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先生說明胡適日记全集, 第 1 卷 1906-1914 頁77-92
胡適與 Roberta (Robby) Lowitz (後來為杜威夫人/師母 胡適晚年說 Robby是富家女 將杜威照顧得很好......)的情緣不過 我們看杜威的傳記中怎說她倆的關係
The Education of John Dewey byJay Marti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February 15, 2003)
這本書舉了胡適一封信"妳終於長大了......" 英文用 恭維 (flirtation)說胡適的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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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毅農饒毓泰與 胡適的三角關係 揚士朋 傳記文學 2002/年元月號 pp. 46-60
頁559 被遮蔽
饒毓泰- 维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书
饒毓泰(1891年12月1日-1968年10月16日),名儉如,字樹人,江西臨川鐘嶺人。
江勇振著《星星 月亮 太陽──胡適的情感世界》 台北:聯經,2007 /北京:新星出版社
這本書的一缺點是: 內文有許多「據說」等字樣。即使引其他年譜等資料,也可能有問題。譬如說161頁引耿雲志的胡適年譜144頁,說胡適十月底的時後,去南京住了將近一禮拜…..。
怎麼這樣離譜,胡適那時候人在歐洲啦,參看其日記。
胡適在現存的日記裏用“米桑”或法文“Michon”來稱呼曹誠英的地方不多,但都是關鍵點,也就是在他用障眼法不讓人家知道他和曹誠英見面的時候。比如 說:1931 年1 月7 日,當天胡適從北京坐火車到上海去開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的會議。他在當晚的日記說:“珮聲來接勝之,在渡船上稍談。勝之與她在下關上岸。我們在江口搭 車。”②第二天,8 日,胡適在日記裏提他跟曹誠英見了面,但是用“米桑”的化名:
胡適最後一次在日記裏用“米桑”來稱呼曹誠英,是在1949 年2 月25 日。這時,離胡適要再度搭郵輪赴美,註定與中國永別的時候已經不到一個半月的時間了。當天的日記說:
“P.”自然是“珮聲”“娟”“珮聲”“P.”“M. S.”其中,的“珮”的英文發音的縮寫;“M. S.”則應當是“米桑”英文發音的縮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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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研究通訊》2010年第1期(總第9期)
更新時間:2011年01月25日
胡適日記中的“米桑”是誰?
張書克
胡適 1949 年 2 月 25 日 的日記中這樣說道:“下午,米桑來, 11 年半沒相見了!”
“米桑”顯然是人名,但對大家來說卻極為陌生;作為人名,它在胡適日記中似乎也只出現了這一次。我不禁有點好奇:“米桑”究竟是誰?
答案其實不難索解。“米桑”就是曹誠英。
根據胡適日記的記載, 1923 年 9 月 21 日 ,胡、曹二人在杭州度假時, 曾經同看大仲馬的《續俠隱記》第二十二回“阿托士夜遇麗人”一段故事。 胡適認為這個故事可演為一首記事詩。曹誠英催促他把這詩寫成。胡適感覺從散文譯成詩,是一種有用的練習,遂寫成《米桑》一篇,“凡九節,每節四行,有韻”。(此詩已佚)
很多寫胡、曹戀情的文章都提到: 1949 年 2 月,胡適經上海準備離開大陸時,亞東圖書館老闆汪孟鄒請胡適吃徽州餅,並請來在復旦大學任教的曹誠英作陪。當時曹誠英勸胡適留在大陸,胡適只是微微一笑,並沒有聽從她的勸告。證之胡適的日記,上述說法似乎並不正確。胡適的日記證明: 1949 年 2 月,兩人的確見過一面,但那是在胡適的住處,似乎並沒有其他人在場。
-----有意思的是胡適並不直接在日記中寫下曹誠英、或者曹佩聲或者娟,而是以“米桑”來作為曹誠英的代名這一點。這一方面表明,胡適難忘他那段“煙霞歲月”、“神仙生活”,另一方面,大概也是想為自己保存一點隱私、為後人留下一點考證工作吧。胡適的確是“一個極其謹守個人隱私的人”(江勇振語)。
