詣有司,以為狂人而黥配之。其實非狂也。
      茂實緣此求外郡。至厚陵即位,……自知蔡州坐事移曹州,憂恐以卒,諡勤惠。 
滕元發言,嘗因其病問之,至臥內。茂實岸幘起坐,其頭角巉然,真龍種也,全類奇表。蓋本朝內臣養子未有大用至節帥者。於此可驗矣。 (上,頁12)

其二為記冷青之獄:
     皇佑二年有狂人冷青言母王氏,本宮人,因禁中火,出外。已嘗得幸有娠,嫁冷緒而後生青。 ……詣府自陳,並妄以英宗(涵芬樓本誤作神宗)與其母繡抱肚為驗。知府錢明逸……以狂人,置不問,止送汝州編管。
      推官韓絳上言,“青留外非便,宜按正其罪,以絕群疑”。翰林學士趙概亦言,“青果然,豈宜出外?若其妄言,則匹夫而希天子之位,法所當誅”。
      遂命概並包拯按得姦狀,……處死。錢明逸落翰林學士,以大龍圖知蔡州;府推張式李舜元皆補外。 
      世妄以宰相陳執中希溫成(仁宗的張貴妃,死後追冊為溫​​仁皇后)旨為此,故誅青時,京師昏霧四塞殊不知執中已罷,是時宰相乃文富二賢相,處大事豈有誤哉? (下,頁4)

     這兩件事都很可注意。前條說民人繁用迎著張茂實的馬首喊叫,後條說民間傳說誅冷青時京師昏霧四塞。這都可見當時民間對於劉后的不滿意,對於被她冤屈的人的不平。這種心理的反感便是李宸妃故事一類的傳說所以流行而傳播久遠的原因。張茂實和冷青的兩冤究竟在可信可疑之間,故不能成為動聽的故事。李宸妃的一案,事實分明,沉冤至二十年之久,宸妃終身不敢認兒子,仁宗二十三年不知生母為誰(仁宗生於1010,劉后死於1033),及至昭雪之時,皇帝下詔自責,鬧到開棺改葬,震動全國的耳目:——這樣的大案子自然最容易流傳,最容易變成街談巷議的資料,最容易添枝添葉,以訛傳訛,漸漸地失掉本來的面目,漸漸地神話化


 《宋史》記宸妃有娠時玉釵的卜卦,已是一種神話了。墜釵時的“心卜”,誰人聽見?誰人傳出?可見李宸妃的傳記已採有神話化的材料了。元朝有無名氏做的“李美人御苑拾彈丸,金水橋陳琳抱妝盒”雜劇,可以表見宋元之間這個故事已變到什麼樣子,此劇情節如下:
      楔子:真宗依太史官王弘之奏,打造金彈丸一枚,向東南方打去,令六宮妃嬪各自尋覓;拾得金丸者,必生賢嗣。      第一折:李美人拾得金丸,​​真宗遂到西宮遊幸。      第二折:李美人生下一子,劉皇后命寇承禦去把孩子騙出來弄死。寇承禦騙出了太子,只見“紅光紫霧罩定太子身上”;遂和陳琳定計,把太子放在黃封妝盒裡,偷送出宮,交與八大王撫養。恰巧劉皇后走過金水橋,撞見陳琳,盤問妝盒中裝的何物,幾乎揭開盒蓋。幸得真宗請劉后回宮,陳琳才得脫身。      楔子:陳琳把太子送到南清宮,交與八大王。     第三折:八大王領太子去見真宗,劉后見他面似李美人,遂生疑心,回宮拷問寇承禦,寇承禦熬刑不過,撞階而死。     第四折:真宗病重時,命取楚王(即八大王)第十二子承繼大統,即是陳琳抱出的太子。太子即位後,細問陳琳,才知李美人為生母。那時劉后與李美人都活著,仁宗不忍追究,只“將西宮改為合德宮,奉李美人為純聖皇太后,寡人每日問安視膳”。
      這裡的李宸妃故事有可注意的幾點:(1)玉釵之卜已變成金彈之卜,神話的意味更重了。 (2)“紅光紫霧”的神話。 (3)寫劉皇后要害死太子,與《宋史》說劉后養為己子大不同。這可見民間傳說不知不覺地加重了劉后的罪過,與古史上隨時加重桀紂的罪過一樣。 (4)造出了一個寇承禦和一個陳琳,但此時還沒有郭槐。 (5)李美人生子,由陳琳送與八大王撫養,後來入繼大統;這也可見民間傳說不願意讓劉后有愛護仁宗之功,所以不知不覺地把這件功勞讓與八大王了。 (6)仁宗問出這案始末時,劉后與李妃都還不曾死,這也可見民間心理希望李妃享點後福,故把一件悲劇改成一件喜劇了。(7)沒有狸貓換太子的話,只說“詐傳萬歲爺爺要看,誆出宮來”。 (8)沒有包公的故事。這時期裡,這個故事還很簡單;用不著郭槐,也用不著包龍圖的偵探術。     我們再看《包公案》裡的李宸妃故事,便不同了。 《包公案》的《桑林鎮》一條說包公自陳州賑濟回來,到桑林鎮歇馬放告。有一個住破窯的婆子來告狀,那婆子兩目昏眊,衣服垢污,放聲大哭,訴說前事。其情節如下:
  (1)李妃生下一子,劉妃也生下一女。六宮大使郭槐作弊,把女兒換了兒子。
  (2)李妃一時氣悶,誤死女兒,被困冷宮。有張園子知此事冤屈,見天子遊苑,略說情由;被郭槐報知劉后,絞死張園子,殺他一十八口。  (3)真宗死後,仁宗登極,大赦冷宮罪人,李妃方得出宮,來到桑林鎮乞食度日。  (4)有何證據呢?婆子說,生下太子時,兩手不開;挽開看時,左手有“山河”二字,右手有“社稷”二字。  (5)後來審問郭槐,郭槐抵死不招。包公用計,請仁宗假扮閻羅天子,包公自扮判官,郭槐說出真情,罪案方定。(6)李後入宮,“母子二人悲喜交集,文武慶賀”。仁宗要令劉后受油熬之刑,包公勸止,只“著人將丈二白絲帕絞死”。郭槐受鼎鑊之刑。
     這是這故事在明清之間的大概模樣。這裡面有幾點可注意:

