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3日 星期五

君山先生神不死,薪傳今有吉川子——楊聯陞與日本漢學學人

君山先生神不死,薪傳今有吉川子——楊聯陞與日本漢學學人

楊聯陞與日本漢學學人的關係,要從1930年代中期的交往說起。在北平協助錢稻孫先生工作時,楊聯陞在錢府結識了數位日本學人,計有:東京帝國大學的和田清教授,明清史專家,當時剛得到文學博士;京都大學的平岡武夫,唐史專家,那時專攻經學就住在錢府;還有森鹿三、宇都宮清吉,兩位當時都是京大人文科學研究所的研究員。森鹿三那時專攻歷史地理,後來主持漢簡研究班(還擔任過人文所所長)。宇都宮治漢史,下及六朝,他曾撰文評論過楊的《東漢的豪族》。楊聯陞讀到宇都宮的文章後,復函致謝並小有討論。年代久遠,若不是此函曾經刊布於《東洋學報》,恐亦難以看到。在筆者所編的楊聯陞書信集中,按時間順序排列,此函位列第一:
與宇都宮君書
大著今晨奉到,謝謝。所論各點甚精,佩服佩服。關於黨錮問題,足下所謂是「政治力」
與「豪族力」之相抗較為得其根本。或說是漢代「政治力」之迴光返照,即最後的豪族
試行抑壓,亦無不可。蓋豪族在桓靈之際形態有三:
一、依附宦官者。(如黨錮列傳中《羊陟傳》稱「時太尉張顯、司徒樊陵、大鴻臚郭防、
太僕曹陵、大司農馮方,並與宦豎相姻私,公行貨賂」。又《岑晊傳》所記宛之富賈張
汎,賂遺中官,用勢縱橫等)
二、與清流士大夫通聲氣者。(如三君等)
三、不問政治只圖自己發展者。
拙作中對第二種豪族,重視過甚。清流之所以為清仍在其「不避權豪及大姓」也。但清
議本身,未必果清。往往只為沽名釣譽,或即為豪族相爭的工具。如黨錮傳所記「天下
規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二家賓客,互相譏揣,遂各樹朋徒,漸成尤隙,於是甘
陵有南北部」。房周兩家,皆在朝,且有賓客,其為豪族無疑。
陳君《魏晉時代之族》未利用華陽國志是一缺點,似當指出。
承 教甚感。匆復,即頌
宇都宮先生著祺
1985年3月6日楊聯陞致繆鉞先生函中提道:
弟早注意《華陽國志》,因陳嘯江有書論三國時代之族,未用此書志,特於答宇都宮合
評弟《東漢的豪族》與陳書之際,於函中特識此點。宇都宮得此函書即於《東洋史研究》
發表。此似是國外學人首先(筆者按:先疑為「次」之筆誤)提到此書,宇都宮不久即
用志書中資料撰文,論述蜀中豪族,後似收入其論集。此公在當時論漢代社會經濟應屬
第一流,惜自大書出後,即少發表文字,弟亦有二三十年未通書問矣。
1937年七七事變之後,楊聯陞請錢稻孫先生給他介紹一位日本學者,為的是互相學習語言,錢先生介紹了東京帝國大學的青年學者竹內好。竹內在日本以研究魯迅而著稱,他也頗喜愛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經濟學部、後成為著名作家、1945年被日本人殺害的郁達夫的作品。在楊聯陞的印象中,竹內好是個偏於憂鬱型的人,不苟言笑,可是心裡很有熱情。他倆約定,一起互相學習時絕對不談政治。實際上,竹內對日本軍閥的侵華行徑是大不以為然的,這一點楊聯陞也很清楚。除了互相學習語言之外,倆人有時下圍棋,竹內還教會楊聯陞下日本象棋(日語中稱為「將棋」),一起遛大街逛書攤。來往近一年後,不知道什麼緣故,竹內執意要回日本。臨別時,楊聯陞送了他一首詩:
涉海多來者,胡為君獨行?
