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6日 星期一

《孽海花》追憶曾孟樸先生(胡適) 曾孟樸好事(董橋)


胡適晚年說過 曾樸《孽海花》內的名妓等純屬虛構

追憶曾孟樸先生

胡適


我在上海做學生的時代,正是東亞病夫的《孽海花》在《小說林》上陸續刊登的時候,我的哥哥紹之曾對我說這位作者就是曾孟樸先生。

隔了近二十年,我才有認識曾先生的機會,我那時在上海住家,曾先生正在發願努力翻譯法國文學大家囂俄的戲劇全集。我們見面的次數很少,但他的謙遜虛心,他的獎掖的熱心,他的勤奮工作都使我永遠不能忘記。(hc補:胡適:《論翻譯:與曾孟樸先生書》1928.2.21,附曾先生答書,1928.3.16)

我在民國六年七年之間,曾在《新青年》上和錢玄同先生通訊討論中國新舊的小說,在那些討論裏我們當然提到《孽海花》,但我曾很老實的批評《孽海花》的短處。十年後我見著曾孟樸先生,他從不曾向我辯護此書,也不曾因此減少他待我的好意。

他對我的好意,和他對於我的文學革命主張的熱烈的同情,都曾使我十分感動,他給我的信裏曾有這樣的話:“您本是。。國故田園裏培養成熟的強苗,在根本 上,環境上,看透了文學有改革的必要,獨能不顧一切,在遺傳的重重羅網裏殺出一條血路來,終究得到了多數的同情,引起了青年的狂熱。我不佩服你別的,我只 佩服你當初這種勇決的精神,比著托爾斯泰棄爵放農身殉主義的精神,有何多讓!”這樣熱烈的同情,從一位自稱“時代消磨了色彩的老文人”坦白的表述出來,如 何能不使我又感動又感謝呢!

我們知道他這樣的熱情一部分是因為他要鼓勵一個年輕的後輩,大部分是因為他自己也曾發過“文學狂”,也曾 發下宏願要把外國文學的重要作品翻譯成中國文,也曾有過“擴大我們文學的舊領域”的雄心。正因為他自己是一個夢想改革中國文學的老文人,所以他對於我們一 班少年人都抱著熱烈的同情,存著絕大的期望。

我最感謝的一件事是我們的短短交誼居然引起了他寫給我的那封六千字的自敘傳的長信(《胡 適文存三集》,頁一一二五——一一三八)。在那信裏,他敘述他自己從光緒乙未(一八九五)開始學法文,到戊戌(一八九八)認識了陳季同將軍,方才知道西洋 文學的源流派別和重要作家的傑作。後來他開辦了小說林和宏文館書店,——我那時候每次走過棋盤街,總感覺這個書店的雙名有點奇怪,——他告訴我們,他的原 意是要“先就小說上做成個有統系的譯述,逐漸推廣範圍,所以店名定了兩個”。他又告訴我們,他曾勸林琴南先生用白話翻譯外國的“重要名作”,但林先生聽不 懂他的勸告,他說:“我在畏盧先生(林紓)身上不能滿足我的希望後,從此便不願和人再談文學了。”他對於我們的文學革命論十分同情,正是因為我們的主張是 比較能夠“滿足他的希望”的。

但是他的冷眼觀察使他對於那個開創時期的新文學“總覺得不十分滿足”,他說:“我們在這新辟的文藝之園 裏巡遊了一周,敢說一句話:精致的作品是發現了,只缺少了偉大。”這真是他的老眼無花,一針見血!他指出中國新文藝所以缺乏偉大,不外兩個原因:一是懶 惰,一是欲速。因為懶惰,所以多數少年作家只肯做那些“用力少而成功易”的小品文和短篇小說。因為欲速,所以他們“一開手便輕蔑了翻譯,全力提倡創作”。 他很嚴厲的對我們說:“現在要完成新文學的事業,非力防這兩樣毛病不可,欲除這兩樣毛病,非註重翻譯不可。”他自己創辦真美善書店,用意只是要替中國新文 藝補偏救弊,要替它醫病,要我們少年人看看他老人家的榜樣,不可輕蔑翻譯事業,應該努力“把世界已造成的作品,做培養我們創造的源泉”。我們今日追悼這一 位中國新文壇的老先覺,不要忘了他留給我們的遺訓!

一九三三年九年十一日夜半在上海新亞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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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随笔LOGO曾孟樸好事
2008/3/8
文人多好事:「不好事哪裏找那麼些材料去經營?」徐復觀先生早年開玩笑說。周作人在「好事」後頭封個「家」字,說「好事家」是 dilettante,嗜好偏多,精粗不計,都愛親近,比如骨董家。那陣子剛巧聽到一位好事家說坊間碰到一笏孫隆清謹堂墨,售者說真,他看是假,買賣吹 了。我回家查書,鄧之誠《骨董瑣記》裏記蘇杭織造太監孫隆多學善畫,所造清謹堂墨款制精巧,猶方于魯、程君房,劑料更見精細,為殊勝焉,神廟最重之,今不 易得也:「按隆號東瀛,為江南織造,曾葺西湖諸勝,亦好事者」!電話告訴好事家,他說:「吾弟有心之人也,亦好事之人也,我們彼此彼此!」大笑掛線。過了 幾個月,好事家約我到茶樓飲茶,拿出一枚明末清初的石章給我看,篆刻「好事居」三字:「好字讀第三聲,大吉大利;讀第四聲,寫實耳!」他說。那天他還給我 看了一紙曾樸信札,不像毛筆字倒像西洋羽毛筆寫的,只四、五行,寫尋訪草藥的事。好事家說他喜歡讀曾樸的《孽海花》,從揚州讀到北平讀到香港,台灣友人好 事,知道了覓得這通舊信供他玩賞。

二十世紀初葉曾樸這部小說震驚社會,風行南北,一九○五到一九○六年印了十五次,熱賣五萬部,我在八舅父開的書店見過那個版本。曾樸初字太樸,後改 孟樸,又字籀齋,號銘珊,筆名東亞病夫,一八七二年生於江蘇常熟書香世家,一九三五年感冒併發肺炎辭世,戲曲作家吳梅用曾樸《魯男子》與《孽海花》小說書 名入句做了輓聯:「平生事業魯男子,半世風流孽海花」。張愛玲的《小團圓》裏有一句「她看過《真善美》雜誌上連載的曾虛白的小說《魯男子》…」,張愛玲記 錯了作者,曾虛白是曾樸的長子。

