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取花去,酬我以清陰。
翳翳陂路靜,交交園屋深。
床敷每小息,杖屨亦幽尋。
惟有北山鳥,經過遺好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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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橋:嚴士望
大年初五嚴老弟從南洋飛來香港拜年。我寫〈題南簃〉寫他英文名字叫菲立普,姓嚴,嚴老先生家的小少爺,也過四十了,南洋生意做得大,到處跑,每回來香港總要來看我,說香港認識他父親的人只剩董叔叔了。文章刊出了他來電話說他不喜歡菲立普這個洋名,囑咐我今後寫他索性用他中文名字。
名字帶「望」字,妻子叫小南,幾年前我給他們寫過「望南樓」齋匾,還給望南樓後園小南的書室寫「南簃」二字。嚴老先生學問好,菲立普取名嚴士望,聲望高的良才叫望士,倒過來的士望確實比菲立普好聽。真快,六十年代初我在台北認識嚴先生那年嚴士望還是個小不點兒,嚴先生剛過五十,沈茵說半百得子,一高興寫了許多舊體詩,友朋間紛紛唱和熱鬧了好一段時日。嚴士望家藏文玩字畫如今比嚴老先生藏的還要多。這一趟他說文玩字畫太貴了,不敢亂買,上個月南洋一位老收藏家賣了一批老上海老香港招貼畫給他,三十幾款舊藏真品保存得很乾淨,小南喜歡,南簃裏掛了好多幅。嚴士望打開電腦給我看,真漂亮。玫瑰露五加皮老酒畫仕女鸚鵡。力士香皂畫仕女薔薇。雙美牌香煙畫半裸少婦。上海中法大藥房推銷定坤丹畫扁舟艷婦。影星胡蝶賣無敵牌香粉。雙妹嚜爽身粉是香港廣生行出品,梅生畫了好幾款艷畫。嘉華儲蓄銀行送的海報畫母子圖,題「個郎長大速,隨娘往儲蓄,積聚利生利,衣食住行足」。還有福柏士打汽爐,我小時候老家廚房裏有。我父親抽了一輩子的海軍牌英國香煙也有招貼。嚴士望說香港幾年前出版了一本《Shanghai Posters》,這些招貼畫裏頭都收了,作者是加拿大人Anna Hestler,一九八九年到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深造,說是我師妹。我不認識,相隔十多年,她入學那年我早離開了。老上海招貼畫我沒收集過,原版不便宜,複製價值不高,沒意思。月份牌早年收過幾張,都是穉英、梅生畫的,戰前大中華化粧品公司每年印製,柯羅版七彩刊印,畫得精細極了。我和老穆還收集過世界各地大旅館行李標籤,小小張,畫得好,印得好,昔日幾塊錢一張,後來都貴了,幾百塊錢幾千塊錢一張了。招貼大畫我只有一幅,英國海外航空公司推銷坐噴射機飛香港,一九七○年印製,藝術家Arnold Fujita設計,美國生長的日本人,做雕塑,畫畫,教書。大畫一片艷紅配一團金龍,亞麻布托底,是原版不是複製,他們叫vintage。這個字中文好像還沒有妥切的翻譯,幾部英漢大辭典都譯不清楚。嚴士望喜歡這幅大招貼,說他珍藏了七、八款著名航空公司的老招貼,好久找不到英航。我帶他到中環畫店問過,說可遇不可求,大紅大金好多人要,只能慢慢等機會。嚴少爺樣樣都喜歡,都想要。我家許多小玩藝兒他看上的不少,有些歸了他。幾件絕品跟了我幾十年東南西北不分離,他來了摸摸玩玩也過癮。天生的,喜歡終歸是喜歡,不必教。教也教不出來。幸虧嚴士望會讀書,會做生意,八字生得好,一輩子有本事賺錢也有本事花錢,小南偶爾抱怨我勸她放寬心思:「他有這個命,」我說。「好古總比好色省事。」西洋舊書嚴士望起初也想集藏,起步走了一段路他放棄了,說是底子不夠強,弄來一本舊書查資料查底細花費一大堆時間,一本一本名著追讀補讀也辛苦:「索性等將來年老退休再作計議。」歷代書籍裝幀家的藝術風格手工流源太複雜,我摸索幾十年還只摸到門邊,像李儂那樣熟悉還要再花好多年光陰。版本校勘更不得了。毛姆《Cakes and Ale》一九三○年初版第一次印刷第一四七頁"won't"字誤植"won",第二次印刷改正了。