第二節 煙霞山月,神仙生活(12)摘錄
作者:江勇振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那壯麗的軍服底下罩著的,原來是一個避禍的貴族人;她是巴黎社會之花,她是個迷人的女神。她雖然在亡命的危險之中,仍舊忘不了她迷人的慣技;她知道教士是最難迷的,她偏要試試那最難迷的教士。秋風掃著落葉,輕敲著一個鄉間教士的住宅。屋子裏一個迷人的米桑,迷住了一個美丰姿的過客。十六年後他們又會見了,羅殊拉一夜的迷夢如今才覺了。他們握著手不忍就分別,可憐迷人的米桑也老了。1923 年9 月21 日①
胡適這首《米桑》的記事詩在胡適和曹誠英在煙霞洞的“神仙生活”有關鍵性的意義。然而,沒有經過“索隱”的工作,這首詩是隱晦的。這就是為什麼《米桑》一直被人忽略的原因。《續俠隱記》(Twenty Years After; Vingt ans apr s )是法國文豪大仲馬(Alexandre
Dumas,p re,1802-1870 )在1845 年所寫的作品。《續俠隱記》顧名思義,是大仲馬在前一年所完成的《俠隱記》(又譯《三劍客》)(The Three Musketeers; Les Trois Mousquetaires)的續集。從譯名來看,胡適在此處用的中文譯本是伍光建的譯本。伍光建(1866-1943
)是廣東新會人。他所翻譯的《俠隱記》和《續俠隱記》是上海商務印書館在1907 年出版的。胡適非常推崇伍光建的譯筆。他1918 年寫《論短篇小說》的時候還不知道《俠隱記》是伍光建翻譯的,因為當時他用的是筆名:君朔。胡適稱讚他說:
大仲馬的《俠隱記》,商務出版。譯者君朔,不知是何人。我以為近年譯西洋小說當以君朔所譯諸書為第一。君朔所用白話,全非抄襲舊小說的白話,乃是一種特創的白話,最能傳達原書的神氣。其價值高出林紓百倍。②
到1928 年,胡適在給曾樸的信中還提到伍光建譯的《俠隱記》,說他“用的白話最流暢明白,于原文最精警之句,他皆用氣力煉字煉句,謹嚴而不失為好文章,故我最佩服他。”①
胡適在現存的日記裏用“米桑”或法文“Michon”來稱呼曹誠英的地方不多,但都是關鍵點,也就是在他用障眼法不讓人家知道他和曹誠英見面的時候。比如 說:1931 年1 月7 日,當天胡適從北京坐火車到上海去開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的會議。他在當晚的日記說:“珮聲來接勝之,在渡船上稍談。勝之與她在下關上岸。我們在江口搭 車。”②第二天,8 日,胡適在日記裏提他跟曹誠英見了面,但是用“米桑”的化名:
“下午,訪Miss Michon [米桑],談了一會。”③ 1933 年6 月,胡適要到美國以前,又坐火車南下。13 日到了南京。當天上午他去了中央大學,也見了當時在中大念書的曹誠英:“到中大農學院,見著鄒樹文院長,Professor H. H. Love [勒夫教授];見著 Michon [米桑]。”④1934 年2 月10 日,胡適人在南京。當天的日記的一段說:
“慰慈與Michon [米桑]同來吃晚飯。”⑤1937 年7 月,胡適在“七七事變”以後,南下參加廬山會議。29 日到了南京。當天見到了剛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曹誠英:
“到華寅生家吃午飯,見著Michon [米桑]。”⑥
胡適最後一次在日記裏用“米桑”來稱呼曹誠英,是在1949 年2 月25 日。這時,離胡適要再度搭郵輪赴美,註定與中國永別的時候已經不到一個半月的時間了。當天的日記說:
“下午,米桑來,十一年半沒相見了!”①胡適在煙霞洞的日記缺了最關鍵的一段日子。從6 月8 日的日記以後,就一直要到9 月9 日才有了日記。在這一段他跟曹誠英過著三個月“神仙生活”的日子裏,他當然不可能在日記裏用“米桑”來稱呼曹誠英。因為那就會泄了底。10 月4 日,因為學校開學了,曹誠英搬出了煙霞洞,回學校上課。從此以後,一直到1924 年1 月14 日,胡適在日記裏注記他跟曹誠英的收發信記錄,一共用了四個不同的稱呼,以便障眼,讓不察的讀者不知道他們之間寫信之頻繁:、、、
“P.”自然是“珮聲”“娟”“珮聲”“P.”“M. S.”其中,的“珮”的英文發音的縮寫;“M. S.”則應當是“米桑”英文發音的縮寫。
胡適 1949 年 2 月 25 日 的日記中這樣說道:“下午,米桑來, 11 年半沒相見了!”