台北沈潛先生寫曾樸傳略說,曾樸晚年住在上海靜安寺附近永壽里,病體雖弱,廣交文友,郁達夫、胡適之、趙景深、顧仲彝、邵洵美、李青崖都常去陪他聊 天。劇作家顧仲彝說他「秀瘦的臉額,清麗的面目,十足代表南方文士的氣派。他招呼他們坐下,立刻就談到許多常熟風流的掌故,溫柔的聲調,瀟灑的風度,半點 兒沒有做作,絲毫也沒有虛偽,坦率懇摯。」郁達夫尤其喜歡聽曾樸常熟口音的普通話,說那是流水似的語調,無論什麼事情他都有豐富的知識和判斷,「真教人聽 一輩子也不會聽厭」。

去年四月尾我寫隨筆〈萱園嫁妝〉,記一九六三年暑假我和幾位師兄師姐到陽明山袁舅舅山宅萱園小住的往事。文中那位標緻的青姐在美國讀了給我來電話 說,袁舅舅下世前把幾封曾樸寫給袁舅媽娘家的舊信給了她,她說了許多信上的人名和瑣事我聽完都理不出頭緒。青姐是師大國文系優秀學生,國學底子深厚,清末 民初文人名伶軼事更熟悉,《孽海花》那類譴責小說她簡直是專家,曾樸後人曾虛白出任台灣廣播公司副總經理的時期她常去拜會;我見到曾先生倒是他在政治大學 新聞研究所當所長的年月了,留學法國,一派老聖約翰、老留學生的器宇,九十年代去世,台北友人剪了許多剪報給我看。聽說曾樸有五個兒子,一九四九年之後只 有曾虛白一個去了台灣,四個弟弟全留在上海,老二曾耀仲名氣最大,是留德的醫生,當過人民醫院院長,上海市人代。

《孽海花》前五、六回是金松岑的初稿,曾樸修改,一九○五、○六年版本只收二十回,曾樸一九二八年修補成三十回本,後來又在《真善美》月刊續寫了五 回。小說借他熟悉的洪鈞和賽金花情愛做線索渲染官僚文士的際遇,諷刺清末政治腐敗,第一回回目是「惡風潮陸沉奴隸國,真薄倖轉劫離恨天」,最後一回是「專 制國終攖專制禍,自由神還放自由花」。我少年時代讀這部小說,國文老師眉頭一皺說:「書裏要不寫那麼些軼聞艷事,小說那裏會暢銷!」老師還說書中莊佑培影 射張佩綸,那是張愛玲的祖父;曾孟樸跟寶廷、吳大澂、陳寶琛、張之洞等人評議朝政,號稱清流派,中法戰爭時期奉派到福建會辦海防,法國軍艦侵入馬尾港不加 戒備,福建海軍全軍潰敗,曾樸受革職充軍處分,釋放後任李鴻章幕僚。

這些清末人物到我這一輩人已然顯得縹緲得很。吳湖帆祖父吳大澂的書法我喜歡,看上的價錢都高,無緣親近。溥儀漢文師傅陳寶琛我有一張冊頁,蠅頭行 楷,氣派不大。李鴻章小字沒想到寫得真漂亮,早年一位父執放出一幅扇面給我,走到門口還補了一句:「聽說他是張愛玲的曾外祖父,真的嗎?」我也聽說了,家 譜圖表線條複雜,總是弄不清誰是誰,青姐老駡早我讀書不求甚解,粗心到了頭了。畢竟不是張愛玲迷:我只迷她那本《張看》,真淵博,悶人悶事都讓她寫出學問 來,文字尤其上乘。

曾孟樸讀書苦功下得深。曾虛白先生說他父親每天記三十三個法文生字,都寫在書房黑板上,進進出出讀一讀,還拜福建造船廠廠長陳季同為師,這位陳將軍 法文頂刮刮,跟法國文豪伏爾泰有交情,督促曾樸讀遍法國名著,用功翻譯雨果。沈潛先生說曾孟樸一九三五年「終於走完了他坎坷的人生歷程」,那是說他的政治 歷程。早年那位好事家向來羨慕曾孟樸家學深厚,家底深厚,從小在祖傳名園長大,連六個朋友成了「六君子」在菜市口掉腦袋的時候他也正巧回常熟奔父喪躲過劫 難,晚年上海、常熟兩地逍遙,闢花壇,掘池塘,過着雅緻的日子:「沿窗橫放一只香楠馬鞍式書桌,一把花梨加官椅,北面六扇紗窗,朝南一張紫檀炕床」,《孽 海花》裏寫「莊壽香」張之洞的書房聽說很像曾樸的書房,好事家那天還說了賽金花許多艷事,勾搭上海天仙茶園伶人孫三兒的穢聞最是露骨,陳定山《春申舊聞》 續集寫過兩段:陳先生也是好事家。
20090308 董桥 清代黃花梨螭紋印匣

本blog的選文:我從胡適面前走過 【王鼎鈞】/紐約華文作家協會紀念胡適
一九五九年,中國廣播公司播出《紅樓夢》,我跟胡先生有近距離的接觸。播送《紅樓夢》是曾虛白的構想,他作過中國廣播公司代總經理,他在任的時候,中國廣播公司條件不足,「拿不動」這個節目。一九五九年,時機成熟,節目部主任邱楠著手實行,曾虛白雖然離開了中廣,但答應擔任這個節目的顧問,全力支持。曾虛白的老太爺就是曾樸,《孽海花》的作者。曾先生和胡適熟識,他打電話給胡先生,請他擔任這個節目的顧問,然後節目部主任邱楠帶著我拜訪胡適,那時中廣還沒推行「製作人制度」,開辦新節目先由編審組作業,再送到導播組,我是承辦編審。 

胡適答應擔任顧問,也同意邱主任提出的顧問名單:曾虛白,李辰冬(文學教授),李宗侗(清史專家),他提議增聘史學教授吳相湘。中廣在胡先生的主持下開了三次顧問會議,「胡適氣氛」名不虛傳,滿室如沐春風。胡先生很熱心,他在台灣很少實際參加文藝活動,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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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opied from
 http://eltonzeng.blog.hexun.com.tw/16252265_d.html


編者按:“父子同窗”節選自“曾虛白自傳”,介紹了曾樸、曾虛白父子開辦“真美善”書店的逸事。本節文字源自“沙家浜論壇-海虞文史”由 "大江東去" 錄入的帖子,在此表示謝意。

第六章 父子同窗  第一節 開創書店

   吳佩孚汀泗橋潰敗之後武漢不再是政治重心,重心轉移到長江下遊,國民革命軍展開其以消滅孫傳芳勢力為目標的第二步戰略。蔣總司令決定沿江東下直接進攻南 京與由閩浙包抄南京後路的兩路戰略,當於九月三日發布命令任第一軍軍長何應欽為包抄後路的東路軍總司令,第四軍軍長李濟琛為當面直擊的攻贛(江西)軍總司 令。實際攻贛是蔣自己親任指揮的,故於九月十七日就自己入贛督師。孫傳芳立即擬訂援贛計畫,任盧香亭為援贛總司令,自己也親赴前線督師。