浮雲傷客眼,明月動鄉情。
富貴草頭露,文章身後名。
何當重聚首,把酒復開枰。
經竹內介紹,楊聯陞又認識了永島榮一郎,治中國語音學;松枝茂夫,翻譯過《紅樓夢》。
1957年,楊聯陞第一次訪日,專門去看望了他們,還一同出去下小酒館兒。那時,竹內好在日本的自由獨立而稍稍偏左的思想著作家之中,已經頗有地位,故有「竹內魯迅」之稱。除了在都立大學教書之外,大約版稅收入也頗可觀。1962年楊聯陞再訪日本,又見竹內好時,才知道他因為政見與某些人不同,一怒而辭去都立大學中文系教授兼主任,以示抗議,已經變成只以寫作為業的自由作家了。楊聯陞到竹內家拜訪,第一次見到竹內的妻女,竹內還說女兒希望將來能到美國去讀書。同飲清酒、吃過牛肉鋤燒之後,談起辭職,竹內說:「有人污衊我,說我受了什麼人的收買,真是不值一笑。」那時,楊聯陞的日本話已經比竹內好的中國話流利了,倆人交談,楊堅執一定全用日語。酒是把過了,枰則未開,因為竹內說他的圍棋更退步了。
1977年3月1日,竹內好因患癌症去世,虛歲七十。《竹內好全集》十七卷,以《中國的近代與日本的近代》、《現代中國說》、《新編魯迅雜記》等為主要內容。4月6日,楊聯陞撰聯挽竹內好先生:
東國流芳 定入獨行文苑傳
西園隕涕 長懷冷眼熱腸人
1954年,日本漢學家、京都大學教授吉川幸次郎訪問哈佛。吉川以《元雜劇研究》獲得博士學位,他長於文學,經學也有造詣,譯過《尚書正義》。曾被聘為美哥倫比亞大學講座教授。5月20日,吉川應邀到楊聯陞家作客,楊聯陞詩贈吉川:
君山先生神不死,薪傳今有吉川子。
窮經能譯孔壁書,說詩妙解杜陵旨。
全從樸學養新知,前輩風流端可擬。
不遠萬里來康橋,樽酒論文樂無比。
起句「君山」,指日本前輩漢學家狩野直喜(1868—1947),號君山,是京都大學文科大學(相當於文學院,後更名文學部)第一任學長,東洋史學京都學派的創始人之一,也是第一個在京都大學開設中國哲學史課程的教授,1930年退休。以考證學確立其學風,主要著述有《中國哲學史》、《支那文學史》、《支那小說戲曲史》、《兩漢學術考》、《魏晉學術考》和《論語》、《孟子》、《春秋》研究等。吉川幸次郎是狩野直喜的得意弟子。在他身上,楊聯陞看到了日本漢學前輩君山先生的影子。
吉川的和詩是1954年5月26日寫的:
自憐中年心且死,乘風強學列御子。
逢君談古耳欲熱,始覺異邦酒亦旨。
懋堂小學竹汀史,君兼其長非摹擬。
海內風塵尤澒洞,先輩風流吾曹比。
那天,他再次到楊府作客,在紀念簿上題了一段話:
姑妄言之君說鬼,非關於學我談詩。有友人甚喜《聊齋志異》,曾撰句贈之,聊以求蓮生先生一粲。
多年以後,吉川還記得他那天在楊家很盡興,已有些「醉」的感覺。
1954年吉川先生五十歲(長楊聯陞十歲),故自稱中年。美國,於他和楊聯陞來說,都是異邦,但他們在這裡的「談古」,顯然談的都是中國,都是漢學。懋堂,當指清代學者段玉裁(號懋堂)及以他為首的懋堂學派。小學,顯然指的是段玉裁的專著《詩經小學》。竹汀則指清代學者錢大昕(又號竹汀)。懋堂、竹汀兩位都是強調訓詁、精於訓詁的學者。「君兼其長」於楊聯陞雖有溢美之嫌,但「訓詁治史」則是清華出身的楊聯陞畢生堅守的治學特徵。這條路上的先人,無論中國還是日本,楊聯陞和吉川幸次郎都是無比尊重的,所以他倆的詩中都出現了「先輩(前輩)風流」的字樣。吉川後來寫的遊記《西洋中之東洋》,錄入了這兩首詩,傳布甚廣,後收入他的《知非集》。
得到吉川的和詩後,楊聯陞立刻將唱和詩一起寄呈胡適先生閱。那時在紐約作寓公的胡適也已關注到吉川,他5月31日給楊聯陞寫了一信,估計馬上會收到楊聯陞的來信,故未立即發出。此信中提到:你送吉川先生的詩,他和的詩,我都想看看。果然,次日早上就收到楊的信,胡適先生的信也因此增加了一頁,他寫道:贈吉川先生的詩與吉川先生的和詩,都拜讀了,都很好。吉川的詩,完全是中國詩,而有新鮮意味,如「旨」「比」兩韻,都是新鮮意味。
5月30日,楊聯陞依照前韻,成詩《又贈吉川》:
霹靂入海鯨鯢死,天不雨粟雨原子。
書生幸未填溝壑,且推史意論騷旨。
秦皇漢武今何許,屈辭賈賦終難擬。
杯酒同消萬古愁,吾曹甘與嚶鳴比。
筆者本來以為這是餘興未盡的體現,後來在楊聯陞給繆鉞的書信(1983年12月18日)中發現,其實另有內涵:
第一次見面後吉川又密示一首,起句雲「周公縲紲錢公死,神州學術付豎子。誰知吾道東復東,興替海外發深旨……」弟頗不喜(錢尚未死,當時不知),和雲「轟雷入海長鯨死,天不雨粟語原子。書生幸未填溝壑,且談史意論騷旨……」還他顏色。此兩詩從未示人。
