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一月十一日,胡適在蔡元培八十四歲生日紀念會上作了一個題為《禪宗史的一個新看法》的演講:
禪宗史的一個新看法
(我不敢當向各位老同事、老同學作學術講演。今天早晨八點鐘出席司法節紀念會,要我說話,我便提出嚴重的抗議,我說:“自從回到祖國來,差不多兩個月了,天天被剝奪不說話的自由,希望保障我不說話的自由,也是自由了。”剛才朱騮先院長講到大陸上今天有許多朋友、同事、同學感到精神上的苦痛。我那天在北大同人茶會上說:我們看到大陸上許多北大的同仁要寫坦白書,老朋友錢端升自白書有這樣一段話:“除了宣告胡適之的思想為敵人的思想外,還要進一-步清算蔡元培的思想。”蔡先生(今天大陸上不敢稱蔡先生直呼其名)的思想,是怎樣的呢?一個是思想自由,一個是學術平等。這種思想,大家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不料今天大陸上列在清算之列。)
今天我很高興得蔡先生八十四歲生日紀念會。朱先生要我作一個學術講演。(在匆忙中,不容易想到一個題目。多少年來鑽牛角尖,作《水經注》考證;但這個問題,在民國38年蔡先生的紀念會上曾經講過——整理四百年來《水經注》成績的小史——不能再講了。)臨時想了一個題目——禪宗史的一個新看法。客中沒有帶書;年紀大了一點,記憶力又差,說得不對的地方,還希望諸位先生改正。
禪宗史的一個新看法,也是二十多年前常常想到的一個題目。禪宗史,從前認為沒有問題;等到25年以前,我寫《中國思想史》,寫到禪宗的歷史時,才感覺到這個問題不是那樣簡單。有許多材料,可以說是不可靠,尋找可靠的材料很困難。前次在臺灣大學講《治學方法》時曾提到在26年前到處去找禪宗史料一段故事。25年以來,禪宗史料慢慢出來了。大部分出自敦煌,一小部分出於日本,因為日本在唐朝就派學生,尤其是佛教的學生,到中國來求學。由唐到五代,到宋,到元、明,每代都派有學生來。當時交通不方便,由中國拿回去的書籍,稱為舶來書,非常寶貴,保存得格外好。我搜求禪宗史料,在法國巴黎、英國倫敦圖書館看到敦煌出來的材料,許多是8世紀同9世紀的東西,裏面有《神會和尚語錄》一卷。我把這材料印出來以後,日本學者乃注意這個問題,搜求材料,也發現一種神會的《語錄》,還有很重要的楞伽宗的材料。我曾經發表幾篇長文章,在《中央研究院季刊》中發表的是《楞伽宗考》。這個宗派是從梁(南北朝)到唐朝中葉很大的一個宗派,是禪宗的老祖宗。在南方,禪宗最早的一個,是廣州一個不識字的和尚慧能,大家稱為六祖。《六祖語錄》(《壇經》)從敦煌石室出來的,可算是最古的本子,唐朝年間寫的。我看到這個本子不久,收到日本學者印的48尺長的卷子本。這個卷子本是日本翻印中國本子的。現在中國的那個原本沒有了;日本翻印本也只有一本在和尚廟中保存著。這兩個本子都是古本;拿來與現在通行的《壇經》比較,大有出入。現在通行的《壇經》是根據一個明朝的版,有22000字,最古本的《壇經》只有11000字,相差一倍。這多出來的一半,是一千年當中,你加一段,我加一段,混在裏面的。日本發現的本子,是北宋初年的,14000字,已比唐朝的本子增加了3000字。我發現這些新的材料,對於禪宗就有一個新的看法。我們仔細研究敦煌出來的11000字的《壇經》,可以看出最原始的《壇經》,只有6000字,其餘都是在唐朝稍後的時候加進去的。再考這6000字,也是假的。