  我就在這緊要關頭,電商顯光兄請他同意我立刻趕到南京去展開采訪。因為,那時候我的父親正任江蘇省政務廳廳 長與省長陳陶遺為共進退的莫逆之交,必可助我進行我的工作。顯光兄電覆照辦,我即趕到南京。不幸到後了解實況,大出我意料之外。原來孫傳芳督蘇之初,很想 幹一番清明政治,要找在江蘇眾望所歸的領導人物跟他合作。他再三物色,認定陳陶遺與我父親是他理想中的人選,因轉輾托人勸說二公出來主持省政。陳陶遺與吾 父商,以為孫以軍閥而有此誠意,不妨提出軍政劃清界線的要求,請他同意。他們提出條件,江蘇政治除負擔與孫協商決定的軍費以外,任何其他問題全由省長負責 處理,督軍不得幹涉。孫傳芳竟完全接受了這個要求,於是陳陶遺接任為江蘇省長而我父也受命為政務廳長。如此與孫傳芳合作,很發動了些對江蘇省有貢獻的新 政。不料,國民革命軍北伐矛頭現在直撲南京而來,孫傳芳急了,顧不得對二公的諾言,竟自動加收畝租二角以應軍事所需。陳陶遺憤而辭去省長職務,我父親也跟 著掛冠了。

  我就在這個時候趕到南京,滿心期待的采訪之門,就這樣意外地關了起來,這真給我一個走投無路的打擊。父親看著我仿徨失措的焦急情況,不獨盡情安撫我,並且還提出他要我合作,排除政治煩惱,另創文藝生涯的新計畫。

  他最先勸我,拿庸報每月兩三百元的薪金,天天忙得廢寢忘食既沒有意義可言,也沒有什麽趣味可嘗,是十分劃不來的工作。這套話,我不能同意。可是,他再深入一些提出他的具體新計畫才說得我心悅誠服,決心辭去庸報記者的職務,全心全力開創父子合作共享文藝生活的新路線。

  他的計畫,是傾其二三十年來宦囊積余的十萬元到上海去開一家書店,全權交給我經營管理。他開書店的目的決不 想賺錢,只想開創社會提高文藝價值與愛好文藝興趣的風氣。所以我們出版的書全與文藝有關的,並還要編一份研究文藝定期出版的刊物。為什麽這書店一定要開在 上海,父親有兩套理由,其一,想借這書店的激勵,增進自己對文藝的進修,特別要透過翻譯的努力吸收西方文藝的精英,來補充中國文藝的不足,上海是與西方文 化接觸最便利的都市;其二,想借這書店的號召,廣交愛好文藝熱心研究文藝的同好,經常往來,交換心得,構成幾個法國式沙龍中心,蔚成一時風尚,上海是中西 研究與愛好文藝人土集中的都市。

  我聽了這套計畫真高興得跳了起來。開一家書店讓我負責經營,我是毫無經驗的,父親能這樣信賴我作無條件的委 托,是他信任我有這份辦事的潛力使我感動;同時,好像我們間有一份心心相映的默契,這是他老人家當年不能助我出國的一番歉疚之心的沈默補償,這才使我感激 得要流淚了。父親是在五個兒子中間最愛我的,因為我們有同樣讀書寫作的嗜好,現在他垂老之年要找一個同好的伴侶,我能不答應嗎?更何況,文藝原來是我最喜 歡的東西,它也是做一個新聞記者必須具備的基本修養,於是我決心辭掉了庸報記者的職務,伴著父親開始我們的文藝生涯了。

  開書店先得定一個名,這個名應該反映我們為什麽要開它的全部動機。我們父子商量了好久之後決心定名為「真美 善」。「真美善」三字原本是法國浪漫主義者標榜的口號,我們用這三字是否表示我們文藝努力的傾向呢?不,我們決不以此自縛的。我們選這三個字,目的要創導 文藝創作的目標。我們要「真」,指的是作品的「本質」。希望作者能把自己選來的事實或情緒,不問是現實的,是想像的,表現得恰如其分,不模仿,不矯飾,不 渲染,如實地表現出來令人同化在他想像境界裏,忘了是藝術的表現,這就是「真」。我們要「美」,指的是作品的「組織」。從單元以至整個都處理適當,調配勻 稱,將作品內質自然顯現精神、興趣、色彩與印感,能激動欣賞者的心,怡悅欣賞者的目,就丟掉了它,影像上還留著醰醰余味,這就是「美」。我們要「善」,指 的是作品的「目的」。這也是作品的原動力,主旨與作用。凡是真正文藝作品的產生都有目的的,或為解決問題,或為發揮情感,或為糾正謬誤,形形色色萬有不 同,但綜合言之,總希望作品發生作用。文藝作品的目的是希望未來的,不是茍安現在的;是冒險的,不是安分的。總而言之,永遠固守著求真的原則。

  書店名稱與動機決定了,我們就得進一步找辦事的人。我的四舅聽說我們要找人辦書店,就介紹他的一位蘇州朋 友,名伍際雲的來見我們。我們看伍氏,年紀四十多歲,談吐之間給我們頗具辦事能力的印象,但從來沒有做過生意,我們開書店既不以賺錢為目的,有這樣一個人 也就滿意了。伍際雲有一個兒子叫伍奐冰,年二十歲,高中剛畢業,我們就叫他把兒子一並帶來做我編輯工作的佐理。


   人事安排有頭緒之後,我就趕到上海找房子。在白克路大通裏租到了一座三樓三底帶過街樓的樓房,做父母親帶姨太太與我及耀仲弟兩代三房合住的住宅。又在裏 內另租一個過街樓做我帶著伍奐冰辦公的真美善書店編輯部。最可笑的,我這毫無書店經驗的真美善書店創辦人,竟在靜安寺路上找了一間房子做真美善書店的發行 所。於是,一切具備,先向同業批了一批精選的文藝書刊,就在靜安寺路上擇吉開張,廣發邀請帖,開了一次來賓近百的開幕酒會,可算是盛極一時。可是,靜下來 做生意,竟遭遇到一天難得見幾位上門買主的冷落。駭快之余,開始學到靜安寺路是住宅區沒有人會到那裏買書的,上海的書店集中在四馬路附近的棋盤街與望平 街。這是我第一次上做生意課得到吃零分的教訓,趕緊補救,把發行所搬到棋盤街,由伍際雲做經理帶著兩個夥計,正正式式營業起來。