楊聯陞的詩,反覆修改是常見的,因均屬未定稿,所以一些字詞的不同,都屬正常。所謂吉川密示之詩,筆者未見全詩,所以在編《哈佛遺墨》時,亦無從附入。從信中楊「頗不喜」的反應來看,錢公當指錢稻孫,而據此推論,周公或許指的該是周作人。周、錢二人都曾留日,吉川對他倆都不會陌生。但從所引吉川詩來看,他的確有點自我感覺良好,楊的和詩則以史實為依據,毫不客氣地做了回敬。
6月2日,楊聯陞又有詩《打油送吉川》,且在詩前有戲語曰:
飯後白話打油詩一首,呈請吉川先生掉牙——不要緊,滿口假牙,掉了再安上。
人生起四十,五十哪算老。
常吃維他命,讓您身體好。
以後有文章,惠寄務請早。
回拜如有緣,我來醉瀛島。
楊聯陞當日有信致胡適先生,信中抄錄此詩,又道:吉川有好幾次在談話中自稱「老矣」,故以此戲之。——詩實在不佳,所以序里再饒上一個玩笑。
1956年,楊聯陞為1952年刊發於《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報告》的《元曲選釋》(吉川幸次郎等)在《哈佛亞洲學報》發表書評。開篇即明確肯定道:「這六冊《元曲選釋》,是讀元雜劇必備之書。」他在指出「注釋是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文學研究室的一種集體工作」之後,還援引了吉川自序中的一段文字:「今我研究室取臧氏百種,次第釋之,經始昭和己卯(1939年),歲星一周,中更大戰,其事不廢。……剋期聚會,各申其說。句梳字櫛,不作無證之言。自金人諸宮調,元人散曲,宋明小說,至儒釋語錄,元聖旨碑,『秘史』、『典章』、『直解』之類,凡直語之書,莫不參考。其所闕疑,謹俟海內外學者之正焉。」這段文字中,尤可特別玩味的是「中更大戰,其事不廢」兩句。楊聯陞雖未予評論,但讚賞與肯定的態度確已昭然。1939年前後,二戰的陰雲,籠罩著歐洲戰場,也籠罩著中國大片的國土。在這種背景下,京都大學的學人亦有多人因反戰而被投入獄中。有留學中國經歷、有明顯親中國傾向的吉川,雖未至此,也曾受到監視,而他的反擊方式,就是繼續閉門潛心研究和寫作,且從注釋做起,的確令人欽敬。
1957年夏,楊聯陞受哈佛燕京學社委託,先後造訪日本、香港和台灣,為哈燕社組織東亞研究會之事,邀請所到之處的專家獻計、參與。他的日本行程大致如下:6月9—24日,東京;6月24—7月8日,京都;7月9—15日,東京。在東京,到東京大學文學部聽課,拜會東洋文化研究所所長仁井田陞,查閱了該所收藏的敦煌文書、永樂大典、方誌、族譜等。到中央大學、都立大學各演講一次。會晤岩井大慧、和田清、鈴木俊、石田幹之助等學者,再會老友永島榮一郎、松枝茂夫。與山本達郎等具體協商了成立日本委員會事宜。在京都,參觀了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聽課,與學生座談、參加討論會多次,自己認為差不多每次都有所貢獻,平岡武夫則感嘆連本所的人都沒有參加這麼多的。還在京都大學做了題為《中國經濟史中之數字與單位》的演講,在同志社做了題為《君子之詞性》的講演,擔任通譯的是京都大學的小川環樹教授。閒暇時他到日本棋院京都分部,與足利淳、貝塚茂樹、藪內清等六人對弈,結果是四勝二負,次日的《京都新聞》報導了此事。飲食、住宿、交流、出遊等一應安排均由吉川負責。會晤的學者計有:青木正兒、小川環樹、平岡武夫、藤枝晃、宮崎市定、田村實造、宇都宮清吉、塚本善隆、貝塚茂樹、森鹿三、水野清一、吉田光郎、安部健夫、佐伯富等。與之討論相關事宜的是吉川幸次郎、貝塚茂樹等人。當地漢學學人幾乎都見了面。楊聯陞的日記中曰:連比較人緣兒最差的藤枝晃也肯接受我的改正,還要替我刻個石章。
楊聯陞那些日子的日記中,亦有詩的記錄。
6月14日:
尋春何必逢佳節,夏日來看秋色櫻。(游上野公園)
7月5日日記:
游龍安寺,詩云
乍入禪堂驚夙識,細從鹿苑認前身。
秋風萬古龍安寺,沙海西船渡幾人?
7月2日日記中寫道:
由奈良赴天理市(天理教本部所在)路上稍晴,口占一絕
未親飛鳥園中鹿,喜對招提寺內蓮。
真箇雨奇晴亦好,一車山色帶輕煙。
臨別前,楊聯陞在桃源亭(一說為「桃花春」)設宴答謝,諸多日本學人出席。席間,楊聯陞以陽關曲平仄賦詩贈日本學人;
古都風味古人心,遠客初來已解襟。
欲行轉勸一杯酒,情比桃花潭水深!
