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3日 星期二

海外讀書雜記(胡適 1927)





海外讀書雜記

 
  我去年到歐洲,除會議及講演之外,居然能在巴黎的國立圖書館(Bibliothèque Nationale)和倫敦的英國博物院(British Museum)讀了不少敦煌寫本。我在巴黎讀了五十卷子,在倫敦讀了近一百卷子。我的主要目的在於發現關於禪宗史的唐代原料。在這一點上,我的成績可算是很滿意。但這些原料一時還不能整理出來,須待將來回國之後細細考證一番,才可發表。現在我且把一些零碎的材料,整理出幾件來,送給留英學生會的雜誌主任,也許可以引起海外留學的朋友們的注意,也許可以勾引他們也到這破紙堆裏去掏摸一點好材料出來。
  在我的雜件之前,我不能不略說這些古寫本的歷史與內容。
 
  一、敦煌寫本的略史
  敦煌的千佛洞中,有一個洞裏藏有古代寫本書卷,大概是一個“僧寺圖書館”。這一個洞自從北宋仁宗時(1035)就封閉了,埋沒了;年代久遠,竟無人過問。直到八百多年後,約當光緒庚子年(1900),此洞偶然被一個道士發現,人間始知道這洞裏藏著二萬多卷寫本經卷。那時交通不便,這件事竟不曾引起中國人士的注意。1907年,英國斯坦因爵土(Sir Aurel Stein)到中亞細亞去探險,路過敦煌,知道此洞的發現;斯氏不懂漢文,帶去的翻譯也不是學者,不知道如何選擇,便籠統購買了六千多卷,捆載回去。到了第二年(1908),法國伯希和氏(M. Paul Pelliot)也到此地,他是中國學的大家,從那剩餘的書卷堆裏挑了約有二千多卷子,帶回法國。後來中國的學者知道了此事,於是北京的學部方才命甘肅的當局把剩餘的經卷盡數送到北京保存。其時偷的偷,送人情的送人情,結果還存六七千卷,現在京師圖書館裏。
  
        這一洞藏書,全數約有二萬多卷,現在除去私家收藏不可稽考之外,計有三大宗:
  (A)倫敦約6000
  (B)巴黎約2500
  (C)北京約7000
  
           這二萬卷裏,除了幾本最古印本(現在倫敦)之外,都是寫本。有許多是有跋尾、有年代可考的。從這些有年代的卷子看來,這洞裏的寫本最古的有西曆五世紀(406)寫的,最晚的約在十世紀的末年(995—997)。這六個世紀的書卷,向來無從訪求;現在忽然湧出二萬卷的古書卷來,世間忽然添了二萬卷的史料,這是近代中國學術史上一件絕重要的事。