  第二節 進修文藝

   我在本節的標題裏提出「父子同窗」的怪口號,應該有一個說明。「同窗」的意義是同學,我怎麽硬拉著高高在上的父親做坐在一條板凳上的同學呢?這是我老老 實實反映我們父子倆這三年半共同生活中我對父親的印象。我只感覺到他是跟我一樣年輕、一樣充滿著活力的一位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青年。他跟我深夜長談時, 他絕不像道貌儼然的老爸爸,只像是促膝交心的膩友。這印象不是我單獨有,凡是跟他接觸過的青年朋友沒有一位不是這樣說。例如徐蔚南說他:「雖則年紀已六十 多歲,氣概與精神卻是青年的。我說他是青年的,真是青年,除了他的肉體,沒有一點衰老。」邵洵美說:「他的一舉一動無不有意或是無意地保持著青春的活 躍。」郁達夫說:「孟樸先生的風度實在清麗得可愛;雖則年齡和我相差二十多歲,……但談話精神的矍鑠,目光神采的奐奕,軀幹的高而不曲,真令我這一個未老 先衰的中年小子感到了滿面的羞慚。」這三位跟我父親經常接觸的文友不約而同對我父親的印象足以證明我引父親為「同窗」的印象是大家共有的印象,大家共認他 是青年,是促膝交心的膩友,不是道貌儼然的長者。


  但印象歸印象,實際這位印象裏的「同窗」還是引導我走上研究文學發生濃厚興趣的導師。父親研究法國文學,到 我們開創真美善書店時期,已經有了二十九年的努力成效,再加上二弟留學德國時期給他以不滿美金一千元的廉價拍賣購下一套整個私人圖書館將近千冊,全是法國 文學名家一部一部的皮面精裝全集,因此他研究興趣之高已達沸點,當然我也跟著他發狂了。

  我在聖約翰大學讀過兩年法文,經宋春舫老師以直接研習的方法教授進步較速。所謂直接研習就是略知字句之後即 直接以法語交談,進而直接聽法語講解,到了最後宋先生竟事前不出題目,讓學生立在講臺上再出題目,準他默想五分鐘就以法語開始他的演講。有了這樣的基礎使 我對法國文學書刊的閱讀不太感困難了。再加上父親這位老少年,熱心求進步超過真少年。他竟不滿自己法語發音的不正確,在住宅附近找到一位法國女士開的法文 夜間補習班,要我陪著他去報名上課。於是,在真美善書店開辦後不到半年的某一天,我吃過晚飯之後,就陪著父親步行到這夜校裏正式上課了。這樣,我足足花了 半年時間,還真正名副其實地做了父親的同窗,增進了對法文的閱讀能力。

  父親研究法國文學是受陳季同的指導的,我們引他給胡適一封信裏的一節就可以了解他研究歷程的全貌。他在這節裏說道:


  「我自從認識了他(指陳 季同),天天不斷去請教,他也娓娓不倦的指示我文藝復興的關系,古典和浪漫的區別,自然派、象徵派和近代各派自己發展的趨勢;古典派中,他教我讀拉勃萊的 「巨人傳」,龍沙爾的詩,拉星與莫利哀的悲喜劇,白羅瓦的「詩法」,巴斯卡的「思想」,孟凡尼的小論;浪漫派中,他教我讀服爾德的歷史,羅梭的論文,囂俄 的小說,威尼的詩,大仲馬的戲劇,米顯雷的歷史;自然派中,他敵我讀弗勞貝、左拉、莫泊桑的小說,李爾的詩,小仲馬的戲劇,泰恩的批評;一直到近代的白倫 內甸的「文學史」,和杜丹、蒲爾善、佛朗士、陸悌的作品;又指點我讀法譯本的意、西、英、德各國作家名著。我因此溝通了巴黎幾家書店,在三四年裏讀了不少 法國文哲學書。我因此發了文學狂,晝夜不眠,弄成了一場大病。」

  這一節話表示了 父親研究法國文學的起步,概括全面的入門。入門之後,他的興趣全給囂俄(一般譯稱雨果)吸引了去。因為,他在囂俄的作品中找到了自己。囂俄在他作品裏充滿 了不滿腐敗昏暗的現實社會,要揮其如椽之筆發動文學與政治雙軌齊下的革命。這正是父親一生努力的目標,因此認定了這海外知己,發狂似地要把他的作品介紹給 國內同胞。父親最先譯的是囂俄以法國革命為背景的名著小說「九十三年」。此後就把囂俄戲劇全集,差不多一集繼一集的全譯了出來。囂俄戲劇是掙脫古典戲劇規 模束縛的革命運動,在法國文學史上發生了翻江倒海的作用。父親這樣努力譯介它也有在中國文藝界發生同樣影響的企圖。可惜中國社會還不能符合他所期待的那樣 敏感。


  父親在真美善時期努力的貢獻當然還不止在翻譯介紹西洋文學一方面,他自己創作的努力也足驚人。他把將近三十 年前未完稿的「孽海花」要續成它,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因為,「孽海花」不是憑空懸想寫出來的,他當年寫時,所集資料堆了一小間,用專人整理編排備用, 現在隔了這些年,原來收集的資料完全散失了,要重新再收集備用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三十年前寫作的主觀情緒是受著當時客觀環境的影響形成的,現在 三十年後續寫下去必須追憶摹仿當年的情緒寫,才像是一個人的手筆,那更不是輕易辦得到的事情,可是父親竟毅然決然要這樣做。他的毅力與自信心的堅強,真令 我心折。這努力的結果,雖仍未能續完全書,可是續寫部分與三十年前的原著寫得天衣無縫,一氣呵成,已經不是任何其他文人能做得到的事了。他的另一部巨著 「魯男子」竟是跟「孽海花」續集同時寫的。這是他研究法國文學到自己可以吸其精粹而創造自己結晶體的成熟表現。他計畫學著法國幾位文豪的作風,把幾部小說 各有獨立組織卻保持一個中樞線索聯串而成一個系統文集的辦法寫他的「魯男子」。全部「魯男子」分成「戀」、「婚」、「樂」、「宦」、「議」、「戰」六部獨 立的小說,實際他是以他自己的一生由私生活發展到公生活的全部過程為聯串線索以反映清末民初整個時代的現狀。這是多偉大而令人敬佩的計畫,可惜他只寫了開 始一部「戀」,呻吟著「江郎才盡」的痛苦而擱筆了!