吉川幸次郎教授當場和詩:
議論縱橫葉冰心,紛綸今古滿胸襟。
明朝又是重洋隔,怎不銜杯向夜深。
小川環樹教授也有和詩一首:
陽關一曲古傷心,酒罷披衣自斂(掩)襟。
人人盡說江南好,此意惟君知最深。
1961年秋,日本京都大學的宮崎市定教授(1901—1995)應哈佛大學之聘,出任客座教授。這個邀請,是由楊聯陞和費正清兩位教授的推薦所致。在波士頓期間,宮崎經常受邀到楊家作客,結識了多位旅美中國學者。
三十年後,宮崎市定在悼念楊聯陞的文章中,回憶起當年情景時說:當時的日本還未自戰敗後的創痍中復甦,日常生活物資相當缺乏,一切甚不如意。而我們夫婦和小女一枝卻得持特等機票,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飛機前往美國。初踏上美國,目睹美國社會的繁榮、充盈的商品、堆積如山的物質,我驚嘆得不知所措。
宮崎記得很清楚的是,哈燕社當時已成為東方學研究的最大據點,教授陣容之精強、藏書之豐博,均屬美國之冠。不管是中國人或日本人,來自全世界各地有心於東方學的學生,均齊集於此。當時楊聯陞所擔任的課程,在星期二、四、六的上午十點有中國史,星期一、三、五的午後兩點有中國古典典籍。此外,星期三下午四點他在法學部還有關於中國法律及社會的課程。合計一周要上十四小時的課,與日本國立大學教授上課的時數相較,實在是負擔太重。宮崎心中不免升起這種待遇太不公平的想法,很願意分擔一些楊教授的授課時間,為楊教授減輕一些負擔。為此事,他找楊聯陞商量,楊聯陞則說:美國向來如此,既給予教授很優渥的待遇,就儘可能地役使他們。若此端一開,恐怕日後弊害叢生,進而造成難以預測的禍害。
楊聯陞當時的家在Sacramento Place,與學校指定給客座教授的宿舍相去不遠,宮崎常受邀到楊家做客。趙元任、何炳棣等來楊家時,楊聯陞會就近招呼在哈佛的一些學者去同樂,宮崎也在此列。楊夫人主廚,瞿同祖幫廚,楊家的餐飯在波士頓即使是專門餐館也遜不能及,所以,賓客陪席往往要痛飲飽食一頓,才肯盡歡而去。1961年10月17日和11月23日,宮崎市定兩次在楊家紀念冊上留下墨寶,前已次寫的是:一上又一上 唐伯虎的古今最簡句,亦以比喻勉學之也。後一次是一首中日文並列的小詩,題為《鐵道唱歌》:新橋驛頭汽笛鳴,我坐的車兒快開了,愛宕山上殘月懸,汝是我的好伴侶。
宮崎認為,那一段日子是楊聯陞百事如意、意氣風發的時期!他內有賢夫人治家,一兒一女成績優異,對前途懷抱希望,外有仰慕他的俊英學生,研究成果也使他在學術界名聲大噪。因楊聯陞的引介,宮崎得以結識在美的多位中國學者,並獲特殊知遇,這些人除前已述及者外,尚有在哈佛的裘開明、後學俊秀余英時、呂士朋,耶魯大學的人類學教授張光直、美術史家吳那訥孫、中國古典文學教授李田意等。
1962年4月,楊聯陞結束在法蘭西學院的講學之後,即從巴黎經香港飛赴日本,開始了他在日本京都大學歷時兩月有餘、共六十小時的講學。這次講學,基本由吉川安排,3月,吉川有函(中文書寫)致楊聯陞曰:兄此地東洋史課程定為《鹽鐵論》研究,每星期六小時,田村、佐伯二公已為安排,乞請勿念。而弟與小川亦有奢望分其餘力,為中文系學生只講二小時,題目自隨尊便。例如漢代文學與其社會,不必lecture,用華語講解,班書(筆者按:疑應為「板書」)一二列傳即可。且此只舉例以宋易漢,講宋人集子或任何朝代任何題目,皆無不可。俯允是感。唯大學酬金甚微,弟等用哈佛基金,每月只備五萬日金,共六個月。國內旅費外,長安之居不至於不易乎。……拙集謬兄賞借,甚感而愧其知非之義近又增一解,知其非而強為之。
楊聯陞在4月15日給家住北京的長女楊忠平的信中寫道:我這次休假出來,三月到巴黎,在法國學院(法國最高學府)用法文講中國歷史上之重要工程四次。然後過港來日,在京都大學史學部、文學部各開一課,一是《鹽鐵論》研究,一是《顏氏家訓》講讀。講讀用中文,研究則儘量用日語。此間雖已開課,我上課則從廿三日起,尚有幾日清閒也。在此借寓日本友人(也是京都大學教授)家,一切有照應。日本式生活別有一番趣味,較之歐美人又覺清淡幽閒,於我之高血壓(實不甚高,但須服藥及生活小心而已)必有益處。留給女兒的通信地址,就是宮崎市定的家址。當時宮崎一家三口都在美國,他主動提出,把自家當宿舍提供給楊教授使用。佐伯富教授家就在宮崎家附近,他因此就近代管,夫妻二人也常常留住宮崎家,照顧楊聯陞的起居生活。清幽的京都,此時櫻花尚未全開,但已頗有可觀,得暇,楊聯陞遊覽了不少名勝景點。
就這樣,京都大學和哈佛大學間交換教授的計劃完滿地予以實施。7月,雙方都將歸國。由於宮崎教授較早踏上歸途,而得以在京都見到久未謀面的楊聯陞。這時,宮崎的女兒仍在美國讀書,而且在楊家寄住了三個月,與楊家的一兒一女結為好友。