《續俠隱記》裏的米桑大膽、風情萬種。“神父”既然邀請她跟他一起同床,她索性就用她的美色把他給“迷毀”了。曹誠英可能在那以前沒讀過大仲馬的《續俠隱
記》。然而,這並不妨礙她在煙霞洞演出一出跟《阿托士夜遇麗人》一樣豔麗、大膽的戲碼。我們很可以大膽地推測在1923 年7 月28 日月圓的那一晚,曹誠英就像胡適在《米桑》一詩裏的描述一樣,“秋風掃著落葉,輕敲著煙霞洞‘教授’的住宅。屋子裏一個迷人的米桑,迷住了一個美丰姿的過
客。”於是,“米桑”所譜出的這出《胡適夜遇麗人》的這出戲,就讓胡適經驗了那“神秘的境界”,讓月光“溫潤”了他孤寂的心。
近20年 胡適的愛情神話學相當多
此為一例 待考
愛過才知情重 胡適蘸著月光寫情詩
胡說:胡適的智慧 作者:魏邦良 新星出版社出版 定價:28.00元
以胡適的身份,他自然不想娶鄉村姑娘江冬秀為妻,然而,為了哄母親高興,他又不能不娶江冬秀。胡適曾對好友胡近仁坦陳了他本人對自己婚姻的看 法。他說:“吾之就此婚事,全為吾母起見,故從不曾挑剔為難。(若不為此,吾決不就此婚,此意但可為足下道,不足為外人言也。)今既婚矣,吾力求遷就,以 博吾母歡心。”
不過,胡適的婚姻也成全了他作為道德上聖人的形象。胡適死後,蔣介石讚他為: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胡適與江冬秀的白頭偕老,即為明證。
作為新文化的領袖,胡適的身邊活躍的儘是以擺脫傳統束縛為風尚的現代青年,他們尤以反對舊式婚姻為最突出之革新手段。在這樣的風潮中,胡適反而選擇了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於能守著原配夫人過一生,這確也是他的特異之處,也可見他思想和行為的矛盾之處。
胡適在美留學期間,也曾和江冬秀書信往還,自然也給她寫過詩。
1914年春,任鴻雋幫胡適在房間拍了一張“室中讀書圖”,胡適洗出幾張,在其中一張后面題了詩,寄給江冬秀。詩為五言絕句,雲:
當時,胡適還收到家人寄來的一張全家福,其中江冬秀站在母親的左側。胡適給這張全家福題了首長詩:
“真趣”之“真”也是一語雙關,一方面是說“我”授“君”讀,“君”敬“我”酒的畫面有一種樸實、純真之趣;另一方面,也暗示胡適想和江冬秀恩愛一生是出自真心,因為只有這樣做才“可以壽吾母”。
1915年7月26日,胡適在日記裏寫了英文小詩二章。
當年8月3日,胡適又將此英文小詩譯為一首詞《水調歌頭》: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吾歌坡老佳句,回首幾年前。照汝黃山深處,照我春申古渡,同此月團欒。皎色映徵秀,輕露濕雲鬟。
今已矣!空對此,月新圓!清輝脈脈如許,誰與我同看?料得今宵此際,伴汝鷓鴣聲裏,驕日欲中天。簾外繁花影,村上午炊煙。
詞後,胡適做了如下說明:“此等詩詞,作者之意趣乃在題,而不在題中之材料。即如此詞中之‘汝’,乃意象中之懸設之‘汝’,不必即實有所指,西文所謂Impersonal者是也。”
胡適越說所謂“汝”是虛指,越讓我們懷疑,“汝”是實有其人。從當時的情況來看,“汝”應為江冬秀,因那時胡適在國中尚無其他戀人。
胡適沒有把這首詩譯成白話而是譯成典雅的古文,對此,學者江勇振做了如下分析:
“胡適把他這首英詩譯成文言以後,語意雖雅,但用典較多,再加上他有意地在詞義上偷天換日,反多了一層煙幕。特別是胡適已經在英詩前寫了一個 序,繞了一大圈子,看似相思,說綺色佳的月要過一個晝夜以後才能照到‘故園桑梓’。然後,又特意在譯成中文後,附了一個跋,強調詞裏的‘你’乃意象中懸設 的‘你’,不必實有所指。他一貫的‘障眼術’,使得歷來研究胡適的人都忽略了這首詩。”