  父親研究法國文學這樣的熱狂,當然影響我對文學研究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積累二十九年研究法國文學修養的指 導給我對文學研究容易登堂入室的許多便利。在我文學研究的法國部分,他不久就由導師而轉變成我同窗研習的夥伴。但,我為了充實真美善文學全面的貢獻起見, 不得不利用我英國語文的熟練,研究範圍擴大到英美以及其他國家的文學。當然,這樣廣泛的目標豈是一個人在短時期內可以達成,我只能盡我所能作顧及全面的點 綴。就英、美部分說,我對英國的大戲劇家莎士比亞與蕭伯納,小說家迪根司與司谷德,都做過特殊研究與報告;對美國的詩人艾倫·浦,散文家華盛頓·艾文,與 馬克·都溫也做了不少的介紹。此外挪威詩人易蔔生,俄國小說家陶斯托葉夫斯基,德國大詩人歌德,意大利怪戲劇家鄧南遮,印度詩人泰各爾也分別選他們的代表 作品作了扼要的評介。就整個英美文學的介紹,我也出版過英國與美國文學簡史。但令我研究發生特別興趣的有下面幾位作家與其作品。第一本我喜歡讀的是湯馬 司·卡蘭爾的「英雄與其雄崇拜」。他把政治領導社會化而成人格領導,這是足以糾邪惡正人心的散文傑作。我喜歡讀它。最後到底把它譯成了國文。第二本我喜歡 讀的是琴·奧斯汀的「感知與感觸,」。因為,琴的筆觸絕對像曹雪芹,我讀了她寫的書,簡直像讀了外國紅樓夢。第三本我喜歡讀的是俄國小說家托爾斯泰的「戰 爭與和平」。因為他就描寫拿破侖作戰的過程,反映了他政治運作由人下由己的中國老莊無為而治的觀念,令我高興得把他這本近百萬言的鉅制讀了兩遍,並為文特 別評介它。我原想奮勇譯它,後聽說郭沫若已在譯,我就擱筆了。不料,事後讀郭譯本,信、雅、達三字沒一字做到,痛恨自己擱了筆。第四本我喜歡讀的是德國小 說家卡夫卡寫的「美國」。因為他能以最新文體的筆觸寫下了嬉笑怒罵的文章。第五本我喜歡讀的是蘇格蘭作家詹姆司·喬歐司的「猶利雪司」,這是一本綜合種種 文體從第一句到末一句不逗不點的怪書。我喜歡它,實際就喜歡它的怪,忍了性子從頭到底讀完了全書,一點沒有懂得他講了些什麽東西。這是老實話,也可付諸一 笑。

  我認認真真喜歡讀的書是第六本,巧得很竟也是我父親讀得不忍釋手的一本書。這是法國新希臘派作家邊勒·魯意 寫的「阿弗洛狄德」。這名字是愛神「維妮絲」的希臘叫法。這本書把人類最醜惡的事材,例如變戀性欲,賣淫雜交、狂亂、蠱惑、嫉忌等等,在他思想的園地裏, 細膩地、綺麗地,漸漸蛻化成了一朵朵珍奇璀璨的鮮花,令人覺得浮在紙面上的只是不可言說的美。這部書,因為作者大膽地赤裸裸描寫了肉的美,不懂的人目謂淫 書,可是我們父子倆卻確認它為文藝園地開辟了一道燦爛光明的新途徑。父親批評它是有「夢的縹緲之美,醉的惝恍之美」。讀了它只感到「一切欄柵破了,一切羈 勒解了,沒有奴隸,沒有仇敵,瞥然重見了原始天地的烏托邦境界。」我們倆既然這樣著了迷,再四協商之後,決定父子合作來譯介這本傑作,當可一新正在中國文 壇上摸索仿徨者的耳目。批評家葛爾孟曾經說過:「邊勒·魯意先生很覺得這部肉的書恰如實地進到了死。阿弗洛狄德只關在死和葬的舞臺裏。」這兩句話點出了作 者把肉欲透過死而溶化在自然中,實現了中國天人合一的觀念,我們非常欽佩他這樣看法,因此把此書命名逕改成了「肉與死」。我們父子倆盡量趕譯,竟能在半年 之中譯成問世,提供了我們父子同窗最後完成的結晶體。

  至於我在真美善三年半時期中自己的寫作集中在短篇小說的創新,想在心裏描寫的深入刻劃中呈現人間關系的各種 現象,計先後寫了三十余篇,集印成「潛熾的心」與「德妹」兩本小說集。長篇小說,曾在真美善月刊中按期試寫「三棱」一篇,以真美善月刊停刊而變成未完成之 習作,不足掛齒。父親棄養後,我在他日記裏真美善開辦後差不多半年的十七年九月十一日發現他寫道:


  「鴻兒(我的乳名)對於 文學上的確進步不少。開始的幾篇,我不大滿意,我想替他改的;後來一想,這個不好,開頭你給他一改使他自信力低降,結果要有原有的力量多保存不住,不如放 任讓他自己去發展。現在越做越有了勁了,將來我這一套衣缽有了繼承人了。這是我近來最快慰的一件事。我的真美善書店一大半是這個目的,讓他有個發展的機 會。如去當庸報的編輯,決不會有如許的成績,就拿了二三百元薪水,做幾篇一瞥即過的論文,有什麽意味。」

  父親為我的前途考慮得這樣周詳,對我的小小進步高興得這樣興奮,拜讀遺言真使我汗流浹背,無地自容。我沒有達成老父對我的期待,沒有走文學的路,沒有傳他的衣缽,他天上有知能不責怪我嗎!


  第三節 廣交文友

  以上是父親開真美善書店第一個目的「進修文藝」的簡述。接下來,我要講開這書店第二個目的,「廣交文友」了。


  真美善初創時期,我們是住梅白克路大通裏,上面已經說過是兩代 三房擠在一起住的狹窄環境,難求社交的發展。後來真美善事業有了基礎,耀仲二弟的醫生業務也需要掛牌立業,於是我們就分居了。父親跟我搬到法租界馬斯南路 那一座小洋房裏做真美善的編輯部,耀仲二弟侍奉著母親搬到梅白克路的祥康裏掛牌營業正正式式做他的醫生了。搬到了馬斯南路之後,有花園、有客廳,招待來訪 者有了好環境自自然然的賓至如歸,門庭若市了。

  當然,來訪者都是透過真美善雜誌的關系的一些文藝愛好者,其中 尤以愛好法國文藝者受我父親最誠摯的歡迎。現在回憶,走得最勤的該算是邵洵美帶頭的張若谷、傅彥長、徐蔚南、梁得所與盧夢殊等一般人。因為邵洵美自己也開 一家書店名「金屋書店」,這些人經常在他那裏聚首,不約而同的再向我們家裏來轉轉。此外來我家的文人,我現在能想得起的有郁達夫,李青崖、趙景深、鄭君 平、顧仲彜、葉聖陶、陳望道、朱應鵬、江小鶼、錢崇威,俞劍華等,當然現在想不起的要比這些人數多過好幾十倍。總而言之,我們馬斯南路的客廳裏到了晚上沒 有一晚不是燈光耀目一直到深夜的。

  因為,我父親不光是好客,他身上好像經常發射出一股吸引力,會使與他對談的人,陶醉在他的談風裏面,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時間。不信,請聽這些文友們怎樣說。

  郁達夫說道:

