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達摩考
胡 適
菩提達摩的傳說在禪宗史上是一件極重要的公案。禪宗尊達摩為初祖,造出許多無稽的神話,引起後來學者的懷疑,竟有人疑達摩為無是公烏有先生一流的人。我們剔除神話,考證史料,不能不承認達摩是一個歷史的人物,但他的事蹟遠不如傳說的那麼重要。
記載達摩最早的書是魏楊街之的《洛陽伽藍記》。此書成于東魏武定丁卯(西曆547),其中記達摩的事凡兩條。其一條云:
修梵寺有金剛,鳩鴿不入,鳥雀不棲。菩提達摩云,得其真相也。(綠君亭本,卷一,頁21。 )
其一條云:
永寧寺,熙平元年(西曆五一六)太后胡氏所立也。……殫土木之功,窮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議。……時有西域沙門菩提達摩者,波斯國胡人也,起自荒裔,來遊中土;見金盤炫日,光照云表,寶鐸含風,響出天外,——歌詠讚歎,實是神功, 自云, “年一百五十歲,曆涉諸國,靡不周遍;而此寺精麗,閻浮所無也。極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無”,合掌連日。(同上本,卷一,頁1以下。)
楊街之著書的時候,距此寺被毀之時不遠,他與達摩可算是先後同時的人,此其可信者一。
那時未有禪宗的傳說,楊氏無偽託的必要,此其可信者二。故從揚氏的記載,我們可以承認當日實有菩提達摩, “起自荒裔,來遊中土”自稱年一百五十歲。
永寧寺建于熙平元年(516,至孝昌二年(526)刹上寶瓶被大風吹落;建義元年(528)爾朱榮駐兵於此;明年(529)北海王元顥又在此駐兵。至永熙三年(534),全寺為火所燒,火延三個月不滅。依此看來,達摩在洛陽當在此寺的全盛時,當西曆516—526年。此可證《景德傳燈錄》所記達摩于梁普通八年(527)始到廣州之說是不確的了。
記達摩的書, 《伽藍記》之後要算道宣的《續高僧傳》為最古了。道宣死于唐高宗乾封二年(667),他的《僧傳續》至貞觀十九年(645)止。那時還沒有禪宗後起的種種傳說,故此書比較還算可信。道宣的《達摩傳》云:
菩提達摩,南天竺婆羅門種,神慧疏朗,聞皆曉悟。志存大乘,冥心虛寂,通微澈數,定學高之。悲此邊隅,以法相導。初達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隨其所止,誨以禪教。于時合國盛弘講授,乍聞定法,多生譏謗。有道育、慧可,此二沙門年雖在後,而銳志高遠;初逢法將,知道有歸,尋親事之,經四五載,給供咨接;感其精誠,誨以真法。(卷16)
以下述“四法”與“壁觀”,末云:
摩以此法開化魏土。識真之士,從奉歸悟,錄其言語,卷傳於世。自言年一百五十餘歲。游化為務,不測於終。
這篇傳與《洛陽伽藍記》有一點相同,就是說達摩自言年一百五十餘歲。最不同的一點是《伽藍記》說他是波斯國胡人,而此傳說他是南天竺婆羅門種。此可以見傳說的演變,由“起自荒裔”的波斯胡,一變而為南天竺婆羅門種,再變就成了南天竺國王第三子了!