江勇振以直譯的方法將胡適這首英文詩譯成白話:
“這首詩的第一段敘說那曾有的情絲,連山川都阻隔不了;那你我心心的相係,是到了‘月傳你我心’的地步。然而,這些情絲以及那賴以傳情的月亮都 已成過去。必須注意的是,胡適這首英文詩的第一段所用的時態是過去式,所以他說:‘當彼月圓時,月傳你我心;彼情只有你我知。’第二段則急轉直下,用的時 態是現在式,說那造成‘你’和‘我’形同陌路的,不只是那‘偌大的半個地球’,而是那心靈的阻隔;‘你’和‘我’不但所見的星斗不同,連那當年還可以傳心 的月亮,也因為彼此各自處在晝夜顛倒的世界裏——亦即,思想不同的世界裏——而傳情不再。值得注意的是,胡適自己用《水調歌頭》的詞牌所譯成的中文,不但 淡化了第一段裏的情絲,而且偷天換日地抽掉了第二段裏心靈阻隔的主題。
“第一段裏‘月傳你我心’、‘彼情只有你我知’,變成了‘皎色映徵袖,輕露濕雲鬟’,兩個各自‘月下獨徊’的個體;雖然他在中譯詞的第二段裏用 了‘今已矣’、‘空對此’這些慨嘆的字眼,他接著吟咏的卻是‘清輝脈脈如許,誰與我同看?’這既可以被解讀為‘月下獨徊’的相思,也可以被理解成渴求知音 的想望,完全失去了原詩裏‘此月終不能再傳你我心’的原旨。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鷓鴣聲’那一句。鷓鴣的啼聲在古典的詩意裏,有‘行不得也哥哥’如泣如訴 的‘閨怨’意味。且不管‘料得今宵此際,伴汝鷓鴣聲裏,驕日欲中天’這一段與常識相違,因為鷓鴣是夜啼的,不會在‘驕日欲中天’的時候聽到。胡適把‘伴汝 鷓鴣聲裏’這句寫入,倒仿佛他哀嘆的是江冬秀的‘閨怨’,而不是決絕地告訴她:‘此月終不能再傳你我心’。”
由此,江勇振得出如下結論:“這首令人怵目驚心的英詩,是胡適留學時期有過反悔他媒妁之言的婚約最有力的證據。”
1917年1月中,胡適重感冒還沒好,收到江冬秀的信,心裏非常高興。他在家信裏說:“冬秀信甚好。此信較其幾年前在吾家所作寄其祖母之信,勝幾十倍矣。”他特別做了一首詩紀念:
胡適和江冬秀完婚後,胡適寫有《新婚雜詩》來紀念他們的蜜月。其中一首是:
1920年12月17日,陰曆11月初八,這天是胡適的陽曆生日,也是江冬秀的陰曆生日。胡適說這是“百年難遇的巧事”,就寫了一首《我們的雙生日贈冬秀》紀念:
夏志清對此詩有如下分析:
“這雖是首幽默詩,我們也看得出二人婚後精神上毫無默契。胡太太既不懂讀書的樂趣,丈夫在病中,更有理由不準他讀書了。胡適多麼希望他的太太能 在‘雙生日’那天和他一首詩啊,但太太不會作詩,看樣子真會把詩撕掉。胡適自知不可能同太太訂約,永不吵嘴,‘今天不許吵’平平安安過一天生日就夠了。胡 適的確是好脾氣,但江冬秀如能像《李超傳》裏的李超女士一樣,立志求學上進,婚後進學校或者在家自修,胡適一定感激莫名,享受到另外一種閨房樂趣。只可惜 江冬秀真是個舊式鄉下女子,辜負了胡適在留學期間對她的期望。”
江勇振不同意夏志清的看法,他說:“這種說法有兩個缺點。第一,它只停留在字面的理解,全然不理會文字有它雙關、影射和隱喻的靈活性。第二,它完全忽略了人的心靈與七情六欲是多面向、複雜甚至矛盾的。”
另外,江勇振認為,胡適此間還寫了另外一首詞,充分表露了胡適和江冬秀之間的卿卿我我。詞如下:
江勇振對此詩評析如下:
“這首詩裏的‘爆竹’是雙關語。一方面,胡適用它來表示他的孝心,‘為吾母十年前所備,不忍不用之’;另一方面,‘爆竹’的‘響’、‘烈’、火花與神魂盪漾,其所描述的是他新婚燕爾的歡愉。他與江冬秀固然是‘十年陳的爆竹’,但他們可是‘越陳偏越響’!”
