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日 星期四

《禪外說禪》張中行

《禪外說禪》《文言與白話》張中行作品集

張中行感謝胡適的神會作品

《禪外說禪》讀後記

我獲識張中行先生,總有四十多年了,最初常在小文物店見面。先生喜玩硯台,也喜收些文人手跡,既不同於爭奇鬥富,也不同於沉溺搜羅。手裡把玩一件東西,總是像可買可不買似的。東西被別人買走了,也不見他後悔,聽說遠處有件什麼,也不見他上趕去看。說句罪過的話,那時我真以為他是個“半行家”而已。
逐漸經過許多顛倒眾生的“運動”,而張先生總像一個神經遲鈍的呆漢。我不禁發生疑問:玩文物那麼有興趣,講學問那麼廣博,生活上悃愊無華,行事上那麼取予不苟,無疑的是一個正義感很強的人,而他面對著若干只能算是來自宇宙之外的新鮮事物,卻漠然像沒看見一樣,更不用說加以評論了。此後我對他有意識地加以了解,從朋友口中得知,張先生是一個有極深造詣的哲學家。
提起哲學家這個名稱,我也見過一些不同樣的面孔:有的人,句句是西洋哲學名人的話,並且說著說著進出一個外國詞,然後說:“這個詞在中國話可怎麼說呢?”跟著再說一句中國人還不懂的中國話,就算這個道理講完了。有的人,從外國翻譯過的中國古代哲學資料中抄來半本就拉場子說書,邊說書、邊打倒,營業了幾十年,最後心得,文學中鄭孝胥的七言律詩好,哲學中程朱理學好。有的人,是財主玩票講經,僅僅一個開題,便能講上十天半月,真不讓五萬字疏解“奧若稽古”,和數張紙不見“驢”字的買驢契券聽完了的人,面面相覷,合十心照。還有的人,超過賈寶玉的“無故尋愁覓恨”,而是“無故尋仇覓恨”,裝出宋僧法秀的“鐵面”,“唯我獨哲”,他人都是待超度的輪迴中物。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這使我見哲學而遠之,何況其“家”!
及至知道張先生竟是個哲學家,我真有些對不上口徑。於是翻閱他曾編印的刊物,手邊只剩幾本《現代佛學》,有許多筆名,也不知道哪幾篇是他寫的。但我曾聽說這個刊物當稿子不足時,他自己往往包下不足的部分,可知其中出於先生之手的文章應當不少。撒個大網,其中總會有幾篇“張氏真本”吧?名相術語,都那麼熟,哲理上又多是深通人情的導俗之論,肯定都不是應付僧的吹吹打打,難道這位哲學家就真那麼“內佛外俗”嗎?
又過了許多時間,張先生忽然拿了一大疊稿子教我看,還給了我一個硬任務,就是要寫一篇序。我一看這疊稿子的題​​目,赫然是《禪外說禪》,我便拍手大笑說:“序已有了。”先生不禁問道:“序在哪裡?”我說:“即這四字,禪外說禪,我已作序畢。”我的理由是:凡通禪的人都明白,當年達磨祖師,文字尚且不立,何有於說?又何有於“內外”?道理豈不十分彰明較著!凡講禪是如何如何,禪應如何如何,門內又如何如何,他便已根本否定了達磨祖師,也根本否定了禪。我也曾看過幾本講禪的書,愈是門內行家所講的,愈不能懂。我想不但我不懂,還敢斷言,拿給不識文字的六祖惠能去讀,保險他也不懂。若再加上八萬四千篇序,那就連達磨祖師也不懂了。這本稿子的好處,即在“禪外”二字。身立門外,必然體會到不懂禪的人是怎麼不懂的,所說的必然要使不懂的人去懂,那又何以序為!
按先生這本稿子,無疑是為利樂有情,從智悲出發,著書是方便手段。如有一序,使讀者獲一階梯,當然更增方便之功。我下邊舉一本書,可以作讀《說禪》的階梯,而不是我這裡寫出的任何話。
那本書叫做《負暄瑣話》,也是張中行先生寫的。內容是他回憶數十年前在北京大學讀書時的師友,以及其他一些瑣事。那些人有一直到十年浩劫之初還活著的,於是下限也涉及一些浩劫中事。他似乎具有悲憫的大願,但運用的卻是輕鬆的筆調;分明是極冷雋的語言,讀起來卻感到中含熾熱的情感。幾乎使人覺得他在那裡“不傻裝糊塗”,我卻認為處處是極高的禪理。道理非常明白:庭前柏樹子,何關祖師西來意?經卷的作用,難道只為遮眼?佛戒殺生,南泉何以斬貓?鐵鑄的牛,蚊子何以下嘴?如此等等,禪人讀之而通禪,常人讀之而發笑。讀《瑣話》如在讀《說禪》之前,它便可作讀《說禪》的階梯;讀《瑣話》如在讀《說禪》之後,它便可作讀《說禪》的註腳。是為序。
有人問:你前邊客客氣氣地寫作“讀後記”,這裡又大言不慚地說是“序”,道理何在?敬答曰:序都是後作的,連原書都還沒入目就先有了序,那必是自欺欺人的謊話。所以凡是序都是讀後所寫的。但張先生給我的任務是作序,我在繳卷時如果不說出這個“序”字,他再向我要第二篇,可怎麼辦?所以必須點題。這千餘字的稿紙萬一被採用,付印時把它放在書前還是放在書後我是無能為力的。只有標題中“讀後記”這三個字,我聲明是堅決不改的。
啟功
1988.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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