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文存》胡適的讀書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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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 (《胡適文存》,收入《國立台灣大學國文講義》,頁175-86,缺出版年份資訊
“讀書”這個題,似乎很平常,也很容易。然而我卻覺得這個題目很不好講。據我所知,“讀書”可以有三種說法:
(一)要讀何書
關於這個問題,《京報副刊》上已經登了許多時候的“青年必讀書”;但是這個問題,殊不易解決,因為個人的見解不同,個性不同。各人所選只能代表各人的嗜好,沒有多大的標準作用。所以我不講這一類的問題。
(二)讀書的功用
從前有人作“讀書樂”,說什麼“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現在我們不說這些話了。要說,讀書是求知識,知識就是權力。這些話都是大家會說的,所以我也不必講。
(三)讀書的方法
我今天是想根據個人經驗,同諸位談談讀書的方法。我的第一句話是很平常的,就是說,讀書有兩個要素:
- 第一要精
- 第二要博
現在先說什麼叫“精”。
我們小的時候讀書,差不多每個小孩都有一條書籤,上面寫十個字,這十個字最普遍的就是“讀書三到:眼到,口到,心到”。現在這種書籤雖不用,三到的讀書法卻依然存在。不過我以為讀書三到是不夠的;須有四到,是:“眼到,口到,心到,手到”。我就拿它來說一說。
眼到是要個個字認得,不可隨便放過。這句話起初看去似乎很容易,其實很不容易。讀中國書時。每個字的一筆一畫都不放過,近人費許多功夫在校勘學上,都因古人忽略一筆一畫而已。讀外國書要把A,B,C,D……等字母弄得清清楚楚。所以說這是很難的。如有人翻譯英文,把port看作pork,把oats看作oaks,於是葡萄酒一變而為豬肉,小草變成了大樹。說起來這種例子很多,這都是眼睛不精細的結果。書是文字做成的,不肯仔細認字,就不必讀書。眼到對於讀書的關係很大,一時眼不到,貽害很大,並且眼到能養成好習慣,養成不苟且的人格。
口到是一句一句要念出來。前人說口到是要念到爛熟背得出來。我們現在雖不提倡背書,但有幾類的書,仍舊有熟讀的必要:如心愛的詩歌,如精彩的文章,熟讀多些,於自己的作品上也有良好的影響。讀此外的書,雖不須念熟,也要一句一句念出來,中國書如此,外國書更要如此,唸書的功用能使我們格外明了每一句的構造,句中各部分的關係。往往一遍念不通,要念兩遍以上,方才能明白的。讀好的小說尚且要如此,何況讀關於思想學問的書呢?
心到是每章每句每字意義如何?何以如是?這樣用心考究。但是用心不是叫人枯坐冥想,是要靠外面的設備及思想的方法的幫助。要做到這一點,須要有幾個條件:
(一)字典,辭典,參考書等等工具要完備。這幾樣工具雖不能辦到,也當到圖書館去看。我個人的意見是奉勸大家,當衣服,賣田地,至少要置備一點好的工具。比如買一本《韋氏大字典》,勝於請幾個先生。這種先生終身跟著你,終身享受不盡。
(二)要做文法上的分析。用文法的知識,作文法上的分析,要懂得文法構造,方才懂得它的意義。
(三)有時要比較參考,有時要融會貫通,方能了解。不可但看字面。一個字往往有許多意義,讀者容易上當。
例如turn這字:作外動字解有十五解,
作內動字解有十三解,
作名詞解有二十六解,
共五十四解,而成語不算。又如strike:作外動字解有三十一解,
作內動字解有十六解,
作名詞解有十八解,
共六十五解。又如go字最容易了,然而這個字:作內動字解有二十二解,
作外動字解有三解,
作名詞解有九解,
共三十四解。
以上是英文字須要加以考究的例子。英文字典是完備的;但是某一字在某一句究竟用第幾個意義呢?這就非比較上下文,或貫串全篇,不能懂了。
中文較英文更難,現在舉幾個例:
中文較英文更難,現在舉幾個例:
祭文中第一句“維某年月日”之“維”字,究作何解?字典上說它是虛字。《詩經》裡“維”字有二百多,必需細細比較研究,然後知道這個字有種種意義。
又《詩經》之“於”字,“之子於歸”“鳳凰於飛”等句,“於”字究作何解?非仔細考究是不懂的。又“言”字人人知道,但在《詩經》中就發生問題,必須比較,然後知“言”字為聯接字。諸如此例甚多,中國古書很難讀,古字典又不適用,非是用比較歸納的研究方法,我們如何懂得呢?