然道宣所記,有幾點是很可注意的。
(1)此傳說達摩“初達宋境南越”,此可見他來中國時還在宋亡以前。宋亡在西曆479。此可以打破一切普通八年(527)或普通元年(520)達摩到廣州之說。假定他于479年到廣州, “末又北度至魏”,到520年左右他還在洛陽瞻禮永寧寺,那麼他在中國南北共住了四十多年,所以他能在中土傳授禪學,自成一宗派。此說遠勝於“九年化去”之說。
(2)此傳說他在本國時“冥心虛寂” “定學高之”;又說他到中國後, “隨其所止,誨以禪教”,又說他的“定法” “壁觀”。大概達摩確是一個習禪定的和尚,故道宣把他列入“習禪”一門。 《伽藍記》說他見了永寧寺便“歌詠讚歎,口唱‘南無’,合掌連日”,這又可見他雖習禪定,卻決不像後來中國禪宗裏那種“呵佛罵祖”打倒一切文字儀式的和尚。
(3)此傳中全無達摩見梁武帝的故事,也沒有折葦渡江一類的神話,可見當7世紀中葉,這些傳說還不曾起來。達摩與梁武帝問答的話全是後人偽造出來的。
(4)此傳記達摩的結局云: “遊化為務,不測於終。”此可見7世紀中葉還沒有關於達摩結局的神話。同傳附見《慧可傳》中有“達摩滅化洛濱”的話,但也沒有詳細的敍述。記達摩的終局,當以此傳為正。 《舊唐書·神秀傳》說“達摩遇毒而卒,其年魏使宋云於蔥嶺回—,見之。門徒發其墓,但有只履而已。”此為後起的神話。
《洛陽伽藍記》記宋云事甚詳,也不說他有遇達摩的事。8世紀中,東都沙門淨覺作《楞伽師資紀》(有敦煌唐寫本),其中記達摩事尚無遇毒的話。8世紀晚年,保唐寺無住一派作《歷代法寶記》(有敦煌唐寫本),始有六次遇毒,因毒而終的神話。此亦可見故事的演變。
(5)道宣記達摩的教旨最簡單明白。傳云:
如是安心,謂壁觀也。如是發行,謂四法也。如是順物,教護譏嫌。如是方便,教令不著。
這是總綱。
然則人道多途,要惟二種,謂理行也。
何謂“理人”?
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容塵障故,令舍偽歸真,疑(同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不隨他教;與道冥符,寂然無為,名“理人”也。
何謂“行人”?
行人,四行,萬行同攝。初,報怨行者,修行苦至,當念往劫,捨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懟。經云,逢苦不憂,識達故也。此心生時,與道無違,體怨進道故也。二、隨緣行者,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違順風靜,冥順於法也。(按:末二語不易解。據敦煌寫本《楞伽師資紀》引此文云, “喜風不動,冥順於道”,可以參證。)三、名無所求行。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道士悟真,理與俗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曰, “有求皆苦,無求乃樂也。”四、名稱法行,即性淨之理也。
以上所述,似是有所依據。道宣說: “識真之士,從奉歸悟,錄其言語,卷傳於世。”據淨覺的《楞伽師資紀》(敦煌唐寫本,藏巴黎圖書館,及倫敦大英博物院)說:
-------僧副 (後去南方)此四行是達摩禪師親說,余則弟子曇林記師言行,集成一卷,名曰《達摩論》也。曇林的事蹟無可考,疑即是《續高僧傳》附傳之“林法師”。據傳云:林法師當“周滅法時(574),與可(慧可)同學,共護經像。”《續僧傳》記達摩的宗派傳授如下:
達摩------- 慧可------那禪-------慧滿
--------道育
林法師
向居士
化公
廖公
慧滿死時,已在貞觀十六年(642)以後,與道宣正同時,故道宣所記應該是最可信的。
達摩的教旨分“理”與“行”兩途。理人只是信仰凡含生之倫同有真性;因為客塵障蔽,故須凝住壁觀。壁觀只是向壁靜坐,要認得“凡聖等一,無自無他。”所謂少林面壁的故事,乃是後人誤把少林寺佛陀的故事混作達摩的故事了。
四行之中,第四行即性淨之理,即是“理人”一條所謂“含生同一真性”之理。其餘三行,報怨行認“苦”為宿業,隨緣行認榮譽為宿因所造,苦樂均不足動心,故能行無所求。無所求即無所貪著, “安心無為,形隨運轉。”