(1)造出了一個壞人郭槐和一個好人張園子,卻沒有寇承禦和陳琳。  
(2)包公成了此案的承審官與偵探家。  
(3)八大王撫養的話拋棄了,變為男女對換的法子,但還沒有狸貓之計。  
(4)李妃受冷宮與破窯之苦,是元曲裡沒有的。先寫她很痛苦,方可反襯出她晚年的福氣。 (5)破案後,李後享福,劉后受絞死之刑。這也可見民眾的心理。

 我們可以把宋元明三個時期的李宸妃故事的主要分子列為一個比較表:

     主文                                    壞人            好人          破案人                結局
劉后養李氏子為己子。                                        燕王                
追尊李妃為太后,與劉后平等。
                                                                    (《宋史楊淑妃(《默記》)》)


劉后要殺李氏子,遇救而免,      
劉后     寇承禦,陳琳,八大王  陳琳          兩後並奉養。
養於八大王家。
劉后生女,換了李氏所生子。 劉后,郭槐    張園子   包公              李後尊榮,劉后絞死。


   《三俠五義》裡的“狸貓換太子”故事是把元明兩種故事參合起來,調和折衷,組成一種新傳說,遂成為李宸妃故事的定本(看本書第一回及第十五回至十九回)。我們看上面的表,可以知道這個故事有兩種很不同的傳說;這兩種傳說不像是同出一源逐漸變成的,乃是兩種獨立的傳說。前一種——元曲《抱妝盒》——和《宋史》還相去不很遠,大概是宋元之間民間演變的傳說。後一種——《包公案》——是一個不懂得歷史掌故的人編造出來的,他只曉得宋朝有這件事,他也不曾讀過《宋史》,也不曾讀過元曲,所以憑空造出一條包公斷後的故事來。這兩種不同的傳說,一種靠戲本的流傳,一種靠小說的風行,都佔有相當的勢力。後來的李宸妃故事遂不得不選擇調和,演為一種折衷的定本























《三俠五義》裡的李宸妃故事的情節如下:(1)欽天監文彥博奏道:“夜觀天象,見天狗星犯闕,恐於儲君不利。”時李劉二妃俱各有娠,真宗因各賜玉璽龍袱一個,鎮壓天狗星;又各賜金丸一枚,內藏九曲珠子一顆,將二妃姓名宮名刻在上面,隨身佩帶(2)李妃生下一子;劉妃與郭槐定計,將狸貓剝去皮毛,換出太子,叫寇珠送到銷金亭用裙帶勒死。(3)寇珠與陳琳定計,把太子放在妝盒裡,偷送出宮。路上碰見郭槐與劉妃,幾乎被他們查出。(4)八大王收藏太子,養為己子。(5)李妃因產生妖孽,貶入冷宮。劉妃生下一子,立為太子。