又《詩經》之“於”字,“之子於歸”“鳳凰於飛”等句,“於”字究作何解?非仔細考究是不懂的。又“言”字人人知道,但在《詩經》中就發生問題,必須比較,然後知“言”字為聯接字。諸如此例甚多,中國古書很難讀,古字典又不適用,非是用比較歸納的研究方法,我們如何懂得呢?
總之,讀書要會疑,忽略過去,不會有問題,便沒有進益。
宋儒張載說:“讀書先要會疑。於不疑處有疑,方是進矣。”他又說:“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學。學則須疑。”又說: “學貴心悟,守舊無功。”
宋儒程頤說:“學原於思。”
這樣看起來,讀書要求心到;不要怕疑難,只怕沒有疑難。工具要完備,思想要精密就不怕疑難了。
現在要說手到。手到就是要勞動勞動你的貴手。讀書單靠眼到,口到,心到,還不夠的;必須還得自己動動手,才有所得。
例如:
(1)標點分段,是要動手的。 (2)翻查字典及參考書,是要動手的。 (3)做讀書札記,是要動手的。札記又可分四類:(a)抄錄備忘。 (b)作提要,節要。 (c)自己記錄心得。張載說:“心中苟有所開,即便札記。不則還塞之矣。” (d)參考諸書,融會貫通,作有系統的著作。
手到的功用。我常說:發表是吸收知識和思想的絕妙方法。吸收進來的知識思想,無論是看書來的,或是聽講來的,都只是模糊零碎,都算不得我們自己的東西。自己必須做一番手腳,或做提要,或做說明,或做討論,自己重新組織過,申敘過,用自己的語言記述過,——那種知識思想方才可算是你自己的了。
我可以舉一個例。你也會說“進化”,他也會談“進化”,但你對於“進化”這個觀念的見解未必是很正確的,未必是很清楚的;也許只是一種“道聽途說”,也許只是一種時髦的口號。這種知識算不得知識,更算不得是“你的”知識。假使你聽了我這句話,不服氣,今晚回去就去遍翻各種書籍,仔細研究進化論的科學上的根據:假使你翻了幾天書之後,發憤動手,把你研究所得寫成一篇讀書札記;假使你真動手寫了這麼一篇“我為什麼相信進化論?”的札記,列舉了:
(一)生物學上的證據; (二)比較解剖學上的證據; (三)比較胚胎學上的證據; (四)地質學和古生物學上的證據; (五)考古學上的證據; (六)社會學和人類學上的證據。
到這個時候,你所有關於“進化論”的知識,經過了一番組織安排,經過了自己的去取敘述,這時候這些知識方才可算是你自己的了。所以我說,發表是吸收的利器;又可以說,手到是心到的法門。
至於動手標點,動手翻字典,動手查書,都是極要緊的讀書秘訣,諸位千萬不要輕輕放過。內中自己動手翻書一項尤為要緊。我記得前幾年我曾勸顧頡剛先生標點姚際恆的《古今偽書考》。當初我知道他的生活困難,希望他標點一部書付印,賣幾個錢。那部書是很薄的一本,我以為他一兩個星期就可以標點完了。哪知顧先生一去半年,還不曾交卷。原來他於每條引的書,都去翻查原書,仔細校對,註明出處,註明原書卷第,註明刪節之處。他動手半年之後,來對我說,《古今偽書考》不必付印了,他現在要編輯一部疑古的叢書,叫做“辨偽叢刊”。我很贊成他這個計劃,讓他去動手。他動手了一兩年之後,更進步了,又超過那“辨偽叢刊”的計劃了,他要自己創作了。他前年以來,對於中國古史,做了許多辨偽的文字;他眼前的成績早已超過崔述了,更不要說姚際恆了。顧先生將來在中國史學界的貢獻一定不可限量,但我們要知道他成功的最大原因是他的手到的工夫勤而且精。我們可以說,沒有動手不勤快而能讀書的,沒有手不到而能成學者的。
第二要講什麼叫“博”。
什麼書都要讀,就是博。古人說:“開卷有益”,我也主張這個意思,所以說讀書第一要精,第二要博。我們主張“博''有兩個意思:
第一,為預備參考資料計,不可不博。
第二,為做一個有用的人計,不可不博。
第二,為做一個有用的人計,不可不博。
第一,為預備參考資料計。