  「先生那一 種常熟口音的普遍話,那一種流水似的語調,那一種對於無論那種事情的豐富的智識與判斷,真教人聽一輩子也不會聽厭。我們在那一天晚上,簡直忘記了時間,忘 記了窗外的寒風,忘記了各人還想去幹的事情,一直坐下來到了夜半,才玆走下他的那一間廂樓,走上了回家的歸路。」

  郁達夫又說道:

  「曾先生所持有的一種愛嬌,是當人在他面前談起他自己的譯著的時候的那一臉歡笑。……看見了他的這一瞼笑,覺得立時就掉入了別一個世界。覺得他的笑眼裏的光芒,是能於夏日發放清風,暗夜散播光明似的。」

  徐蔚南說道:

  「我和他每次見面總是三四小時的長談。他是健談的,談話的範圍非常廣泛,但談得總是親切,熱情而有味。」

  顧仲彜說:

  「他的記性 也真強,許多瑣細的事情,他記得清清楚楚,三四十年前的事情熟得好像是眼前才發生的事。一個人的姓名別號綽號出處結果他都能說得一絲不紊。我還喜沒他的坦 白無私,有什麽說什麽,不像一般老名士在我們後進面前喜歡賣老,喜歡做作。他的思想他的聰明完全是個年輕的人。」

  李青崖聽完了父親講常熟漁人生活之後說道:

  「他滔滔地說了三五十分鐘。當時我覺得此老那副蒼白色臉上的皺紋的張弛,那條雲遮月式的嗓子裏的音調的抑揚,那雙筋骨如刻劃般的手腕動作的起伏,幾乎無處不令我想起海波海風和海裏一切動作的令人莫測。」

   上述這幾位文友的描寫足夠說明父親那時候怎樣成了一位文藝家們大家一致欣賞的談話好夥伴。因此,一堆青年,有時兩三個,有時十多個,圍繞著一位老先生, 有的嚼著瓜子花生,有的吃著糖果,有的抽著煙,跟著這位老先生娓娓長談是我們馬斯南路客廳裏差不多每夜都有的熱鬧景況。這些人,來者自來,去者自去,踏進 門不一定要跟這位談風正健的主人打招呼,要想走,也都那麽默默無聲的溜了。我父親就喜歡這種自由自在的氣氛,感到這才有些像法國的沙龍。

  這是真美善書店業務達鼎盛高峰,我父親得到最高享受的時期。他 在家裏給文藝青年們圍繞著還覺得不夠,聽說虹口北四川路有家廣東茶館是文藝作家們在下午三四點鐘經常聚會的地方。他老先生竟興致高得要我陪著他好幾次闖得 去做不速之客。當然,他一到在座者歡聲雷動,一談又是一兩個小時。最出人意外的,在暨南大學當文學教授的常熟同鄉顧仲彜偶然提起曾老先生這樣博學,口才又 這樣流利,倘然能夠到暨大的學生文學研究會裏去演講一次,真會使他們歡喜若狂的。顧先生說這話只作試探,預料父親六十多歲又體弱多病不會答應的。不料父親 竟非常高興的一口答應了。我陪了父親如約乘了汽車趕到真如暨大,他竟能以「詩與小說」為題,在學生文學研究社裏演講了足足兩個小時,博得如雷的掌聲與演講 後學生們的包圍請益。仲彜兄以晚餐招待我們,席間我得晤十年後成我並肩作宣傳戰的大將葉公超,那時候他正在暨大當教授兼新月文藝月刊的主稿作家。

  父親在新交如雲的興奮生活中,唯一感到缺憾的是許多文藝朋友中 獨缺女性,沒有碰到一位女作家。不久,他這缺憾竟天賜良緣似的補足了。我們在真美善雜誌投稿作家中發現有一位女作家名蘇梅(後改名為蘇雪林)的,思想高 超,筆觸清麗,的確是一位高材。我們與她通信之後,繼續把它的作品兩冊,為它出版問世,漸漸攪熟了,她托張若谷,(因為編「女作家專號」認得她,)轉告, 她有訪問我父親之意,因約她來見。讓我直接從父親日記中摘錄和她初見面時他的影象如下:

  「一見面,彼此鞠一躬。我端相這位女士,身材不算高,也不很低,是個中等身材。面部略帶圓形。膚色不很白。睛瞳雖不黑,而很靈活。態度亦極自然。總而言之,可以說,「嫻雅宜人」四個宇。

  「先說了一番套話,後來又說了些玉溪生考證上的話,都沒有什麽 關系,我忽然提起『俠隱記』到『法宮秘史』實在沒有譯完,還有三本沒有譯的話,女士接著道:『我國講英雄的書,差不多從三國誌起一直到水滸、征東、征西都 是幫助一個皇帝或類似皇帝的野心家打天下,一個模式的。只有七俠五義卻另換一個組織,所敘五鼠,各有專長,格局極像俠隱記。我疑心這部書和俠隱記有關 系。』

  「我問:『這關系從那裏來的呢?』她答:『這部小說不過是五六十年前的作品,我恐怕那時天主教徒已遍滿各處,難得無教徒談起俠隱記的情景來。有些文人聽在肚裏,就中國的情形做出這部七俠五義來。』

  「女士這段議論,雖然毫無根據,覺得縹緲得很,不過事實卻也有一條路在那裏面,不能說它絕對沒有的事。

  「女士這種思想很覺聰明,充滿了imagination。我覺得聽了這些話,影象上非常的好。」

  父親對蘇女士第一次見面就在日記中寫了這樣長長的一節。隔了幾天,蘇女士又來信給我,約我父子到她教書的滬江大學去看她。父親在日記裏竟把蘇女士的來信全抄了上去。蘇女士來信中間的一段說:

  「我很欣幸的上次和張若谷先生拜訪尊嚴,得晤文藝泰鬥病夫先生與先生,以後我曾寫信給張君說:見名人如遊覽名山大川,可以開拓心胸,發揚誌氣。我雖然沒有和他們父子深談,但我已得了一個深刻不磨的印象。」

   下面連約晤的絮話都抄進了他的日記。我們如約往,她除導遊滬大全校之外,又復跟我們長談了差不多兩個小時,臨別時把她的中國舊體詩集送給了父親。不料, 父親回家展誦了這本詩集,拍案叫絕,說這是現代難得見的好手筆,立刻在它的詩集上提兩首七絕當作評語連詩集寄還給蘇女士。這兩首七絕道:

  「此才非鬼亦非仙,俊逸清新氣萬千,若向詩壇論王霸,一生低首女青蓮。亦吐風雷亦散珠,青山寫集悔當塗,全身脫盡鉛華氣,始信閨中有大蘇。」

   「女青蓮」,「閨中大蘇」這樣高估的評語,父親生平對評詩的標準極嚴,絕不會輕易給人的。名震詩壇的他的表弟楊雲史,父親還說他的作品,不脫舊套窠臼, 算不得一流詩才。今對蘇女士如此傾倒,真是難得。但是我想,假定父親還能活到今天,看到蘇女士能發掘屈原的「天問」,與李義山的「藥轉」,這些千古文人沒 有一個人能看得懂的神秘,變成人人都能欣賞的佳作,還不知他老人家要如何贊美哩。