講讀《鹽鐵論》,是所謂集中講義,兼用中、日、英文,在討論時,楊聯陞的日語還得到了佐伯富教授的指教。每次講讀時,佐伯富及他的助手寺田隆信(後任東北大學教授)都出席,此外常來聽講的有幾十位,如梅原末治教授的公子梅原郁(以宋史為主,兼及前後)、礪波護(治魏晉南北朝隋唐史)、吉川幸次郎教授的公子吉川忠夫(治史時期大約相同)、佐竹靖彥(主要研究井田制,後為東京都立大學教授)等。
4月18日,吉川幸次郎教授贈排律詩予楊聯陞:
蓮生由巴黎到西京,為文學部講學,賤贈二十韻,既求正和,弟吉川幸次郎初稿,壬寅四月十八日。
北學嗟何寂,南人徒自驕。子如曉嵐紀,忽扼積薪要。
叢考陔余後,記聞庭立迢。風塵攜室共,滄海閱年遙。
顧絳終居陝,管寧猶托遼。他山攻玉久,列國輦金招。
麈尾談才吐,佛郎舌已撓。故交吾輩苟,講席此間聊。
家訓申顏氏,廷爭紛漢朝。既無書不讀,皆若刃相邀。
況復平安邑,方呈景物饒。氣梳新柳霽,冰洗舊苔消。
松靄敷三嶺,華鐙耀四條。龜初桓武食,馬苦應仁跳。
葵祭光源帖,真宗嘆異鈔。彌陀稱萬遍,都踴舞阿嬌。
大路由朱雀,羅城傳鬼妖。樓台清水寺,夕照瀨田橋。
宇治茶將采,長岡筍可燒。我詩雖丑拙,君馬且逍遙。
4月20日,楊聯陞作答《和吉川幸次朗教授二十韻》:
壬寅四月重到西京,未及一周,吉川善之教授即以二十韻相貺,清詞麗句,學步為難,紀事打油,聊酬雅意云爾。弟楊聯陞呈稿,四月二十日。
儒林多措大,貨殖乃天驕。邂逅居金國,因緣念久要。
五年常切切,萬里故迢迢。噴氣機堪乘,太平洋匪遙。
纏腰得赤紙,騎鶴下東遼。勉應巴黎約,深慚戴老招。
佛蘭音未習,叟棒發頻撓。城闕混沌講,堤防胡亂聊。
劉楨脫隸簿,喻皓入皇朝。建像僧尼斂,修橋紳士邀。
九龍雖暫駐,眾友肯輕饒。頓頓吞席設,天天添夜消。
春來花吐靨,氣暖柳抽條。豈意龍門躍,無殊虎澗跳。
兩京游舊地,萬貫用新鈔。經雨山逾媚,迎風櫻更嬌。
隱元猶有寺,菅氏已無妖。健在學宮侶,依然街市橋。
烹茶珍玉露,料理愛鋤燒。所愧荊釵陋,難酬金步搖。
註:叟棒,乃Sorbonne之音譯,指巴黎大學科學部及文學部授課之所,法蘭西學院實在其旁。余多用日本掌故。
以上二詩收入於周法高的《漢學論集》,但有錯字,如吉川詩第七韻的「佛郎舌已撓」,郎本作蘭,擾本作蹻,估計吉川事後意識到此字出韻,所以後來沒有收入他的詩集。
逗留日本的三個月里,楊聯陞每有興致,日記中即有詩的記錄:
東京得句
(1962年4月24日)
新紫新黃新綠野,小松小竹小庭園。
八重櫻謝隨疏水,得意春風鯉幟翻。
為史學系圖書館小關自畫自題之《十便九宜冊》題
(1962年5月16日)
隨遇而安斯坦蕩,不求自得故便宜。
芭蕉妙句蕪村畫,想像婆心下筆時。
京都偶得
(1962年5月27日)
晴看海女探珠 雨望山泉濺玉
天時人事乘除 漸勝不嫌未足
註:有人去看神社,我以石級高未去。
芭蕉庵觀蕪村芭蕉像
(1962年6月24日)
其人清癯,其地風流。
松間蛛網,檐下蝸牛。
我來小坐,神與古游。
當日日記:與佐伯富夫婦到金福寺看小關,在芭蕉菴小坐,蕪村畫芭蕉像佳,口占。
無題(1962年7月6日)
少女當罏容似月,名師切鱠手如風。
鴨川夜色濃於酒,縱飲今宵不負公。
半醉遷席更易樣,情歌數曲舞祗園。
綺筵自是留情地,目有心無何足論。
在京都,楊聯陞還抽暇寫出一文:《論東晉南朝縣令俸祿的標準——陶潛不為五斗米折腰新釋質疑》,7月7日定稿。
1962年7月11日,吉川夫婦以講究的日本料理邀請楊聯陞及佐伯夫婦、宮崎夫婦。楊聯陞賦詩以謝:
三島儒林推祭酒,西洋桃李仰春風。
男婚女嫁重重喜,定卜來年作太公。
習習涼颸入酒樽,又叨佳饌近名園。
中元雖過河豚節,鱸膾鮎燒可並論。
從日本回到美國後,楊聯陞在柏克萊的加州大學教授、友人陳世驤教授家(六松山庄)小住,7月27日日記中有《晨在友人園中散步得詩》:
園林宜勝友,佳日共登臨。
曲徑牽幽興,清言析雅音。
月圓真善美,花好去來今。
陶醉金門客,席終更細吟。
此詩中的「月圓真善美,花好去來今」句,楊聯陞在1971年撰寫的《陳世驤文存》序中有小釋:上句用陳世驤夫人梁美真大名,下句因山莊有花名為yesterday,today,and tomorrow。後來有人評價道:這兩句詩也是對仗頗工的聯語。
陳世驤教授也曾兩次到京都大學授課,深得尊重,與吉川的交情也不一般。1962年12月,吉川幸次郎再次訪美時,和此詩云:
水豈西泠上,齋居木末臨。
買山支遁興,探縵卓君音。
置酒夕陽好,論詩來雨今。
塢花榮歲暮,隨意可行吟。
楊聯陞仍依此韻,另有二詩贈吉川:
和吉川詩歡迎其來美講學
(1962年12月19日)
翹迎蓬萊客,欣如龍象臨。
遠移方丈席,同聽海潮音。
義立誰賓主,神來無古今。