胡適對自己的包辦婚姻此前頗有悔意,但久別之後的新婚似乎改變了他的看法。他說“越陳越響”其實是暗示我們:人老了十歲自然不好,但愛情這杯酒 “窖藏”“密封”了十年卻是分外馥鬱香甜。由此可知,他和江冬秀之間也曾醉過知酒濃,愛過知情重。換句話說,他倆的婚姻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結果,但新 婚後的魚水之樂卻不亞於自由戀愛的男女。如此,他倆的婚姻也有一定的感情基礎。我不禁聯想,倘若魯迅和朱安也曾有過魚水之歡,兩人的關係恐不至於如此陰 冷、枯寂。
1914年10月10日,胡適在日記裏記錄了他和韋蓮司的一次郊遊。兩人循湖濱漫步達三小時之久,“以且行且談,故不覺日之晚也”。胡適對韋蓮 司的評價如下:“其人極能思想,讀書甚多,高潔幾近狂狷,雖生富家而不事服飾;一日自剪其發,僅留二三寸許,其母與姊腹誹之而無如何也,其狂如此。”不 過,胡適似乎很欣賞韋蓮司的“狂”,他說:“昔約翰彌爾(John Stuart Mill,即約翰·穆勒)有言‘今人鮮敢為狂狷之行者,此真今世之隱患也’,狂乃美德,非病也。”
同年11月13日,韋蓮司贈胡適幾張親手所攝的秋柳照片,因胡適曾對韋蓮司講過中國古代“折柳贈別”的習俗。同樣地,韋蓮司將赴紐約時,胡適便以垂柳圖相贈為別,胡適因賦二十八字雲:
《說苑》記商榮將死,老子往問焉。商榮張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齒存乎?”曰:“亡。”商容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豈非以其柔耶?齒之亡也,豈非以其剛耶?”商榮曰:“嘻,是已。”
韋蓮司對胡適說:“日本之犯中國之中立也,中國政府不之抗拒,自外人觀之,似失國體。然果令中國政府以兵力拒之,如比利時所為,其得失損益雖不可逆料,然較之不抗拒之所損失,當更大千百倍,則可斷言也。”
胡適向她轉述了訥博士的一番話,也對她闡述了這首“秋柳”詩所蘊涵的意思。訥博士的話是這樣的:
“吾此次在大陸所見,令我益嘆武力之無用。吾向不信託爾斯泰及耶穌教匱克派(Quakers)所持不抵抗主義(Nonresistance) (即老氏所謂‘不爭’是也),今始稍信其說之過人也。不觀乎盧森堡以不抵抗而全,比利時以抗拒而殘破乎?比利時之破也,魯問(Leuven,即魯汶)之城 以抗拒受屠,而卜魯塞爾(Brussels,即布魯塞爾)之城獨全。卜城之美國公使屬匱克派,力勸卜城市長馬克斯勿抗德師,市長從之,與德師約法而後降, 今比之名城獨卜魯塞爾巋然獨存耳。不爭不抗之惠蓋如此!”
胡適說:“博士之言如此。老子聞之,必曰是也。”
韋蓮司長相並不美,但思想深邃,談吐不俗。她的話每每能撥動胡適的心弦,讓胡適生吾道不孤之嘆。高山流水遇知音,韋蓮司是胡適真正的知音且又是閨閣中人,難怪胡適會對她唸唸不忘了。
1915年6月12日,胡適填詞《滿庭芳》一首:
楓翼敲簾,榆錢入戶,柳棉飛上春衣。落花時節,隨地亂鶯啼。枝上紅襟軟語(紅襟,鳥名——Redbreast),商量定,掠地雙飛。(史梅溪有“又軟語商量不定”句,甚喜之,今反其意而用之。)
何須待,銷魂杜宇,勸我不如歸?(此邦無杜宇。)歸期,今倦數。十年作客,已慣天涯。況壑深多瀑,湖麗如斯。
多謝殷勤我友,能容我傲骨狂思。頻相見,微風晚日,指點過湖堤。
周質平認為,胡適曾以“高潔幾近狂狷”許韋蓮司,而此處則以“傲骨狂思”自許,可見兩人之“惺惺相惜”了。
胡適在詞中說“何須待,銷魂杜宇,勸我不如歸”,但又加了一個括弧說“此邦無杜宇”,其意思很明顯,就是自己並沒有“歸”的念頭,所以“十年作客,已慣天涯”。後面又特別指出兩人是“頻相見”,可見,關係之親密已不同一般。
1915年8月20日,胡適填詞《臨江仙》一首:
隔樹溪聲細碎,迎人鳥唱紛嘩。共穿幽徑趁溪斜。我為君拾葚,君替我簪花。
更向水濱同坐,驕陽有樹相遮。語深渾不管昏鴉。此時君與我,何處更容他?