 (6)劉妃所生子六歲時得病死了,真宗因立八大王之第三世子為太子,即是李妃所生。太子無意中路過冷宮,見著李妃,憐她受苦,回去替她求情。劉后生疑,拷問寇珠,寇珠撞階而死。(7)劉后對真宗說李妃怨恨咒詛,真宗大怒,賜白續七尺,令她自盡。幸得小太監余忠替死,李妃扮作余忠,逃至陳州安身。(8)包公自陳州回來,在草州橋歇馬放告。有住破窯的瞎婆子來告狀,訴說前事,始知為李宸妃,有龍袱金丸為證。(9)包公之妻李夫人用“古今盆”醫好李妃的雙目。李妃先見八大王的狄後,說明來歷;狄後引她見仁宗,母子相認。
(10)包公承審郭槐,郭槐熬刑不招。包公灌醉郭槐,假裝森羅殿開審,套出郭槐的口供,方能定案。
 (11)劉后正在病危的時候,聞知此事,病遂不起。
這個故事把元明兩朝不同的傳說的重要分子都容納在裡面了。 《抱妝盒》雜劇裡的分子是:

(1)金彈丸變成了藏珠的金丸了。(2)寇承禦得一個新名字,名寇珠。(3)陳琳不曾變。(4)抱妝盒的故事仍保存了。(5)八大王仍舊。(6)寇承禦騙太子,元劇不曾詳說;此處改為郭槐與產婆尤氏用狸貓換出太子。(7)陳琳捧妝盒出宮之時,路上遇劉妃查問。此一節全用元劇的結構。


 但《包公案》的說法也被採取了不少部分:(1)郭槐成了重要腳色。(2)包公成了重要腳色。(3)用女換男,改為用狸貓換太子。(4)冷宮與破窯的話都被採取了。(5)瞎婆子告狀的部分。(6)審郭槐,假扮閻羅王的部分。
此外便是新添的部分了:
(1)狸貓換太子是新添的。(2)劉后也生一子,六歲而死,是新添的。(3)產婆尤氏,冷宮總管秦鳳,替死太監余忠是新添的。張園子太寒傖了,所以他和他的一十八口都被淘汰了。(4)李夫人醫治李妃雙目復明,是新添的。(5)狄後的轉達,是新添的。


 我們看這一個故事在九百年中變遷沿革的歷史,可以得一個很好的教訓。傳說的生長,就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初只有一個簡單的故事作個中心的“母題”(Motif),你添一枝,他添一葉,便像個樣子了。後來經過眾口的傳說,經過平話家的敷演,經過戲曲家的剪裁結構,經過小說家的修飾,這個故事便一天一天的改變面目:內容更豐富了,情節更精細圓滿了,曲折更多了,人物更有生氣了。 《宋史》后妃傳的六百個字在八九百年內竟演成了一部大書,竟演成了幾十本的連台長戲。這件事的本身不值得多大的研究,但這個故事的生長變遷,來歷分明,最容易研究,最容易使我們了解一個傳說怎樣變遷沿革的步驟。這個故事不過是傳說生長史的一個有趣味的實例。此事雖小,可以喻大。包公身上堆著許多有主名或無主名的奇案,正如黃帝、周公身上堆著許多大發明大製作一樣。李宸妃故事的變遷沿革也就同堯舜桀紂等等古史傳說的變遷沿革一樣,也就同井田禪讓等等古史傳說的變遷沿革一樣。就拿井田來說罷:孟子只說了幾句不明不白的井田論;後來的漢儒,你加一點,他加一點,三四百年後便成了一種詳密的井田制度,就像古代真有過這樣的一種制度了。 (看《胡適文存》初排本卷二,頁264—281)堯舜桀紂的傳說也是如此的。古人說的好,“愛人若將加諸膝,惡人若將墜諸淵”。人情大抵如此。古人又說,“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之”。古人把一切罪惡都堆到桀紂身上,就同古人把一切美德都堆到堯舜身上一樣。這多是一點一點地加添起來的,同李宸妃的故事的生長一樣。堯舜就是​​李宸妃,桀紂就是劉皇后。稷契、皋陶就是寇珠、陳琳、余忠、張園子;飛廉、惡來、妲己、妹喜就是郭槐、尤氏。
許由、巢父、伯夷、叔齊也不過像玉釵金彈,紅光紫霧,隨人的心理隨時添的枝葉罷了。我曾說:
其實古史上的故事沒有一件不曾經過這樣的演進,也沒有一件不可用這個歷史演進的方法去研究,堯舜禹的故事,黃帝、神農、庖犧的故事,湯的故事,伊尹的故事,后稷的故事,文王的故事,太公的故事,周公的故事,都可以做這個方法的實驗品。 (《胡適文存二集》卷一,頁135—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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