在座的人,大多數是戴眼鏡的。諸位為什麼要戴眼鏡?豈不是因為戴了眼鏡,從前看不見的,現在看得見了;從前很小的,現在看得很大了;從前看不分明的,現在看得清楚分明了?王荊公說得最好:
世之不見全經久矣。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故某目百家諸子之書,至於《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後於經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蓋後世學者與先王之時異矣;不如是,不足以盡聖人故也。……致其知而後讀,以有所去取,故異學不能亂也。惟其不能亂,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答曾子固》)
他說:“致其知而後讀。”又說:“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即如《墨子》一書在一百年前,清朝的學者懂得此書還不多。到了近來,有人知道光學、幾何學、力學、工程學等……,一看《墨子》,才知道其中有許多部分是必須用這些科學的知識方才能懂的。後來有人知道了倫理學、心理學……等,懂得《墨子》更多了。讀別種書愈多。《墨子》愈懂得多。
所以我們也說,讀一書而已則不足以知一書。多讀書,然後可以專讀一書。譬如讀《詩經》,你若先讀了北大出版的《歌謠周刊》,便覺得《詩經》好懂的多了;你若先讀過社會學、人類學,你懂更多了;你若先讀過文字學、古音韻學,你懂得更多了;你若讀過考古學、比較宗教學等,你懂得的更多了。
你要想讀佛家唯識宗的書嗎?最好多讀點倫理學、心理學、比較宗教學、變態心理學。無論讀什麼書總要多配幾副好眼鏡。
你們記得達爾文研究生物進化的故事嗎?達爾文研究生物演變的現狀,前後凡三十多年,積了無數材料,想不出一個簡單貫串的說明。有一天他無意中讀馬爾薩斯的人口論,忽然大悟生存競爭的原則,於是得著物競天擇的道理,遂成一部破天荒的名著,給後世思想界打開一個新紀元。
所以要博學者,只是要加添參考的材料,要使我們讀書時容易得“暗示”;遇著疑難時,東一個暗示,西一個暗示,就不至於呆讀死書了。這叫做“致其知而後讀”。
第二,為做人計。
專工一技一藝的人,只知一樣,除此之外,一無所知。這一類的人,影響於社會很少。好有一比,比一根旗竿,只是一根孤拐,孤單可憐。
又有些人廣泛博覽,而一無所專長,雖可以到處受一班賤人的歡迎,其實也是一種廢物。這一類人,也好有一比,比一張很大的薄紙,禁不起風吹雨打。
在社會上,這兩種人都是沒有什麼大影響,為個人計,也很少樂趣。
理想中的學者,既能博大,又能精深。精深的方面,是他的專門學問。博大的方面,是他的旁搜博覽。博大要幾乎無所不知,精深要幾乎惟他獨尊,無人能及。他用他的專門學問做中心,次及於直接相關的各種學問,次及於間接相關的各種學問,次及於不很相關的各種學問,以次及毫不相關的各種泛覽。這樣的學者,也有一比,比埃及的金字三角塔。那金字塔高四百八十英尺,底邊各邊長七百六十四英尺。塔的最高度代表最精深的專門學問;從此點以次遞減,代表那旁收博覽的各種相關或不相關的學問。塔底的面積代表博大的範圍,精深的造詣,博大的同情心。這樣的人,對社會是極有用的人才,對自己也能充分享受人生的趣味。宋儒程顥說的好:
須是大其心使開闊:譬如為九層之臺,須大做腳始得。
博學正所以“大其心使開闊”,我曾把這番意思編成兩句粗淺得口號,現在拿出來貢獻給諸位朋友,作為讀書得目標:
為學要如金字塔,
要能廣大要能高。
十四、四、廿二 1925.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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