總括看來,達摩的教旨不出三端:一為眾生性淨,凡聖平等;二為凝住壁觀,以為安心之法;三為苦樂隨緣,心無所求,無所執著。 《續僧傳》附《向居士傳中》說向居士寄書與慧可云:
除煩惱而求涅檠者,喻去形而覓影。離眾生而求佛者,喻默聲而尋響。
煩惱即是涅槧,故甘心受苦;凡聖平等,眾生即是佛,故不離眾生而別求佛也。此正是達摩的教旨。這一宗派主張苦樂隨緣,故多苦行之士。 《續僧傳》記那禪師“唯服一衣,一缽,一坐,一食。”又慧滿也是“一衣,一食,但蓄二針;冬則乞補,夏便通舍,覆赤而已。往無再宿,到寺則破柴,造履,常行乞食。” “……貞觀十六年(642)滿于州南會善寺側宿柏墓中,遇雪深三尺;……有請宿齋者,告云, ‘天下無人,方受爾請。’”這都是達摩一派的遣風。
宋代的契嵩不明此義,妄說四行之說非“達摩道之極”。(《傳法正宗記》卷五。)他生在宋時,聽慣了晚唐、五代的禪宗玄談,故羡慕後人的玄妙而輕視古人的淡薄。他不知道學說的演變總是漸進的,由淡薄而變為深奧,由樸素而變為繁縟;道宣所述,正因為是淡薄樸素,故更可信為達摩的學說。後來的記載, 自《景德傳燈錄》以至《聯燈會要》,世愈後而學說愈荒誕繁雜,至是由於這種不甘淡薄的謬見,故不惜捏造“話頭”,偽作“機緣”,其實全沒有史料的價值。
今試舉達摩見梁武帝的傳說作十個例,表示一個故事的演變的痕跡。
7世紀中葉,道宣作《續高僧傳》,全無見梁武帝的事。
8世紀時,淨覺作《楞伽師資紀》,也沒有達摩與梁武帝相見問答的話。
9世紀初年(804-805)日本僧最澄人唐,攜歸佛書多種;其後他作《內證佛法相承血脈譜》,引《傳法記》云:
謹案, 《傳法記》云……
達摩大師……渡來此土,初至梁國,武帝迎就殿內,問云, “朕廣造寺度人,寫經鑄像,有何功德?”達摩大師答云, “並無功德。”武帝問曰, “何以無功德?”達摩大師云, “此是有為之事,不是實功德。”不稱帝情,遂發遣勞過。大師杖錫行至嵩山,逢見慧可,志求勝法,遂乃付囑佛法矣。(《傳教大師全集》卷二,頁518。)
《傳法記》現已失傳,其書當是8世紀的作品。此是記梁武帝與達摩的故事的最早的。
8世紀晚年,成都保唐寺無住一派作《歷代法寶記》,記此事云:
大師至梁,武帝出城躬迎,升殿。問曰:“和尚從彼國將何教法來化眾生?”達摩大師答,“不將一字來。”帝問: “朕造寺度人,寫經鑄像,有何功德?”大師答, “並無功德。此是有為之善,非真功德。”武帝凡情不曉。乃出國,北望有大乘氣,大師來至魏朝,居嵩山,接引群晶,六年,學人如云奔雨驟,如稻麻竹筆。(此據巴黎圖書館藏敦煌寫本。)
此與《傳法記》同一故事,然已添了不少枝葉了。
柳宗元在元和十年(815),作《大鑒禪師碑》,其中有云:
梁氏好作有為,師達摩譏之,空術益顯。(《柳先生集》八。)
這可見9世紀初年所傳達摩與粱武帝的問答還不過是“有為”一段話。
越到後來,禪學的“話頭”越奇妙了,遂有人嫌“有為”之說為太淺薄了,於是又造出更深奧的一段話,如《傳燈》諸錄所載:
十月一日到金陵。帝問,朕自即位而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數,有何功德?”祖云, “並無功德。”帝云, “何得無功德?”祖云, “此但人天小果,如影隨形,雖有非實。”帝云, “如何是真功德?”祖云, “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帝問, “如何是聖諦第一義?”祖云, “廓然無聖。”帝云·, “對朕者誰?”祖云, “不識。”帝不領旨。祖於是月十九日潛渡江北。十一月二十二日屆於洛陽。(此用宋僧悟明的《聯燈會要》卷二,頁229)
這一段記事裏,不但添了“真功德” “廓然無聖” “對朕者誰”三條問答,並且還添上了詳細的年月日1 7世紀人所不記,8世紀人所不能詳,而11世紀以下的人偏能寫出詳細的年月日,這豈非最奇怪的靈跡嗎?(參看忽滑穀快夫《禪學思想史》上,頁307,論“廓然無聖”之語出於僧肇之《涅槃無名論》。)
這一件故事的演變可以表示菩提達摩的傳說如何逐漸加詳,逐漸由唐初的樸素的史跡變成宋代的荒誕的神話。傳說如同滾雪球,越滾越大,其實禁不住史學方法的日光,一照便銷溶淨盡了。
達摩的傳說還有無數的謬說。如菩提達摩(Bodhidharma)與達摩多羅(Dharmatrata)本是兩個人,後來被唐代的和尚硬並作一個人,竟造出一個最荒謬的名字,叫做菩提達摩多羅!於是6世紀還生存的菩提達摩,竟硬被派作5世紀初年(約413)譯出的禪經的作者了!