 
  二、敦煌卷子的內容
  北京的幾千卷子,至今還沒有完全的目錄。倫敦的六千卷,已有五千多“目”編成,還有一千多“目”未成。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第一卷裏有羅福萇先生的倫敦藏敦煌寫本略目,可以參看。巴黎的二千多卷子已有目錄;法文本在巴黎“國立圖書館”(Bibliothèque Nationale);中文有羅福萇譯本,載在《國學季刊》第一卷。
  我們可以說,敦煌的寫本的內容可分為七大類:
  ()絕大多數為佛經寫本,約占全數的百分之九十幾。其中絕大部分是常見的經典,如《般若》、《涅槃》、《法華》、《金剛》、《金光明》……之類,沒有什麼大用處,至多可以供校勘而已;但也可以考見中古時代何種經典最流行,這也是一種史料。其中有少數不曾收入“佛藏”的經典,並有一些“疑偽經”,是很值得研究的。日本的學者矢吹博士曾影印了不少,預備收入新編的《大正藏經》。
  ()道教經典。中古的道教經典大多是偽造的,然而我們都不知道現行的《道藏》裏哪些經是宋以前的作品。敦煌所藏的寫本道經可以使我們考見一些最早的道教經典是什麼。其中的寫本《老子》、《莊子》等,大可作校勘的材料。
  ()宗教史料。以上兩類都可算是宗教史料;但這裏面最可寶貴的是一些佛經、道經之外的宗教史料。如禪宗的史料,如敦煌各寺的尼數,如僧寺的帳目,如摩尼教(Manichaeism)的經卷的發現,……皆是很有價值的史料。
  ()俗文學(平民文學)。我們向來不知道中古時代的民間文學。在敦煌的書洞裏,有許多唐、五代、北宋的俗文學作品。從那些僧寺的“五更轉”、“十二時”,我們可以知道“填詞”的來源。從那些“季布”、“秋胡”的故事,我們可以知道小說的來源;從那些“《維摩詰》唱文”,我們可以知道彈詞的來源。
  ()古書寫本。如《論語》、《左傳》、《老子》、《莊子》、《孝經》等,皆偶有校勘之用。
  ()佚書。如《字寶碎金》,賈耽《勸善經》、《太公家教》,韋莊《秦婦吟》,王梵志《詩集》等等,皆是。
  ()其他史料。敦煌藏書中有許多零碎史料,可以補史書所不備。如沙州曹氏的歷史,已經好幾位學者(如羅振玉先生等)指出了。此外尚有無數公文,“社司轉帖”,戶口人數,帳目,信劄,……皆有史料之用。

 
  三、神會的《顯宗記》及語錄
  在禪宗的歷史上,神會和尚(荷澤大師)是一個極重要的人物。六祖(慧能)死後,神會出來明目張膽地和舊派挑戰,一面攻擊舊派,一面建立他的新宗教——“南宗”。那時舊派的勢焰薰天,仇恨神會,把他謫貶三次。禦史盧奕說他“聚徒,疑萌不利”,初貶到弋陽,移到武當,又移到荊州。然而他奮鬥的結果居然得到最後的勝利。他死後近四十年,政府居然承認他為“正宗”,下敕立神會為禪門第七祖 (貞元十二年,西曆796)。從此以後,南宗便成了“正統”。
  這樣一個重要的人物,後來研究禪宗史的人都往往忽略了他;卻是兩個無名的和尚(行思與懷讓),依靠後輩的勢力,成為禪宗的正統! 這是歷史上一件最不公平的事。
  神會的語錄和著作都散失了;世間流傳的只有《景德傳燈錄》( 30)裏載的一篇《顯宗記》,轉載在《全唐文》(916)裏。我當時看《顯宗記》裏有這幾句話:
  自世尊滅度後,西天二十八祖共傳無住之心,同說如來知見。至於達摩,屆此為初,遞代相承,於今不絕。
  我很疑心“二十八祖”之說不應該起的這樣早,所以我疑心這篇《顯宗記》不是神會的著作。
  我到巴黎,不上幾天,便發現了一卷無名的語錄,依據內容,定為神會的語錄的殘卷。後來我從別種敦煌卷子裏得著旁證(例如《歷代法寶記》),可以確定此為神會的語錄。(卷子號目Pelliot 3488)
  過了幾天,又發現了一長卷語錄,其中一處稱“荷澤和尚”,三次自稱“會”,六次自稱“神會”,其為神會的語錄無疑。此卷甚長,的確是唐人寫本,最可寶貴。(號目P. 3047)
  自從此世間恢復了兩卷《神會語錄》的古本,這是我此行最得意的事!
  我到了倫敦,無意之中發現了一卷破爛的寫本,尾上有“頓悟無生般若訟一卷”九個字。我讀下去覺得很像是一篇讀過的文字;讀到“如王系珠,終不妄與”,我忽然大悟這是《顯宗記》的“如王髻珠,終不妄與”!檢出《顯宗記》全文細校,始知這殘卷果然是向來所謂《顯宗記》的古本,前面缺去約三分之一,從“□□不有,即是真空”起,以下都完全。
  此殘本有可注意的兩點:
  第一,此卷有原題,叫做“頓悟無生般若訟一卷”。南宗本是“頓宗”,主張“頓悟”。此文中有云:
  般若無照,能照涅槃;
  涅槃無生,能生般若。(《顯宗記》“照”作“見”)
  又云:
  無生既(《顯宗記》作“即”)無虛妄,法是空寂之心。
  知空寂而了法身,[了法身](原卷脫此三字,依《顯宗記》補)而真解脫。
可證原題不錯。“訟”當是“頌”或“說”之訛。《顯宗記》當是後人立的名字,應該改用原題。
  第二,上文我引了那幾句可疑的話,指出“二十八祖”之說不應出現如此之早。此卷裏卻沒有“自世尊滅度後,西天二十八祖共傳無住之心,同說如來知見”二十四個字。此可見這二十四字乃是後人添進去的。這一點可以證明“二十八祖”說的晚出,又可以使我們承認這篇文字為神會之作了。
  此卷與《顯宗記》傳本,文字上稍有異同,我已一一校出了,將來可以發表。(號目Stein 468)
  從此以後,我們不但添了兩卷神會的語錄,又還給《顯宗記》洗刷去後人添入的字句,恢復了原本,恢復了他的信用,也可以說是替神會添了一件原料了。