所謂新看法與老看法有什麼不同?老看法說:印度有二十八個祖師,從釋迦牟尼起。釋迦牟尼有一天在大會場上,拿了一枝花說話。大家不懂什麼意思。其中有一個大弟子大迦葉懂了,笑了一笑。釋迦牟尼看到他笑,便說大迦葉懂了我的意思?禪宗就是這樣開始的,由釋迦牟尼傳給大迦葉,一代一代傳下去:傳到菩提達摩,變成了中國禪宗第一祖。每一代都有四句五言秘密傳話偈。不但如此,二十八代以前還有七代佛,一代一代傳下去;也是一樣有四句七言偈。菩提達摩到在中國後,傳給慧可,慧可傳僧粲,僧粲傳道信,道信傳弘忍。弘忍是第五祖。當第五祖弘忍將死的時候,把他的一班弟子叫來說:你們中真正懂得我的意思的,可以寫個偈語給我看:如果我覺得對了,就把我的法傳給他,而且還要把多少代祖師傳法的袈裟給他,作為傳法的證件。於是弘忍最著名的弟子神秀在牆壁上題了一偈。大家看了,都說我們的上座(大弟子)答對了。但是那個時候有一個不認識字的和尚,在廚房中舂米。他聽到神秀的傳心偈,就跑出來說,我們的上座沒有通,我通了。於是那個不認識字的廚房小和尚——大家稱為“貓獠”的——慧能,也做了一首偈,請人家寫在牆上。老和尚一看,就說也沒有通,把它擦掉了(怕他被人殺害)。但是到了半夜,把窗子遮起來,把他叫來,秘密的把法傳給他,並且把袈裟也傳給他。慧能因此就成為禪宗的第六祖。神秀後來到北方去,成為禪宗的北宗;慧能在南方廣州韶關一帶傳道,為禪宗的南宗。
慧能傳了很多弟子;當中有兩個最重要的,一是江西吉州青原山的行思,一是湖南南嶽的懷讓。後來的禪宗五大宗派。便是從懷讓與行思二人傳下來的。從來沒有提到神會和尚,這個傳統的老看法的禪宗史是很簡單的。從印度28代一代一代的傳下來,每一代到老的時候就寫了偈語,傳了法,又傳了袈裟。這樣整整齊齊的每代都做了四句五言詩,甚至在幾萬年前老佛祖傳世時也做四句七言詩:這很可以使人懷疑。我想這是不可靠的。新的看法,禪宗是一個運動。是中國思想史、中國宗教史、佛教史上一個很偉大的運動,可以說是中國佛教的一個革新運動,也可以說是中國佛教的革命運動。
這個革新運動的意義是什麼呢?佛教革命有什麼意義?這個可以分為兩層來說。第一個意義是佛教的簡單化、簡易化;將繁瑣變為簡易,將複雜變為簡單,使人容易懂得。第二個意義是佛教本為外國輸入的宗教,而這種外來的宗教,在一千多年是佛教本為外國輸入的宗教,而這種外來的宗教,在一千多年中,受了中國思想文化的影響,慢慢的中國化,成為一種奇特的,中國新佛教的禪學。這兩個意義在西元8世紀初,唐朝武則天末年開始。簡單說,從西元700年至850年,在這一百多年中,包括盛唐和中唐,是禪宗極盛的時期。這在中國佛教中是一個大的運動,可以說是佛教內部革新的運動。這個新的佛教,在印度沒有。這是中國佛教中革新運動所成就的一種宗教,叫做禪宗,也叫做禪門。
中國佛教革新運動,是經過很長時期的演變的結果;並不是廣東出來了一個不認識字的和尚,做了一首五言四句的偈,在半夜三更得了法和袈裟,就突然起來的,它是經過幾百年很長時期的演變而成。這個歷史的演變,我現在打算把它簡單地敍述出來。
