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政治病
蕭公權
作者丨蕭公權
中國正害著嚴重複雜的政治病。一切社會的不安,人民的苦痛,都是這個病的徵侯和結果。最觸目易見的一個病態是貧富甘苦的極度不均。富者不只是“田連阡陌”,甚至存款充於外國。貧者不只是“地無立錐”,甚至一日三餐難有把握。然而這不是一個單純的經濟失調症,而是一個複雜的政治腐化症。貧富不均本是私產製度下一個難於避免的自然現象。假如政治比較清明,沒有特殊的勢力壟斷社會富源,貲財還大體上是勤勞的報酬,“公道”還可以補償不平等的缺陷。雖然夠不上家給人足的理想,在這樣一個社會裡面人民還可以各憑才智,自求多福。社會不但可以安定,也可以由個人競爭中得到進步。這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正常健康狀態。在這種狀態中才能夠有人權、民主、憲政、法治。現在的中國保持著私產製度,卻不能保持資本社會的健康狀態。特殊利益侵入了政治,特殊勢力利用為眾人辦事的政治機構直接或間接地去為私家謀利益,自由競爭和公平競爭(Fair Play)的精神幾乎絲毫沒有。巧取豪奪者往往得到最高的享受,安分勤力者往往受到意外的剝削。不但是一般的農民和公教人員勤勞清苦,就是許多守法循正的工商界人士也在“官僚資本”“豪門資本”威脅之下而有難於生存之感。反之,與權勢通聲氣者卻能分沾餘潤。社會當中產生了一個有質無形的特殊權勢集團。在這個集團以外的人只有三條路可走:一是鑽營入夥,相助為暴。二是俯首服從,靜待危亡。三是大聲疾呼,要求改革。走第三條路的人中不免包括一些急進份子。對於現狀的憤怒,使得他們言行激烈,甚至“鋌而走險”,想用暴力去打破現狀。這就是一般人所謂“左傾”。我們不要誤會,以為左傾都是盲從或冥想的結果,有時候它是出於個人切身的體驗。筆者曾與一個左傾青年談話,發現了他所以左傾的下意識根由。在敘述身世之中,他說出了他家道陵夷的經過,在抗戰期中他父親由數十年努力經營而成就的實業被豪門侵奪去了,於是老年人氣得一病幾死,他的家境便由中富而入於小貧。
特權集團獨占性的富裕破壞了社會公道,增加了平民的貧困,引起了秩序的不安。他們短期內受到利益,恐怕終久難免受到社會崩潰的禍害。這個情形有點像由於飲食過度而引起的胃擴大病,由胃病而引起的全身營養不良病,由自身中毒而引起的瘡疥病。這也像由局部細胞組織反常發展而引起的惡性癌病。
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嚴重病態。照歷來的表示說,政府不是沒有求治的抱負。十多年來政府不乏有關抗戰建國行憲裕民的決策和方案。然而按其實際,決策方案儘管是堂皇美麗,而一出高級政府的大門便輾轉折扣,幾乎成為廢紙,甚至其中有一部分變為貪官污吏舞弊營私的新法門,抗戰期間的經濟管制以及復員期間的接收工作便是明顯的實例。政府的用意和法令的內容並不一定是壞的,但是推行政令的條件不夠,就會使美意良法變質而成為苛政稗法。要想推行建設計劃,必須有健全的行政機構和公忠的大小官吏,要想有奉公守法的官吏,必須有嚴明平正的賞罰,這是為政的起碼條件。起碼的條件不去滿足,卻高談建設,高唱法治,不啻是欺人自欺。——試問若干年來,懲辦了幾個貪官?幾個蠹吏?幾個奸商?縱然有之,難免多屬“竊鉤者誅”之類。
政府的用意是否完全良好,也有疑問。政府雖然不會有意去定禍國殃民的決策,然而默察近年的若干措施,似乎很有一些偏重於利國(為政府打算)而不注重利民(為小百姓打算)。若干財政的措施尤其有這樣的嫌疑。“國家至上”的口號適用於抗戰期間,復員以後便應當有一“人民第一”的新認識。重國輕民的最大流弊是養成官吏漠視民間疾苦的心理,促成政府嗇下豐上的政策。
政令不能下達,好比是癱瘓病。漠視民生,好比是麻木病。口講民生主義,而在治事臨民的時候,把“民享”的真諦拋在腦後,這好比神經衰弱的健忘病。中國政治體的百病叢生不自今日始。在清末君主專制腐敗至極的時候,中國曾得著“東亞病夫”的惡名。幸而在病勢垂危之際,出了一位卓絕的醫學博士孫中山先生,對症下藥,加以救治。他用革命的外科手術割除了專制的污毒,用建國的三民主義去培養國家的元氣。這一套內外兼療、本末並治的醫道是很高明的。不幸孫先生的外科手術收了效果,而內科療養卻沒有發生顯著的作用。在民國十四年孫先生去世的時候,軍閥勢力阻撓了民權民生主義的實行。十五年的北伐可以說是割除軍閥污毒的外科手術。不料在內憂外患交迫之下,不僅內科療養未能邁進,反而發生了特權集團的新污毒。這顯然又需要外科手術。