錯字版是真初版,坊間賣八百美金,改正版是假初版,市價五百美金。海明威《For Whom the Bell Tolls》紐約一九四○年初版,書衣漏印攝影師姓名,市價二千五百美金,翌年補印攝影師姓名市價七百五十美金。他的短篇小說集《In Our Time》坊間都說一九二五年紐約版是初版,市價兩萬五千美金。其實這個集子三嶽出版社一九二四年出過一版,只印一百七十本,今日市價七萬五千美金。《The Sun Also Rises》紐約一九二六年初版一八一頁第二十六行"stopped"誤植"stoppped",書衣內介紹海明威作品《In Our Time》的"Time"字誤植"Times",兩處錯字的初版市價七萬五千美金,改正了的初版市價二萬五千美金。嚴士望笑說帶缺陷的市價高,整了容的反而便宜:「此事大見天理,天下婦人可不慎之又慎之乎!」他說美國一位台灣老寓公最近給了小南一張張愛玲賀年片,空白卡片手寫「拜年。張愛玲」五個字,說小南是張迷,一見高興極了,壓在她的南簃書桌玻璃墊下。他說張愛玲不是書法家,字倒圓渾,粗粗的筆頭寫出均勻的筆勢,蠻好看。張愛玲給夏志清也寫過這樣的賀歲卡,也是「拜年。張愛玲」。真是文章大家,連賀年都賀得乾淨簡潔。她的文字講究,螺絲釘一粒一粒扭得緊緊的,一點不鬆弛。小南給我寫信文字也像張愛玲,輕輕的俏皮淡淡的刻薄,偶然幾句體己話又真摯可喜。那是功力。小南不寫小說可惜了。過年前她來電話說想找《儒林外史》作者吳敬梓的詩詞集。吳敬梓字文木,我舊藏一冊《文木山房集》,古典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印的線裝本,書尾附錄他兒子吳烺的《春華小草》詩選和《靚妝詞鈔》各一卷。這趟嚴士望借了到中環文具店全本影印給小南。他只來兩天,說是要繞去台北給沈茵阿姨拜年,順便去拿沈阿姨勻給他的周鍊霞扇子。那柄扇子是早年我陪沈茵逛台北字畫店找到的,工筆畫仕女,題《眼兒媚》一首:「西風多事唱簾鈎,人在小紅樓。一燈燒夢,半窗邀月,萬葉辭秋。 無多別離還相憶,欲問寄書郵:腰支肥瘦,酒渦深淺,心緒歡愁。」記得扇子背面是白蕉書法,寫蘇東坡《水調歌頭》不是寫毛澤東詩詞,太好了!周鍊霞畫仕女扇子最精美,詩詞俱佳,字尤可觀,沈茵集存七八件,稀世之珍。舊派閨秀作品不好找了,找到一件是一件,舊時月色,如今沒人修得成這份涵養。嚴士望喜歡我家程十髮畫的一頁小畫,淡彩速寫戲台上的〈石秀探莊〉,說沈阿姨家藏了六頁,也是信箋那麼小,他想要一頁畫武松的〈獅子樓〉沈阿姨不給,讀了我《從前》裏寫的〈寶寐閣〉終於猜出背後的故事,再也不敢多問:「五十年前一段情,沈阿姨的心事我曉得。」程十髮先生那些觀戲速寫昔年零零碎碎流進香港畫店,我買到一頁,沈茵有緣,陸續收得六頁。程先生八十年代告訴我說那是四、五十年代舊作,後來不畫了,崑曲京戲倒始終愛聽愛看。嚴士望少年時代在台灣學過京戲,常說中文底子全是戲文裏打出來的。戴敦邦畫的《紅樓》、《水滸》人物真迹他珍藏好幾幅。京劇名伶畫的扇子拍賣行裏也買了不少。二○○五年黃天才先生舊藏扇子在北京拍賣,嚴士望拍得三柄,最想要的胡適那柄要不到,悔恨至今。胡先生寫扇子非常罕見,那柄寫《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一段話:「如人喫飯,是自家肚飢,定是要喫。又如人做家主,在外面百方做計,一錢也要將歸。這是為甚如此?只為自家身上事。若如此為學,如何會無所得!」嚴士望說要不到胡先生的字很痛苦;南宋哲學家朱熹的文句他也愛讀,三分像說話,鏗然有聲,配胡先生的字是綠葉牡丹:「可惜了!」他一臉黃連。其實胡先生的書法嚴士望家掛了一幅,早年沈茵替他跟台北收藏家硬買過來,戲稱差點連老去的姿色都搭上了。胡先生墨寶從來端秀,從來耐看,斗方核桃大的字尤其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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