唱酬忘歲晚,華燭照行吟。
12月27日又和一首
吾愛吉川子,風流玉樹臨。
偶成花塢句,饒有竟陵音。
鵬笑鑽雲久,駒驚過隙今。
新詩重和到,恐是隔年吟。
轉年,吉川再到哈佛,一家三人來楊家作客時,他在紀念冊上寫道:
漫以詩書娛晚節,
恍疑明月是前身。
甲午五月醉於蓮生宛君夫婦之居,後九年癸卯三月,攜婦與大兒重來康橋,又醉於其居。
下句屢見於元人雜劇,未知出於何人,上句對不過,出於杜撰。
筆者按:吉川所說下句,出自元代吳昌齡的《花間四友東坡夢》,原句為:閒伴著清風為故友,恍疑明月是前身。
1967年8月15日,楊聯陞有《和吉川退休詩》:
休驚朝市隔人天,勇退由來享大年。
已繼前修敷化雨,更因身世迭新篇。
羨君老健猶吞海,愧我瘀肥且藝田。
今夕莊周如有夢,不將栩栩換翩翩。
被楊聯陞尊稱為「逖生夫子」的浦薛鳳先生,與楊聯陞通信中曾說:我最欣賞您的「勇退由來享大年」。
楊聯陞1976年3月28日日記:
懷舊 為吉川幸次郎作
北川巷裡群鶯老,西海樓頭數柳新。
粗識色空仍苦憶,聽音又夢寄詩人。
1964年初,小川環樹教授到哈佛講學,3月24日,詩贈楊聯陞:
西風送我忽輕揚,萬里凌霄入異方。
椰樹成蔭常夏島,全看日落太平洋。
3月28日晨,楊聯陞作《贈小川環樹教授》二詩:
(一)
南詞或效齊梁體,北調誰翻敕勒川。
考古審音成獨賞,千年萬里兩薪傳。
(二)
前歲西京同醉月,今宵共月在麻州。
臨歧更作他年約,不改青山綠水流。
1986年1月,楊聯陞在為余英時的《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一書所作序文《原商賈》的補記中提道:
文中討論小島祐馬《原商》,尚有宮崎市定先生《賈の起源に就ぃて》(序原賈)可以討論。文先見於《東洋史研究》五卷四號(1940年6月),又收入《アシア史研究》第二,八○—九四頁。
宮崎先生指出:與賈音義相通之字:居、潔、酤、盬皆以古字為音符。鹽味咸苦,苦與古通,此音符有買賣之義,或起於鹽之買賣。此種由音義通聯之見解,大有啟發性。
先生又指出,賈無行坐之限,《白虎通》等書行商坐賈之說(行曰商止曰賈)是強為分別。自然,先生也承認行販坐販有別。此外,居與坐義近。居積之物可以是貝玉,可以是谷鹽,若要守護屯積,則不易行動,大賈商家所以連稱,當是有所見而云然。
1971年6月27日,為賀宮崎教授古稀,楊聯陞作畫一幅,並有賀詩題於畫上:
宮崎教授古稀榮慶
還歷古稀皆拒賀,醇儒重實不求名。
雲山無盡學無盡,遙祝先生過百齡。
宮崎教授酬詩云:
掛綬已經幾草青,懶身怠學恥加齡。
猶存慷慨四方去,非不求名只畏名。
楊聯陞在日記中錄下宮崎的酬詩。在「非不求名只畏名」的後面,他寫道:甚可誦。
1990年,楊聯陞去世後,宮崎市定教授寫了回憶文章,其中提道:楊聯陞贈他的那幅水墨畫,一直懸掛在他書齋的壁上。
1967年,楊聯陞為台灣的《清華校友通訊》寫了《憶錢稻孫先生》一文。從自己的文章中,楊聯陞似乎看到了近三十前的往事舊人,他給日本學者平岡武夫寄去了一冊。1967年8月4日,平岡武夫復函楊聯陞,用的是京都大學的信箋,全部是中文。想必讀者也有興趣,故全文錄下:
聯陞先生:
承惠贈之《清華校友通訊》新十七期,今已收到,謝!拜讀《憶錢稻孫先生》一篇,
感慨不盡,想起錢府一年之生活,難以忘懷。我敢說,錢先生總算是我一輩子的老師,
使我由一線經學轉進綜合性的中國學的人,就是他。若不承領他的循循善誘,一定沒有
我的今日的學問體系。認識您也是由他介紹的,感謝他、敬慕他的心情,一輩子也不會
變。如今看到又纏綿又洗鍊的文字,使我感到「錢先生有此弟子」,又使我感到 「以
此文章可待史官之裁決」,人類的歷史,自有它的公道批判吧!當我從北平回國時,錢
先生給我寫了幾句話以作留念,即是「兩腳不離大道,吃緊關頭,須要認清岔路」,錢
先生的心境可知了。
日前,竹內好君來訪,一同吃飯,暢談半天,自然而然地談到燕京的往事,又講到
大兄的一切。今接到這篇懷舊文章,可謂是奇緣了。他胖了一點兒,又自嘆老化,但談
笑之間很有精神,可以放心吧。我定於本月十二日赴美參加國際東洋學者會議。我很希
望去訪哈佛,與大兄一見,以敘離衷。在全美國的人名地名中,我最說慣聽慣的,就是
大兄和哈佛了。然而此次赴美是一種團體旅行,或有不便於個人行動之處,要是勉強去
訪,行程或很匆忙,恐怕沒有暢談和參觀的工夫,因此我想此次不如隨大家左來右往好。
只期待將來有機會再專往拜訪。我很想知道哈佛燕京學社的歷史與事業,若有要覽,請
送下一份為荷。
研安
弟 平岡武夫 頓首
1955年楊聯陞撰寫的《與曾我部靜雄教授論課役書》(刊於1956年新一期《清華學報》),可看出楊聯陞治學論學的嚴謹。