詞前是胡適“很花了一點心思”寫的序,序曰:
詩中綺語,非病也。綺語之病,非褻則露,兩者俱失之。吾國近世綺語之詩,皆色詩耳,皆淫詞耳,情雲乎哉?今之言詩界革命者,矯枉過正,強為壯 語,虛而無當,則妄言而已矣。吾生平未嘗作欺人之壯語,亦未嘗有“閒情”之賦。今年重事填詞,偶作綺語,遊戲而已。一夜讀英文歌詩,偶有所喜,遂成此詞。 詞中語意一無所指,懼他日讀者之妄相猜度也,故序之如此。
而在給韋蓮司的信裏,胡適洩露了天機:
“讀了你4日的來信以後,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日記中提到你的部分都是‘無關個人的’,也是‘抽象的’——經常是一些對大議題嚴肅的討論。那幾首詩也是無關個人的——都沒有主語;三首詩中的一首,我很花了一點心思來說明這首詩和個人無關。”
這段序言使這首詞的內涵顯得撲朔迷離。難怪徐志摩說:“凡適之詩前有序後有跋者,皆可疑,皆將來本傳索隱資料。”
1916年7月3日,在美國留學的胡適搬入韋蓮司原住紐約海文路92號公寓。胡適在這裡住了近一年。正是在這裡,他開始了和韋蓮司長達數年的交往。
《嘗試集》所收的第一首詩《蝴蝶》就是在這個公寓作的。這首詩最早收在1916年8月23日《留學日記》,題目是《窗上有所見口占》,詩云:
“有一天,我坐在窗口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片長林亂草,遠望著赫貞江。我忽然看見一對黃蝴蝶從樹梢上飛來。一會兒,一隻蝴蝶飛下去了;還 有一隻蝴蝶獨自飛了一會,也慢慢地飛下去,去尋他的同伴去了。我心裏頗有點感觸,感觸到一種寂寞的難受,所以我寫了一首白話小詩,題目就叫做《朋友》(後 來才改作《蝴蝶》)。”
學者周質平經過考證,對此詩有如下看法:
“看了胡適寫給韋蓮司的信後,又想到這段話,我才恍然了解,這首《嘗試集》中開宗明義的白話新詩,原來也是一首情詩。‘兩個黃蝴蝶’不正是胡適和韋蓮司嗎?胡適住在韋蓮司的公寓裏,睹物思人,借蝴蝶起興,冠題‘朋友’,詩中人物已經呼之欲出了。”
1915年,胡適也為韋蓮司寫過一首詩,那首詩的標題直露多了——《相思》:
“胡適出國前在上海雖有過一段荒唐的生活,但卻從來不曾戀愛過。吃花酒、逛窯子只是尋歡作樂,這和月下散步、湖邊談心是完全不同的。這首詩中所說不知愛為何物,當是實情。韋蓮司讓胡適初嘗了戀愛的滋味,讓胡適體會到了愛情和相思的意義。”
1916年12月5日,胡適正待入睡,一縷月光勾起他的心思,他披衣起床,寫詩一首:
胡適1917年回國後,對韋蓮司的相思之情仍未消泯,而他只能用詩句來表達這深埋在心間的愛。這首《一念》便是明證:
1933年9月,胡適與葦蓮司在美國有兩次重逢。胡適因此寫了一首《水調歌頭》:
執手真難放,一別又經年!歸來三萬里外,相見大江邊;更與同車北去,行遍兩千里路,細細話從前。此樂大難得,高興遂忘眠。
家國事,《羅馬史》,不須言。眼中人物,算來值得幾文錢。應念赫貞江上,有個同心朋友(“朋友”原作“伴侶”,後塗改),相望尚依然。夜半罷清話,圓月正中天。
胡適留學時期即稱韋蓮司為“江邊之友”,所以,此詞當然是為韋蓮司所作。
1938年1月到3月,胡適在美、加兩地行程一萬多英里,發表演講計六十多場。期間,胡適和韋蓮司書信往返頻繁。3月15日,胡適抵達綺色佳,韋蓮司在火車站接他。胡適與韋蓮司在此相聚了三天。4月19日,胡適作《從紐約省會(Albany)回紐約市》詩一首:
曹誠英,字佩聲,乳名麗娟,是胡適三嫂同父異母的妹妹。當年胡適結婚時,她是伴娘之一。1923年,胡適帶著侄子胡思聰在杭州煙霞洞養病。當 時,曹誠英在杭州讀書,經常去煙霞洞照料胡適叔侄的生活,漸漸兩人產生了感情,且一發不可收。不久,曹誠英懷上了胡適的孩子,而胡適也向江冬秀提出離婚。 沒想到,江冬秀以死相拼,堅決不從。胡適的這段“戀曲1923”只能以兩人的心碎而收場。
1923年10月3日,胡適要離開煙霞洞,在日記裏寫了這樣一段略帶傷感的話:
“睡醒時,殘月在天,正照著我頭上,時已三點了。這是在煙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殘月,光色本悽慘;何況我這三個月中在月光之下過了我一生 最快活的日子!今當離別,月又來照我。自此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繼續這三個月的煙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過屋角去,不禁黯然神傷。”
胡適把煙霞洞養病這段日子說成“神仙生活”,可見那段時間,他和曹誠英的相愛是多麼熱烈多麼甜蜜,簡直讓他刻骨銘心終身難忘!