首先,我們應該知道中國禪與印度禪的不同。在未說印度禪之前,我要將我們中國宗教的情形略作敍述。我們古代宗教是很簡單的。在春秋戰國時代,我們雖然已有很高的文化,在道德、倫理、教育思想、社會思想、政治思想各方面,我們已有很高的水準,——但是宗教方面卻非常簡單。當時只相信一個“天”,或許是高高在上的天,或許是上帝。這蒼蒼之天與主宰的上帝,是第一個崇拜的物件。其次是崇拜自然界的大力量。認為日月天地都有一種神的存在。第三是崇拜祖先。第四是在宗教崇拜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報應觀念。在佛教傳入以前我們的祖宗沒天堂與地獄的觀念,宗教原是非常簡單的。印度教傳入以後,他的宗教不但表“天”,而且有三十三重天;不但有地獄,而且有十八層地獄,甚至有十六乘十六、再乘十六層的地獄,一層比一層可怕。這樣複雜的情形,的確可以滿足人民對於宗教的欲望的。結果,我們原有簡單的宗教,與它比較以後,就不免小巫見大巫,崇拜得五體投地了。崇拜到什麼程度呢?佛教中人把印度看做西天,看作極樂的世界。都是由於佛教的崇拜。
中國和尚看到這樣複雜的宗教,便想到:是不是有法子找出一個扼要的中心呢?於是,頭一個運動就是把佛教的三個大部門“戒”、“定”、“慧”中的“定”特別提出。“戒”就是規律,有五百戒,五千戒,是很繁瑣的。“定”就是禪示中的“禪”,就是怎樣控制心,也就是“定心息慮”。“慧”就是智慧,是理解。中國佛教徒將佛教三個大部門中的“定”拿出來,作為佛教的中心,包背‘戒”、“慧”以及一切在內。因為打坐的時候,可以控制人的呼吸,然後跟著呼吸控制到身體,然後控制心靈的活動,到了欲望來的時候,或且想到人生許多快樂的事情,就要靠‘智慧”來幫助。譬如說:想到男女愛情的時候,要想到她並不是漂亮的,而是一襲漂亮的衣服中,一塊皮包著206塊骨頭,以許許多多的骨節接連起來的,以及肉和血等;到了死了以後,流出了血、膿、蛆。一個漂亮的女人也不過是很難看的一堆骨、血、蛆。這樣一想,什麼欲望都沒有了。這是以“慧”助“定”,來控制“不淨觀”。還有是以“空觀”來控制的,譬如說:兩個人互相咒駡。挨駡了,生氣了,要懂得‘空”的哲學(佛教的根本哲學),把一切看作地水火風的偶然湊合。“罵”是一種聲浪,是地水火風暫時湊合發出的聲浪,分散了便歸烏有。罵的人和被罵的人,都是這四大湊合,如果都是“空”,沒有他,沒有我。作如是想,便不會生氣了。
把“禪”包括“戒”、“定”、“慧”,而以“禪”為佛教中心,是把印度佛教簡單化的第一時期的方式。
不久,仍舊覺得這儼印度禪”還是繁瑣的。如坐禪要做到四禪定的境界,要做到四禪定的境界,最後要能達到最高的目標——六神通: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盡通。能遊行自在,能見千裏外的事物,能聞千裏外的聲音,能知他人的心思,能知過去未來,等等。這些繁瑣的所謂最高境界,拆穿西洋鏡,卻是荒唐的迷信。於是進一步的革新到“淨土”的“念佛法門”。
5世紀初期,廬山高僧慧遠,開始接受印度中亞細亞傳人的《阿彌陀佛經》:不要一切繁瑣的坐禪儀式,只要你心裏相信,有“淨土”的存在。“淨土”是天堂;天堂裏有四季不謝之花,有八節長青之草,琉璃世界,有無量壽,有無量光。
以後慢慢演化到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即崇拜的意思)。只要你念千萬遍,在臨死前你必能看到淨土的美麗世界,必有人來接引你到這美麗的世界裏去。