中國的病症,到了今天,已經接近膏肓了,然而總算沒有達到不可救藥的絕境。現在是治療的最後機會了。首先要用迅速的斷然的外科手術,把盤據在政府中、社會中的毒癌濫瘡一齊割去。即使親如管蔡,也要學周公的大義滅親。即使貴如嗣君,也要學商子的刑無等級。槍斃一個搶米的亂民,就要法辦幾個囤米的奸商。逮捕十個擾亂治安的暴徒,就要懲治百個貪贓枉法的惡吏。厲民之官,僨軍之將,激成民變金潮的負責人都要受到國法的公正制裁。筆者相信,早晨動了這個去腐的手術,下午就可以收到回生的功效。中國的社會由此開始恢復公道,全國的人心可以立刻振起,政府的威信可以馬上樹立。這比任何宣言文告、會議商談的功效可以高出百倍。其次,要輔之以內科的療養,要誠心地、踏實地推行民生主義。即使打了折扣實行也會生效的。惟有誠心接受“民為邦本”的古訓,踏實施行“政以為民”的新猷,才能爭取民眾。用“民生至上”去替代“國家至上”,作為施政的最高原則,才符合孫先生建國主義的真精神。內科的效用雖然比較遲緩,三五年中也必有可觀的成績。
一般人也焦慮著當前的財政經濟問題。這個問題也不是最後癥結。經濟雖是政治的基礎,政治卻是經濟的關鍵。污濁混亂的政治狀態不先改革,任何經濟改革或建設不是利歸私門便是擾及大眾。即使收效於一時,也難維功於長久。我們要醫治中國的經濟病,必須先醫治中國的政治病。
原載漢口《華中日報》同時刊載於長沙《國民日報》及濟南《山東新報》“星期論文”(民國三十六年七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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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學諫往錄》 內給胡適信
《問學諫往錄》這本書我沒有 不過可以作為"劣幣逐良幣"之一例
即台灣版本都絕版 不過中國的刪改版橫行
《問學諫往錄》 (台北:傳記文學 1972/聯經 ) 是作者從華盛頓大學退休、結束42年的教學生涯後,為追述畢生求學、教學經歷而作。全書20章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簡介作者的家庭背景;第二部分描述作者 ...
蕭公權著:《問學諫往錄》,黃山書社,2008年 有刪減 p.221 "此處刪去59字"
補之: (無怪乎自命為"中國通"而其實不通的美國"學者"會說毛澤東的思想行為與中國傳統一貫相成了) 傳記文學本 p.224
本書頁 220 有 (報告 1960 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y 授與 "Prize forDistinguished Scholarship in the Humanities"之殊榮
"我在給胡適先生的信裏有這樣的話
"....."這項獎金贈給你 是為了承認你的崇高學人地位 並且為了承認你在人文學術上的卓著貢獻"...."窮措大"的打算 附帶報告 先生(胡適) 以博一笑" 頁220
我們從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篇初稿可知
這封信發表在1960年1月19日的中央日報
蕭公權先生詩詞都不錯 與吳密 朱自清等在四川等地有應酬
《問學諫往錄》最後一章以「萬里寄蹤」為題,自述「我在一九四九年受聘到美任客座教授的時候沒有久居海外的打算。」後來決定「且住為佳」,可能是那一代旅美知識人的典型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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