  實際,父親所懸朌出現的女作家,並不是像蘇女士這樣學問淵博的 作家。當然發現這樣的作家使他感到開書店有此收獲,是出乎他意外的成功。但,他開書店在女性方面另外還有一個期待,那就是希望能產生一位法國式的沙龍中心 女主人。這個女主人並不一定自己是文藝家,可是有欣賞文藝的能力與興趣,因此,它就由文藝家大家共同的愛人轉變而成文藝活動的中心人物。父親經常在跟文藝 朋友們談話中,希望大家動腦筋找尋這樣一個人。有人建議郁達夫的愛人王映霞可以當選做這中心人物,可是,仔細檢討她專心一致跟達夫攪戀愛,心無旁騖,決沒 有興趣攪這玩意兒。有人提徐誌摩的愛人陸小曼,的確,我跟父親常到誌摩家裏,知道小曼喜歡唱平劇,家裏養一位平劇老師,自己也曾硬拉了幾位文藝界的朋友經 過短期學習就大膽登臺彩排了一出「三拉」,或者可以鼓勵她做這中心人物了。可是,她忙著對誌摩一人運用戀愛遊戲,再也沒有工夫作其他社交活動了。父親這才 死了心,確認中法兩國國民性的不同,絕對無法把法國女性可能發展的生活方式來強迫中國女孩子摹仿學習。

  不料,父親對這期待心灰意懶絕端失望之後,在我們合譯的「肉與 死」出版了不到兩星期,他突然接到一位女士名劉舞心給他的一封信,自述是在一座天主教教會學校讀書之後,自述經老師的介紹讀過這本原名「阿弗洛狄德」的小 說,現在見到這本書譯成「肉與死」,表示仰慕欽佩,跟著就根據此書精神表示了她對戀愛的看法。父親讀了這封信,第一個直覺反應是歡喜若狂,中國竟還有這樣 符合他理想要求的女孩子。可是,仔細琢磨,已認為不可能者突然變得可能此中必有蹊蹺。剛巧,邵洵美跟張若谷來訪,父親盡量對他們兩人笑,他們木然。又掏出 這封信給他們看,並且笑著說:「這筆跡很熟,但想不出是誰寫的。」實際,父親對筆跡,已疑心這是洵美弄的玄虛。因此,這一說,默察洵美的反應,已經自認這 疑心有了八九成是正確的把握。他就輕描淡寫地說道:「這位小姐的老師實在也太聰明了。」

  可是父親不管這件事是真是假,他寧願確認其為真來保持這故事的美與幻。因此,他把劉舞心的來信與自己寫了一封長長的覆信,一並在真美善月刊上發表,成為轟動一時的文壇佳話。

  這故事的發展並不停止在這裏。隔不多時,有一天,劉舞心女士忽 然出現在真美善書店棋盤街的發行所裏。她竟是一位十分娟麗動人的十八九歲小姑娘,說要見東亞病夫曾孟樸先生。店中人告訴她,孟樸先生不在這裏,她很懊喪地 留下一個字條,向我父親表示失望,並說自己明天就要跟姑母到蘇州去,不知什麽時候再會到上海來。它走了不到半小時,我走到店裏,聞此新發現,立刻電話告父 親,把他快要化解的疑團又重加上一層濃霧,又好像劉舞心真有其人。於是他提起筆來又在真美善雜誌上發表了他給劉舞心女士的第二封信,信裏並且要求她寫寄文 章。

  那時候張若谷正為真美善雜誌編一份「女作家專號」,立刻接到劉 舞心的一篇小說投稿,同時父親竟接到劉舞心從蘇州寄來有地址的信,表示如命遵辦了。父親接信後,特乘真美善書店經理伍際雲返蘇之便讓他帶了一本精裝的「女 作家專號」,由自己簽字贈送,囑伍先生按地址親訪面交給劉女士。伍先生到蘇如囑持書去,不巧劉女土剛吃人家喜酒不在家,伍先生已定要晚車回上海,只能把書 留下沒有見到劉女士。

  這故事就這樣結束了。直到父親棄養後,邵洵美才自鳴得意地寫了 一篇「我和孟樸先生的秘密」揭露這段故事都是他一手導演的喜劇。劉舞心女士根本沒有這個人。劉女土給我父親的信和她投稿的小說都是洵美的手筆。到書店裏來 訪問的那位小姐是他的表妹,根本沒有到過蘇州。在蘇州寄他寫好了代為付郵的信與伍際雲往訪未遇的這些勾當是他與另外一位住在蘇州的朋友合作的把戲。洵美兄 娓娓道來,好像我父親真天真地信假為真,沒有發現他在那裏故弄玄虛。實際,父親早就猜到這是洵美在後面做導演,可是真要搠破了,讓這美麗的故事無疾而終才 真是令人掃興只有傻子才會幹的事。正真了解父親的邵洵美是在幫助父親在他的幻想裏制造一個他求之不得最適合他理想要求的女孩子。父親會無情無理的毀了她 嗎!他故意寫兩篇覆信先後發表在真美善雜誌上,來表示他深信這故事的真實,藉以永遠保持這故事在他幻想裏像「肉與死」一樣的有「夢的縹緲之美,醉的惝恍之 美」。這真是他們兩人遊戲人間制造出來的傑作,也是我父親廣交文友最後的結晶。

  以上所述是父親開書店第二個目的廣交文友的簡述。真美善書店的 經營,一開始就不以賺錢為目的,父親交給我辦,我全心全力幫著父親達成上述兩大目的,可以說沒有花多少精力在做生意這個角度上動腦筋。可是,開店不註重做 生意,這個店能維持多久呢?因此到了民國十九年的冬季,店務日見拮據,我們不得不從馬斯南路的小洋房搬到小沙渡路松壽裏的平房裏做真美善書店的編輯部了。 一直支持到二十年的秋季,父親接受家人的勸告,回常熟老家休養,我也以辦真美善書店小小增加了在文藝界的知名度而應了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授兼中國文學 系主任之職,不得不結束我辦真美善書店的業務了。實際檢討,真美善書店那時候,十萬元現款雖將告罄,實際多變了積存未銷的書與外埠書商批貨不付錢的大批欠 款,倘然我真認真做生意的話,只要在金融界打開融資的路線,對批銷營業訂定嚴格合理的辦法,只須多動些腦筋稍加雕整,仍可重整旗鼓,繼續發展的。但,我誌 不在此,父親既有返回老家的決定,我就沒有獨自保持這書店的必要,於是,檢點存書盤給一家同業,外欠積帳不了了之,就此結束了我們父子同窗開書店的生涯。