5世紀中葉,蘇州有一個道生和尚,他對中國古代老莊的思想,特別有研究。他頭一個提出“頓悟”的口號。不要念經,不要坐禪,不要持齋拜佛,以及一切繁瑣的步驟,只要有決心,便可以忽然覺悟。這與歐洲宗教的重大改革,由間接地與上帝接觸,變為直接的回到個人的良知良心,用不著當中的媒介物一樣。到過蘇州的人,都知道虎丘有一個生公說法台,有“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傳說。這個頓悟的學說,是以中國古代道家的思想提出的一個改革。我們看看道生的書,就可以看出他有很濃厚的道家的思想了。
從5世紀末葉到6世紀初年(西元470--520年),是印度高僧菩提達摩渡海東來,在中國傳教時期。傳說他到廣州是梁武帝時代;經我考證,不是梁武帝時代來的,而是劉宋明帝時來的。有人說他到中國九年就回國,或死了;實際他是由宋經齊梁,在中國居住了五十年之久。他是印度人,年輕時就有很多鬍鬚,所以冒充一百五十歲。他到中國創立一個宗派——楞伽宗;認為用不著佛教許多的書,只要4卷《楞伽經》就夠了。這是印度和尚把佛教簡單化的一個改革。他提倡“理入”和“行入”。“理入”承認人的本性是善的,凡是有生之物,都同樣含有善的、完美的本性——含有同一真性。“行入”是苦行和忍,作眾人所不能忍受的苦修。“一衣、一缽、一坐、一食,但蓄二針,冬則乞補,夏便通捨,覆赤而已。”睡則臥于破爛的古墓中。自達摩建立楞伽宗,其中有很多“頭陀苦行”的和尚。(頭陀是佛教苦修的名稱,即自己毀壞自己的意思。在唐代的詩文中,常可看到描述和尚苦修的情形。)
武則天久視元年(西元700年),下詔召請一個楞伽宗的有名和尚神秀到京城來。他那時已九十多歲了。他是全國聞名的苦修和尚。他由湖北經洛陽,到兩京時,武則天和中宗、睿宗都下跪迎接;可見其聲望之大。他在兩京住了六年就死了(西元706年)。在那個時期裏,他成了“兩京法主,三帝國師”。死後,長安城萬人痛哭,送葬僧俗,數逾千萬。當時的大名人張說給他寫碑,敍述他是菩提達摩的第六代。神秀死後,他的兩個大弟子普寂、義福繼續受帝后尊崇。這個時期,是楞伽宗的極盛時期。
開元二十二年(西元734年),忽然有一個在河南滑台寺的南方和尚神會,出來公開指斥神秀、普寂一派“師承是傍,法門是漸”。指明達摩第六代是慧能不是神秀;慧能才是弘忍的傳法弟子。而慧能和神會是主張頓悟的,有人對神會和尚說:“現在是神秀、普寂一派勢焰熏天的時候;你攻擊他,你不怕嗎?”神會回答說:“我為天下定宗旨,辨是非;我不怕!” 那時神會和尚已經八十多歲了。從西元734年到755年,這二十多年間,神會敢出來和全國最崇敬的湖北神秀和尚挑戰,說出許多證據,攻擊為帝王所尊重的宗派,並且為人佩服:這是為他可以舉出弘忍半夜傳給他老師的袈裟為證的緣故,那時神秀已死了,他的兩個大弟子普寂(死於739年)、義福(死於732年)又先後死了,沒有人和他反辯。反對黨看他的說法很動人,卻害怕起來,於是告他聚眾,圖謀不軌。經御史中丞盧奕提出奏劾,皇帝乃將神會貶逐南方。最初由洛陽貶逐到江西弋陽,以後移到湖北武當、襄陽、荊州等地。三年中貶逐四次。可是反對黨愈壓迫,政府愈貶逐,他的聲望愈高,地位愈大!