又如《傳法記》(最澄引的)說菩提達摩曾遣弟子佛陀耶舍先來中國。 《歷代法寶記》也記此事,卻把佛陀耶舍截作兩人!(見敦煌唐寫本)這真是截鶴之頸,續鴨之腳了!
1927年8月21日
書《菩提達摩考》後
我假定菩提達摩到中國時在劉宋亡以前;宋亡在479年,故達摩來時至遲不得在479以後。我的根據只是道宣《僧傳》中“初達宋境南越”一語。
今日重讀道宣《僧傳》,在《僧副傳》中又得一個證據。傳中說僧副是太原祁縣人,性愛定靜,遊無遠近,裹糧尋師,訪所不逮。有達摩禪師,善明觀行,循擾岩穴,言問深博,遂從而出家。義無再問。一貫懷抱,尋端極緒,為定學宗焉。
後乃周曆講座,備嘗經論,並知學唯為己,聖人無言。
齊建武年,南游楊輦,止于鐘山定林下寺。蕭淵藻出鎮蜀部。遂即拂衣附之。
……久之還返金陵,……卒於開善寺,春秋六十有一,即(梁)普通五年也。
齊建武為西曆494-497。梁普通’五年為524。僧副生時當464年,即宋孝武帝末年。建武元年他才有三十歲,已快離開北方了。故依據傳文,他從達摩受學,當在二十多歲時,約當蕭齊的初期,西曆485—490之間。其時達摩已在北方傳道了。
以此推之,達摩到廣州當在宋亡以前,約當四七O年(宋明帝泰始六年)左右。
他在南方大概不久,即往北方。他在北方學得中國語言,即授徒傳法,僧副即是他的弟子中的一人。
他當520年左右還在洛陽瞻禮永寧寺,可見他在中國約有50年之久,故雖隱居岩穴而能有不少的影響。他大概享高夀,故能自稱一百五十歲。
又 記
道宣在“習禪”門後有總論,其中論達摩一宗云:
屬有菩提達摩者,神化居宗,闡導江洛。大乘壁觀,功業最高。在世學流,歸仰如市。
然而誦語難窮,厲精蓋少。審其口慕,則遣蕩之志存焉;觀其立言,則罪福之宗兩舍。詳夫真俗雙翼,空有兩輪,帝綱之所不拘,愛見莫之能引,靜慮籌此,故絕言乎?
“誦語”二語,是指他的學徒雖眾,真能傳道的很少。 “遣蕩”是指壁觀; “罪福兩舍”是指他的四行。
“詳夫”以下不是單論達摩,乃是合論僧稠與達摩兩宗,故下文云:
然而觀彼兩宗,即梁之二軌也。稠懷念處,清範可崇;摩法虛宗,玄旨幽賾。可崇則情事易顯,幽賾則理性難通。
“念處”是禪法的“四念處”。僧稠傳的是印度小乘以下的正宗禪法,達摩只有壁觀而已,已不是正統了。道宣是律師,故他論中推祟僧稠及南嶽、天臺一派,而對於達摩一派大有微詞。
又 記
《慧可傳》中明說“達摩滅化洛濱,可亦埋形河淡。……後以天平之初,北就新鄴,盛開秘苑。”這可見達摩死于東魏天平(534-537)以前,其時尚未有北齊。北齊開國在550年。故今本《續僧傳》傳目上作“齊鄴下南天竺僧菩提達摩傳”,這“齊”字是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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