 
  四、所謂《永嘉證道歌》
  《大藏經》裏收有永嘉玄覺和尚的《證道歌》一篇,向來無人懷疑。
  但此篇卻使我們研究史料的人十分懷疑。為什麼呢?舊史都說玄覺是六祖同時的人,曾參謁六祖,言下大悟,六祖留他一宿,明日下山去。故他有“一宿覺”的綽號。六祖死於先天二年(713)。《聯燈會要》說玄覺也死於先天二年。《釋氏通鑒》說他死于先天元年(712)。《宗統編年》說他死於開元二年(714)。無論如何,舊史都說玄覺與六祖同一年死,或先後一年死。
  然而《證道歌》裏已有這些話了。
  建法幢,豎宗旨,
  明明佛敕曹溪是。
  第一迦葉首傳燈,
  二十八代西天記。
  入此土,菩提達摩為初祖。
  六代傳衣天下聞,
  後人得道何窮數?
  如果《證道歌》是真的,那麼,慧能(六祖)在日,不但那“六代傳衣”之說已成了“天下聞”的傳說,並且那時早已有“二十八代”的傳說了。何以唐人作和尚碑誌,直到9世紀初年,還亂說“二十三代”、“二十五代”呢?
  這回我在巴黎發現一卷子,有“太平興國五年”(980)的字樣,上面抄著各種檔,其中有一件題為:
  禪門秘要決
  招覺大師一宿覺。
  我抄出細讀,始知為世間所謂《永嘉證道歌》的全文! 後來校讀一遍,其中與今本幾乎沒有什麼出入。
  我現在還不曾考出“招覺大師”是誰。但我們因此可知此文並不是玄覺所作,原題也不叫做“證道歌”,本來叫做“禪門秘要決”。
  我們竟可以進一步說,所謂“永嘉禪師玄覺”者,直是一位烏有先生! 本來沒有這個人。那位綽號“一宿覺”的和尚,叫做“招覺”,生在“二十八祖”之說已成定論的時代,大概在晚唐、五代之時。他與六祖絕無關係,他生在六祖死後近二百年。
  玄覺有《永嘉集》十篇,為一卷;舊說是唐慶州刺史魏靜所集,其中並無《證道歌》。向來的人因此疑《永嘉集》是偽作的,現在看來,《證道歌》與玄覺無關;《永嘉集》不收《證道歌》,也許倒可以證明《永嘉集》是一部比較可靠的書。若《永嘉集》也是偽作,那麼,玄覺更是烏有先生了。(手頭無《永嘉集》,無從考證)
  讀禪宗書的人,應該知道禪門舊史家最喜歡捏造門徒,越添越多。六祖門下添一個玄覺,便是一例。(此卷號目P. 2104) 