西元755年,安祿山造反,由河北打到兩京(洛陽、長安),唐明皇狼狽出奔,逃往四川。他的兒子肅宗出來收拾局面。由郭子儀、李光弼兩將軍逐步收復兩京。這時神會已經回到洛陽,正值政府打仗需款,他就出來幫助政府籌款。當時政府籌款的方法是發行度牒。但是推銷度牒有二個條件:一是必須有人做和尚;二是必須有人花錢買度牒和尚。這都需要有人出來傳道勸說。神會既有口才,且有甚多的聽眾,遂由他出來舉行佈道大會,推行“救國公債”。結果大為成功;善男信女都樂意舍施,購買度牒。皇帝以神會募款有功,敕令將作大匠日夜加工,為神會興建寺院。不久,神會圓寂;時在上元元年(760年),神會年九十三歲,敕諡為“真宗大師”。神會死後六年(德宗真元十二年),皇帝派太子主持一個委員會,研究禪宗法統問題。經許多禪師考慮的結果,承認神會為七祖,也就是承認他的老師慧能為六祖,解決了這個法統之爭。而神會這一派遂得到革命的大勝利。
這七十年來,在沒有正式承認神會為七祖以前,社會上的知識階級,已經受到神會的影響,杜甫的詩有“門求七祖禪”的話;那時雖未正式承認七祖,己承認七祖禪了。在神會最倒楣的時候,杜工部的朋友王維,應他的請求作了《能大師傳》,明認慧能為弘忍傳法弟子,得了“祖師袈裟”。王維所寫的這個碑,後來被收在《唐文粹》中。杜王二人的文字都可以證明當時社會裏已有這個新禪宗的看法。
當神會說法時,曾經有人問他:“菩提達摩是第一祖,由菩提傳到慧能是第六祖;那麼在印度又傳了多少代呢?”關於這件事,現在檔中發現所謂二十八祖,固然是個笑話,就是神會的答復,也是一個大笑話。他說:“在印度傳了八代。”傳一千多年,只傳八代,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不懂梵文,把菩提達摩和達摩多羅兩個人弄成了一個人,所以說出八代。究竟有幾代?說法不一。有說二十四代,有說二十五代,有說二十六代,有說二十七代,甚至有說五十一代的:這都是他們關起門捏造出來的祖宗。這些材料,都不可靠。我所以說這個故事,就是要說他的老師慧能。半夜得到的袈裟究竟是第幾代傳下的,這是一個不能解決、無法審問的千古疑案。
最後,我們看一看,神會革命勝利成功的禪宗是什麼?為什麼要革新?為什麼要革命?從我在巴黎發現的敦煌材料,和以後日本學者公佈的材料(這兩個材料比較起來,我的材料前面多,日本的材料後面多)看起來,我們知道神會的學說主張“頓悟”。“頓悟”是一個宗教革命。藉個人的良知,可以毀掉種種繁瑣儀式和學說,即所謂“迷即累劫,悟即須臾”。譬如“一縷一絲,其數無量;若合為繩,置於木上,利劍一斬,一時俱斷”。人也是這樣。“發菩薩心人,亦復如是。”一切入定出定的境界,都是繫於心。只要發願心就可以“豁然曉悟,自見法性本來空寂。……恒沙妄念,一時頓盡”。
神會學說的第二個主張是無念,“不作意即是無念。”一切“作意住心,取空,取淨,乃至起心求證,菩提涅盤,並屬虛妄。但莫作意,心目無物。’譬如商朝的傅說,和周朝的太公,一個是泥水匠,一個在水邊釣魚的人,一時機會來了,一個貧苦的人一跳而為政治上的重要人物,擔負國家的重任:這叫做世間的不可思議事,出世的宗教也有不可思議事;所謂頓悟,就是一日豁然頓悟。中國有一句話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用不著苦修,這是神會積極的思想。
消極方面,神會是反對坐禪,反對修行的。他說:“一切出定入定的境界,不在坐禪。”“若有出定入定及一切境界,禍福善惡,皆不離妄心。”凡是存著修行成佛的思想,就是妄想。“眾生若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脫。”