1971年《食貨》在台灣復刊後,楊聯陞在《食貨》上發表的文章或通信中,有數篇論及日本學人的著作,如:《關於唐宋商業的兩本書》,評介的是九州大學文學部日野開三郎教授的《唐代邸店の研究》和斯波義信教授的《宋代商業史研究》;《池田溫〈中國古代籍帳集錄〉評介》;《寺田隆信〈山西商人の研究〉評介》等。
收到日野的贈書,楊在回信中寫道:甚佩先生搜集之勤與論證之密。論唐代較大城市之人口及夜市、東西兩街等處,尤為深入,而不肯輕下斷語,甚堪為後學之楷模也。讀後記知先生已逾還歷而猶精晉不已,彌覺欽佩。
在《關於唐宋商業的兩本書》一信中,楊聯陞寫道:日野先生是研究唐宋社會經濟史的一位前輩,斯波教授則是後起之秀。書出版時還在熊本大學擔任助教授,目下在大阪大學執教。這本書有劉子健教授(普林斯頓大學)題簽。子健兄很器重斯波,這幾年來,特別鼓勵他用英文寫信,隨即給他改正寄回。斯波進步很快,現在他自己寫的英文信已經很通順了。
楊聯陞收到池田溫的贈書後,在復函中寫道:猶憶1957年,與足下在東京大學東洋史研究室初晤,轉瞬已十餘載,迄未再晤。然常於各學報拜讀大作論文及述評等,具見勇猛精晉。校讀古文書,心細如髮,甚覺快慰。1968年8月在英國劍橋舉行之唐史會,原擬參加,後以故未能前往,殊為遺憾。今得讀籍帳集錄一文,此憾可以稍補。謹再致謝!《北海道大學文學部紀要》,在美國不甚易得。再有大作抽樣本,仍盼續寄也。
寺田的著作是佐伯富教授代寄來的。楊的書評中提道:寺田隆信在日本研究明代社會經濟的壯年學者中,是第一流的健者。
楊聯陞一直密切關注著日本漢學研究的進展和成果,多年間,他在《哈佛亞洲學報》發表了若干篇專門評介日本漢學家著述的書評,標題依次如下:
梅原末治:《東亞考古學概觀》(1947);
仁井田陞:《中國身份法史》(1942);
內藤湖南:《中國 [早期] 近代史》(1947),《中國史學史》(1948);
石田幹之助:《唐史叢鈔》(1948);
藪內清:《中國的天文學》(1949);
藪內清編:《〈天工開物〉研究》;
郝立庵譯:《魏收「釋老志」:英譯〈魏書〉第114卷漢文原文和冢本善隆的日文注釋》(1956)。
楊聯陞對仁井田陞的評介是:仁井田陞是中國法律史的一位重要權威。他較早的著作《唐會拾遺》(1933)是對唐代民法和司政法花了很大力量進行的重構。《唐宋法律女書之研究》(1937)是對法律文書的嚴謹研究成果。《中國身份法史》(1942)保持了同樣的高標準。
對內藤湖南的評介是:內藤湖南是日本最偉大的漢學家。他的《中國早期近代史》、《中國史學史》,還有更早的《中國古代史》,都是根據學生在他的課上所作的筆記編成。他上課從來不帶講義,偶爾帶卡片,作提示。總是用一個布包袱把參考書帶到課堂。大多是漢文書籍。講課時他會一邊討論,一邊打開參考書,朗誦其中的段落。這使人想起陳寅恪先生,他在清華上課的方式與此完全相同。
對石田幹之助的評介:著名的書志學家、中國文化史專家。
對藪內清的評介:理學博士、天文學家、數學史專家、京都大學教授。他較早的著作是包括關於隋唐時期曆法及關於《漢書律曆志》的學術專著。《天公開物的研究》一書則是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的一次中國技術史講習班的產物。約十來位各領域的專家,在藪內清的率領下,通力完成。語言學家入矢義高修訂譯文。這本書的一個寶貴的特點是:作者並不總是把自己限制在明代,經常與前後時代作對比。天野元之助關於農業、太田英茂關於織造、吉田光邦關於冶煉與鑄造的論文,處理得尤為全面。對這種以講習班作為集體研究的證明,藤枝晃和費正清有《日本對中國及相鄰地區研究的當前趨勢》一文。
1954年10月1日那天,楊聯陞給胡適先生寫信,正巧,他評藪內清的文章單印本剛到,順便通報了胡適先生,說「日內就寄呈請教」。胡適先生回信時告訴楊聯陞:「今日略看你對藪內諸人的書評,我也買了一部原著,又買了一部日文版的《天工開物》,還不及細讀大文。先道謝。」
評介郝立庵的譯註時,提到這位時為華盛頓大學日文講師的學人,曾參加了冢本善隆主持的一個講習班。冢本善隆是中國佛教史(確切地說,是佛教在中國以及中國的佛教這二者的歷史)的權威學者,尤長於南北朝的中期。