  五《維摩詰經唱文》的作者與時代
  自從敦煌寫本發現之後,我們漸漸知道唐朝民間有許多白話的文學作品。蔣氏的《沙州文錄》,羅氏的《敦煌零拾》,都載著一些敦煌寫本的唐代民間文學。其中最可注意的是《維摩詰經》的唱文殘卷(羅氏稱為“佛曲”)
  《維摩經》為大乘佛典中的一部最有文學趣味的小說。鳩摩羅什的譯筆又十分暢達,所以這部書漸漸成為中古時代最流行、最有勢力的書。美術家用這故事作壁畫;詩人文人用這故事作典故。大詩人王維,字摩詰,雖然有腰斬維摩詰罪過,卻也可見這部書的魔力。
  這些殘本的唱文便是用通俗的韻文,夾著散文的敍述,把維摩詰的故事逐段演唱出來。往往一百來字的經文可演成四千字的唱文。這種體裁,有說有唱,的確是後代弦索彈詞的老祖宗。這部唱文,現在只存殘片:北京存兩長卷,倫敦存一些殘卷,巴黎存若干卷。依原文一百字演成三四千字的比例,全部唱文至少須有二三百萬字!這要算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記事詩”(Epic)!
  我們看這些殘卷,知道他在中國白話文學史上的重要,只苦於不能考定這種偉大作品的作者與時代。
  今回我到巴黎,發現了一卷完整的《維摩詰》唱文,演的是“佛告彌勒菩薩”一長段,及“佛告光嚴童子”一長段。兩段都完整無缺。卷尾跋云:
  “廣政十年(西曆947)八月九日,在西川靜真禪院寫此第二十卷文書,恰遇抵黑書了。”
  又一行云:
  “不知如何到鄉地去。”
  跋尾另粘上一紙,有大字跋云:
  “年至四十八歲,于州中應時寺開講,極是溫熱。”
  卷首也粘有一紙,是一張問候帖子:
  “普賢院主比丘靖通
  右靖通謹祗候
  起居,陳
  賀
  院主大德。謹狀。
  正月日普賢院主比丘靖通狀。”
  這帖子的反面有號數云:第“十九,二十”,與跋尾“第二十卷”相合。我們從這些跋尾裏可以知道一些極重要的事實:
  第一,這部唱文是一部有組織、有卷第的大著作;此卷為“第十九,二十”卷:“彌勒”一卷為第十九,“光嚴”一卷為第二十。依此類推,我們可以想見這部偉大的Epic的組織。
  第二,這兩卷作於“廣政十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靜真禪院。”這正是《花間集》出世的時代;蜀中太平日久,文物富麗,是我們知道的;但誰也想不到西川當日一個僧寺的客僧有這樣偉大的作品。我們可以推想這些唱文的其他部分也是作於10世紀的中葉。
  第三,我們不知道靖通是否這些唱文的作者。也許此帖是人家問候他的;也許是他自己寫了問候院主,丟了不用的。為方便起見,我們可以暫時假定作者是靖通。
  我們可以知道他大概是敦煌一帶的人;先到西川,流寓在靜真禪院,“不知如何到鄉地去”!他在這無聊作客的時候,作了一些唱文,也許是他解愁破悶的法子。後來他回到家鄉了,大概是沙州,或瓜州。他四十八歲的時候,在“州中”的應明寺開講這兩卷唱文。他說:“極其溫熱”,我們可說是“極其熱鬧”。他高興的很,回到房裏,粘上一紙,大筆加上一跋,特別記出這幾卷客中破悶的文字,現在居然極受聽眾的歡迎。這一點“人的風趣”不但寫出作者的為人,還可以使我們想像當日這種民間文學的背景。


        隨便寫來 ,手實在酸了,可以交卷了。
                                                                1927, 1,10  在 "American Banker" 船上,船在   大西洋上已    十天了。“不知如何到鄉地去”!


附記: 關於三四兩節 ,我近年來的見解稍變,參看我的《神會和尚遺集》(亞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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