此前的5月23日,胡適寫了一首《西湖》,預示著兩人的戀情拉開了序幕。
“‘西湖’是擬人格的西子曹誠英,詩中的‘十七年’,是指胡適1907年在中國公學時第一次春遊杭城的第十七個年頭,也是指本世紀第‘十七’年 (1917年)他結婚時就對這位女儐相有夢想。一語雙關。‘聽了許多譭謗伊的話’,則是指胡冠英(曹的丈夫)的母親因他三年不生育而要‘出’她,以及生活 上的一些問題。胡適既為此來了,就捨不得匆匆離去。愛情的力量,驅使他頻頻投向‘西湖’的懷抱。‘西湖’也頻頻向他召喚。”
這段評析過於隨便。說胡適結婚時就對伴娘之一的曹誠英心存覬覦,簡直可笑;說胡適是“為此來了”,也毫無根據。事實是,胡適此次來杭州是為養病 的。不過,說此詩中的“西湖”有曹誠英的影子倒不為過。正如沈衛威所說的那樣:“我認為這裡胡適是用‘伊’寫西湖,一語雙關,又寫了曹佩聲。這也許是正合 胡適所說的自己是理性掩飾著感情,感情不易外露的性格。”
既然兩人是動心於月下西湖中,隨著兩人的關係日益親密,他倆越來越貪看湖上月色了。在胡適這段時間的日記裏,多次提及兩人共遊月下西湖的情景。
9月28日,胡適和曹誠英先趕到海寧觀潮,晚上回杭州,“在湖上蕩舟看月,到夜深始睡”,臨了,胡適滿足地說:“這一天很快樂了。”
10月20日,胡適、曹誠英、朱經農、徐志摩四人結伴“同在湖上蕩舟,過湖心亭,到三潭印月。回到裏湖時,夜尚早”。胡適在日記裏說:“我在湖上,最愛平湖秋月;在湖邊,則最愛葛嶺。”
10月21日和23日,胡適和曹誠英依舊陪伴友人泛舟西湖。
不過,胡適的婚姻也成全了他作為道德上聖人的形象。胡適死後,蔣介石讚他為: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胡適與江冬秀的白頭偕老,即為明證。
作為新文化的領袖,胡適的身邊活躍的儘是以擺脫傳統束縛為風尚的現代青年,他們尤以反對舊式婚姻為最突出之革新手段。在這樣的風潮中,胡適反而選擇了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於能守著原配夫人過一生,這確也是他的特異之處,也可見他思想和行為的矛盾之處。
胡適在美留學期間,也曾和江冬秀書信往還,自然也給她寫過詩。
1914年春,任鴻雋幫胡適在房間拍了一張“室中讀書圖”,胡適洗出幾張,在其中一張后面題了詩,寄給江冬秀。詩為五言絕句,雲:
萬里遠行役,
軒車屢後期。
傳神入圖畫,
憑汝寄相思。
胡適說,寫這首詩的靈感來自“古詩十九首”中的第八首:“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當時,胡適還收到家人寄來的一張全家福,其中江冬秀站在母親的左側。胡適給這張全家福題了首長詩:
圖左立冬秀,樸素真吾婦。
軒車來何遲,勞君相待久。
十載遠行役,遂令此意負。
歸來會有期,與君老畦畝。
築室楊林橋,背山開戶牖。
辟園可十仗,種菜亦種韭。
我當授君讀,君為我具酒。
何須趙女瑟,勿用秦人缶。
此中有真趣,可以壽吾母。
此詩結尾大可玩味。“此中有真趣,可以壽吾母”,其中“壽吾母”乃理解此詩的關鍵所在。顯然,前面所雲“我當授君讀,君為我具酒”的溫馨畫面帶 有一定表演成分。如果你以為胡適真醉心於這樣的類似于男耕女織的生活中,那你就錯了。胡適做這樣的憧憬,是因為這畫面符合其母親的心願。“真趣”之“真”也是一語雙關,一方面是說“我”授“君”讀,“君”敬“我”酒的畫面有一種樸實、純真之趣;另一方面,也暗示胡適想和江冬秀恩愛一生是出自真心,因為只有這樣做才“可以壽吾母”。
1915年7月26日,胡適在日記裏寫了英文小詩二章。
ABSENCE
Those years of absence I recall
When mountains parted thee and me
And rivers, too. But that was all.
The same fair moon which shone on thee
Shone,too, on me, tho’far apart;
And when it was full, as it is now,
We read in it reach other’s heart,
As only thou and I Knew how.
And now the moon is full once more!
But parting thee and me there lies
One half the earth; nor as before
Do these same stars adorn thy skies.