在楊聯陞的視野中,日本漢學研究的成果是必須了解和不容忽視的。在他的書評和論文中,經常可見到列舉日本學人研究成果的例子。筆者粗略統計過他的英文書評,其中提到:青山定男的論文《唐宋汴河考》(1931);津田左右吉的論文《遼代制度中的雙重體系》(1931;日本學者研究遼代的經典之作);若城久治郎、島田正郎、村上正二等人的《異民族之支那統治史》;提到瀧川政次郎、島田正郎對遼代刑法的研究很重要;《契丹風格》的作者田村實造,以遼代社會和經濟史方面的貢獻獲得博士學位(1947);同一文中,還提到小川裕人、日野開三郎、白鳥庫吉、藤田豐八等人。評介李約瑟的《中國科技史》時,指出其遺漏了對日文文獻的關注,並指出:日本學者在研究中國古代文明方面是非常活躍的,尤其是對天文、醫藥、農業、紡織和陶瓷等領域的研究,出版了許多重要的專著和論文。中文評介陸澹安編著的《小說詞語彙釋》(1966)時,指出:近年日本學人頗注意研究小說詞彙,大阪市立大學中國學研究室有《中國白話小說語釋索引》(1958)及續編(1962)。《科舉時代的赴考旅費問題》一文中,提到周藤吉之的《中國土地制度史研究》(1954);《老君音誦誡經校釋》一文中,提到福井康順的《道教之基礎的研究》(1952);《漢語否定詞雜談》一文提到竹添光鴻的《左氏會箋》(1893)、大野透的《漢文法之溯源的研究》(1968);《老乞大、朴事通里的語法語彙》中提到吉川幸次郎的《元雜劇研究》和《元曲選》、太田辰夫研究《老乞大》語言的論文(1953)、青木正兒的《中華文人畫談》。
1981年,楊聯陞的博士生中,出現了一位日本人土田俊章,博士論文是《楞嚴經與王安石之楞嚴經注》。楊聯陞認為,此生對中日佛學皆有根底,假以時日,當可有成。
1982年5月4日給繆鉞的信中,楊聯陞寫道:……近二十年來有若干日本學人(不止於兩京)和歐美學人,讀漢籍的本領已大有進步,我見了中國來的青年,常要他們警惕,因為就文化言,日本、西洋們本已有相當可觀的歷史,對語文的研究,也頗深入,他山之石可以攻錯也。
1983年,楊聯陞接待的訪問學人中,有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小林正美,治道教史。他就河上公注釋老子《道德經》的時代進行研究時,專門與楊聯陞進行了探討。楊認為,不得早於六朝,漢文帝可能影射宋文帝。
1986年楊聯陞給繆鉞寄來吉川幸次郎的兩本詩集:《知非集》及《歸田疊韻》。4月10日信曰:日本學人作漢詩出色者尚有神田喜一郎,書法亦似唐人,小川環樹亦退休,清水茂每年賀正一首,多古詩,有進步。
佐伯富退休之後,仍與楊聯陞書信往來,其中一信詳細講述了他的晚年生活:
……自從四月退休歸鄉後一直無所事事,虛度光陰。家裡正在蓋房,工程一拖再拖,至今住不上新居。到了今天總算是有了點好消息,這個月底或是九月初有可能入住新居。新址的位置在滋賀縣大津市的北部十六公里,正好有一個電車站(和通站),從車站步行至新居大約需要十五分鐘。七月二十四號湖西線(琵琶湖西——京都站至今津站七十四科)開通後就更方便了。從京都站乘普通車坐到和通站三十六分鐘。這輛列車是一列設備全新的現代化列車。我家的位置比琵琶湖高四十米,正好是一個小丘陵的頂部。這裡能夠眺望比良山,景色絕佳。房子新建,寬敞明亮,你有機會來此地時,請一定來家小住。這裡去京都、大阪也很方便。我將在此開始晴耕雨讀,享受晚年生活。……
2015年我讀到台灣女作家林文月的新書《寫我的書》,在《日本書紀古訓考證》一文中,她講了這本書的由來:
1982年夏,林文月赴美東岸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她的老師臺靜農先生特囑她代向老朋友楊聯陞致意。電話約好次日上午去哈燕社二樓楊聯陞的研究室見面,楊聯陞還叮囑道:既然上午來,就一起吃午飯,請我太太多備一份三明治就是了。次日見面時,楊聯陞對林文月翻譯《源氏物語》的工作多有嘉許,還詢問了翻譯過程中所遇到的種種問題。午飯是鮭魚三明治和一根香蕉,還有紅茶。林文月告辭前,楊聯陞從書櫃中取出一本淺棕色棉紙書皮的書說:「你懂日文,我送你一本書,這是日本朋友神田喜一郎教授寫的《日本書紀古訓考證》。」
神田喜一郎(1897—1984),日本著名漢學家,曾在台灣任教十多年,因1949年出版此書而獲得京都大學博士學位。他贈送楊聯陞的是二十多年後補訂的再版本。林文月後來發現,書中夾著神田教授的兩張名片,一張只印名字與住址,另一張無住址,但有京都博物館館長的職務。一寫「楊蓮生教授教正」,另一寫「楊蓮生教授惠存」,兩枚名片上神田名下都寫了「敬詒」二字。林文月以為,贈一書而致兩枚名片,或可解釋為既視對方為異國同道,又視為文章知己。
書中竟然還夾有楊聯陞的兩頁手稿,是用中文寫給神田教授的謝函,潦草的黑色鋼筆字跡之外,還有藍筆修改,落款是「一九七五年聖誕之夕」。
林文月此文最後感慨道:時光悠悠,可敬的長輩們已經先後作古。文字雖然默焉無聲,卻又留傳著他們的學問風範與情誼,如此印象鮮明,如此令人感動。
(摘自《楊聯陞別傳》,蔣力著,商務印書館2018年出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