神會的這種宗教革命思想,在當時所以能很快的成功,不是神會一個人打出來的,神會只是當時的“危險思想”的一部分。但神會的功勞特別大。因為神會是宗教家,同時又是政治家和財政家,可說是個革命家;他懂得用什麼武器打擊敵人,使他的宗教革命運動得到成功。
總結一句話,禪宗革命是中國佛教內部的一種革命運動,代表著他的時代思潮,代表8世紀到9世紀這百多年來佛教思想慢慢演變為簡單化中國化的一個革命思想。這種佛教革命的危險思想,是最值得我們參考比較的,就是在《唐文粹》這部書中,有梁肅《天台法門議》的一篇文章,痛駡當時的危險思想;說這樣便沒有佛法,沒有善,沒有惡了。從這反對黨的說話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的危險思想,的確是佛教中一種革命的思想。
還有一種材料值得我們注意的。9世紀中葉(西元841年),宗密和尚(一個很有學問的和尚)搜集了一百多家禪宗和尚《語錄》。可惜這些材料大部分都散失了,只存留一篇序文,長達萬字,講到從8世紀到9世紀中的多少次佛教革命的危險思想。宗密把當時佛教宗派分為禪門三宗。一是息妄修心宗,二是泯絕無寄宗,三是直顯心性宗。二、三兩宗,都是革命的;其中包括社會許多人士,在宗密和尚的《禪源諸詮集都序》裏,我們可以看出,除了神會以外,還有許多革命思想的宗派。現在佛教中,還有一部《圓覺經》。這部經大概是偽造品,是宗密自己作的。這只有一卷的經,他卻作了很多的注解,叫做《圓覺經大疏鯽。這裏面有很多禪宗歷史的材料。
剛才講的是佛教內部的革命。最後要講經過外面摧殘的史實。唐武宗會昌五年(西元845年),是摧殘佛教最厲害的一年。唐朝學者——不很高明的思想家——韓愈在《原道》一文中,倡說“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的口號,是西元824年的事情;經過二十一(20?)年,到武宗時竟實現。當時毀寺四千六百餘區,毀招提蘭若(私造寺) 四萬餘區,迫令僧尼26萬多人還俗。佛教經典石刻都被毀棄:這是歷史上最可惜的文化毀壞。後來武宗死了,他的兄弟做皇帝,信仰佛教,卻是沒有辦法恢復舊觀,因為經過這樣大的變化以後,寺院的幾千萬頃田產被沒收,十多萬男女奴隸被解放:要恢復堂皇的建築,沒有錢怎樣能做到?在這個環境下,只有禪宗派不要建築。在9世紀中葉,佛教出了兩個了不得的和尚:南部湖南出了一位德山和尚,北方河北出了一位靈濟和尚。我們看他的語錄,充滿了“呵佛罵祖”的氣味。舉例說:古時一位秀才到廟裏去,和尚不大理會招待;府台大人到了,和尚卻率領徒眾歡迎。等到府台走了,這位秀才問他:佛教是講平等的,為什麼這樣對我?和尚回答說:我們是禪門:招待就是不招待,不招待就是招待。這位秀才摑了他一掌。和尚問他,你怎麼打人。他回答也是說:打了就是不打。從敦煌所保留的《語錄》看來,才曉得真正呵佛罵祖時代,才知道以後的禪宗語錄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
佛教極盛時期(西元700---850年)的革命運動,在中國思想史上、文化史上是很重要的。這不是偶然的。經過革命後,把佛教中國化、簡單化後,才有中國的理學。
佛教的革新,雖然改變了印度禪,可是仍然是佛教。韓退之在《原道》1790個字的文章中,提出大學、誠意、正心、修身,不是要每一個人作羅漢,不是講出世的;他是有社會和政治的目標的。誠意、正心、修身,是要齊家、治國、平天下,而不是做羅漢,不是出世的。這是中國與印度的不同。韓文公以後,程子、朱子的學說,都是要治國平天下。經過幾百年佛教革命運動,中國古代的思想復活了,哲學思想也復興了。這段故事,我個人覺得是一個新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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