  第四節 陶谷之春

  開書店的生涯雖然結束了,跟上來在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書的一段時間該算是我一生文學生活的尾聲,也有在這裏追記的必要。

  從喧嘩熱鬧的真美善生活轉變到幽雅寧靜的陶谷(金陵女子文理學 院自提的雅號)生活,真是一個大翻騰。陶谷環境是綠草如茵,濃蔭如畫的一個大花園。我在這裏面,除上課外,經常在辦公室裏跟一個或兩三個熱情求教的女孩子 娓娓長談,經常還給微風送過來的其他女孩子的琴韻歌聲美化了我們談話的氣氛。因為,陶谷有導師制,每一位老師課余應負責指定幾個學生的輔導工作。輔導範圍 是無限的,從學問到生活有關的任何問題都可談,因此就有談不完的話緒了。今日回想這一段生活環境真可說是人間罕有的仙境。

  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校長吳貽芳為什麽選定我來擔任這個中國文學 系主任的職位,也有她的特殊理由。因為,金女大(這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一般慣用的簡稱,下同此)是一家像聖約翰大學一樣的美國教會創建的學校,所請的教授 多數是美國人,開教務會議就不得不用英語,那末,邀請中國文學系的主任的條件,除精通中國文學之外又帶上一個能講流利英語,才能讓他參加教務會議有發表他 意見的發言能力。因此才選中了我。

  我做系主任之外,一下子就為自己開了「中國文學史」、「詩詞研 究」、「翻譯研究」和「小說研究」四門課。此中特別以「小說研究」我最賣力,自己撰稿盡量發揮我寫小說的理論與技巧。我特選「紅樓夢」做我研究的範本。一 個青年男教授在女子大學中大講「紅樓夢」,可以算是我的大膽作風。這作風引發了女同學們的好奇心,每次講這門課除本班學生外,課室中擠滿了旁聽生,坐位不 夠,有許多站著聽完一小時多不肯中途退出。

  我講「紅樓夢」是認認真真講的。一開始我就斥一般研究「紅樓 夢」之所謂「紅學」者都在死啃作者曹雪芹的生活背景與寫作動機,都講了些不涉問題核心的廢話,真要研究「紅樓夢」應研究它的本體,它的內容;研究它的結構 方法與描寫技巧。因此,我先講結構方法。我認定曹雪芹寫這本書的中心意識只須用「盛衰聚散都成夢幻」八個字可以盡之。在這書裏,他以兩條事件體系交織發展 來表演他這套中心意識。兩條事件體系,一條是表演「戀愛失敗」的「寶黛姻緣」,一條是表演「家庭崩潰」的「賈府盛衰」。我就根據這個綱領逐回研究,看作者 怎樣錯綜復雜地把這兩條事件組織發展以達成表演其一切都成夢幻的最後目標。可惜為時間所限我只評講到第二十四回學期已經結束了。因此,我想講的結構部份只 講了一半,至於還有另外描寫部份只能咽在我肚子裏成不能消化的僵塊了。

  在金陵女大教書生活中另一使我不能忘懷的舊事是二十年四月二十 一日至二十五日這五天帶著大群女生乘著兩節載貨火車(因為可以打地鋪故特選坐貨車)作泰山與曲阜之遊,又為我生活打開一條從來沒有嘗味過的新滋味。坐貨 車,一節是給我與沈壽宇以及幾位同學的父親專為男人們掛的,另一節是全部女生擠在一起用的。特選貨車的作用,大家好把帶來的被褥鋪在車底當床睡。這是一個 好主意。可是,真睡上了,耳貼車底聽車輪的滾動震蕩如雷,那裏有入睡的可能。可是,我們決不因失眠而減少了遊山的興趣,反因為起床後奔到女生車上參加她們 帶來的豐富早餐,說說笑笑,平添了許多登山群樂預感的興奮。

  泰山遊我有專文收入我的「屐痕心影」文集中,不想在這裏再復述了。總之,此遊使我引起了遊山玩水的興趣,曾與壽宇約,願此後我們的足跡能踏遍全世界的名山大澤。

  沈壽宇是我在金女大結識的一個終身不忘的好友。那時候,在金女 大教書的男教授,連我算在裏面只有四個人:一位是現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圖書館任中文部主任的錢存訓,那時他在金女大也任圖書館管理之職;一位是曾任臺灣某水 泥公司的總經理,現已過世的溫步貽,那時他在金女大任化學教授;第三位就是我剛才說的沈壽宇,他曾任宋子安主持在舊金山營業的廣東銀行的常務董事,現在大 陸,當時在金女大他是經濟學教授。這位朋友很特別,他專長的是經濟學,可是他真心愛好的是中國文學,特別喜歡吟詩填詞,是一位純純粹粹的詩人。他也是聖約 翰大學畢業的,因此我們就變成了莫逆之交的好朋友了。我每看他一個人睜大了眼睛望著任何一件東西,我知道他並不在看這東西而在編織他幻想中又一套美麗的夢 景。果然,不久他會拉起筆來把這幻夢寫成一首新詩。他就是這樣一個令人莫測的沈默寡言的人,可是只有我能了解他沈默中的樂趣。

  在金女大我結識的另一位終身不忘的好友是女生郭鏡秋。它是我以 導師身分輔導的女生之一。我上面已說過金女大導師制,無話不談,故鏡秋找我除談文學之外,也提到它的生活問題,每遇困難,要我幫助她解決。那時候,她是困 擾在父母作主難求合意的婚姻代溝的束縛中無法自拔。我要她堅強起來操縱自己的命運,她果然毅然決然的這樣做了。金女大畢業後,到香港入香港大學,經一位英 國老師的協助,把她帶到英國,介紹進倫敦泰晤士報做打字員。它仍經常跟我通訊連系,敘述生活經過;我也經常覆信鼓勵她,要她維持奮鬥的自信心。果然,她在 報館裏地位獲得升遷而她英文寫作得驚人進步,有一本自傳小說竟成美國的暢銷書。於是,一舉成名之後,她被美國新聞處聘為職員,到美國過她的悠閑生活了。悠 閑過度,一般傳言,她有失檢的行動。那時候,我剛因公到紐約,約她在她的寓所裏徹夜長談,以佛理勸她作人生的徹悟。同時,我又介紹她去看張澄基教授並聽他 的演講。她是聰明孩子,不久就嫁了華裔的美國著名畫家曾景文,成了他藝術活動最有力的助手。她至今仍跟我書信往來,慰我鰥居的寥寂。

  金女大教書學年快結束的時候,時事新報與英文大陸報的創辦人張竹平邀我創辦一份夜報,我答應了,因此不得不保薦聖約翰大學同學劉麟生接替我而辭去了金女大中國文學系主任之職,也就以一整年陶谷之春結束了我的文學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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