Nor can we now our thoughts impart
Each to the other through the moon,
For over the valley where thou art,
There reigns the summer sun at noon.
詩前,胡適告訴我們,寫此詩是受到黃公度《今別離》第四章啟發,又聯想古詩中“今夜涪州月,閨中只獨看”、“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於是情不自禁寫了此詩。當年8月3日,胡適又將此英文小詩譯為一首詞《水調歌頭》: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吾歌坡老佳句,回首幾年前。照汝黃山深處,照我春申古渡,同此月團欒。皎色映徵秀,輕露濕雲鬟。
今已矣!空對此,月新圓!清輝脈脈如許,誰與我同看?料得今宵此際,伴汝鷓鴣聲裏,驕日欲中天。簾外繁花影,村上午炊煙。
詞後,胡適做了如下說明:“此等詩詞,作者之意趣乃在題,而不在題中之材料。即如此詞中之‘汝’,乃意象中之懸設之‘汝’,不必即實有所指,西文所謂Impersonal者是也。”
胡適越說所謂“汝”是虛指,越讓我們懷疑,“汝”是實有其人。從當時的情況來看,“汝”應為江冬秀,因那時胡適在國中尚無其他戀人。
胡適沒有把這首詩譯成白話而是譯成典雅的古文,對此,學者江勇振做了如下分析:
“胡適把他這首英詩譯成文言以後,語意雖雅,但用典較多,再加上他有意地在詞義上偷天換日,反多了一層煙幕。特別是胡適已經在英詩前寫了一個 序,繞了一大圈子,看似相思,說綺色佳的月要過一個晝夜以後才能照到‘故園桑梓’。然後,又特意在譯成中文後,附了一個跋,強調詞裏的‘你’乃意象中懸設 的‘你’,不必實有所指。他一貫的‘障眼術’,使得歷來研究胡適的人都忽略了這首詩。”
江勇振以直譯的方法將胡適這首英文詩譯成白話:
今別離
想當年,
多年的別離,山川的阻隔,
你我依舊。
明月照著你,也照著遠方的我。
當彼月圓時,月傳你我心;
彼情只有你我知。
今夜月更圓——
但阻隔著你我的,已是那偌大的半個地球;
罷了!
試問?昂首觀星斗,你我所見可相同?
罷了!
此月終不能再傳你我心,因為——
我在月下,你卻日正當中。
經過對比,江勇振認為,“這首英文詩最令人觸目驚心的地方,在於它赤裸裸地道出了胡適的心境”。下面便是江勇振先生對此詩的分析:“這首詩的第一段敘說那曾有的情絲,連山川都阻隔不了;那你我心心的相係,是到了‘月傳你我心’的地步。然而,這些情絲以及那賴以傳情的月亮都 已成過去。必須注意的是,胡適這首英文詩的第一段所用的時態是過去式,所以他說:‘當彼月圓時,月傳你我心;彼情只有你我知。’第二段則急轉直下,用的時 態是現在式,說那造成‘你’和‘我’形同陌路的,不只是那‘偌大的半個地球’,而是那心靈的阻隔;‘你’和‘我’不但所見的星斗不同,連那當年還可以傳心 的月亮,也因為彼此各自處在晝夜顛倒的世界裏——亦即,思想不同的世界裏——而傳情不再。值得注意的是,胡適自己用《水調歌頭》的詞牌所譯成的中文,不但 淡化了第一段裏的情絲,而且偷天換日地抽掉了第二段裏心靈阻隔的主題。
“第一段裏‘月傳你我心’、‘彼情只有你我知’,變成了‘皎色映徵袖,輕露濕雲鬟’,兩個各自‘月下獨徊’的個體;雖然他在中譯詞的第二段裏用 了‘今已矣’、‘空對此’這些慨嘆的字眼,他接著吟咏的卻是‘清輝脈脈如許,誰與我同看?’這既可以被解讀為‘月下獨徊’的相思,也可以被理解成渴求知音 的想望,完全失去了原詩裏‘此月終不能再傳你我心’的原旨。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鷓鴣聲’那一句。鷓鴣的啼聲在古典的詩意裏,有‘行不得也哥哥’如泣如訴 的‘閨怨’意味。且不管‘料得今宵此際,伴汝鷓鴣聲裏,驕日欲中天’這一段與常識相違,因為鷓鴣是夜啼的,不會在‘驕日欲中天’的時候聽到。胡適把‘伴汝 鷓鴣聲裏’這句寫入,倒仿佛他哀嘆的是江冬秀的‘閨怨’,而不是決絕地告訴她:‘此月終不能再傳你我心’。”
由此,江勇振得出如下結論:“這首令人怵目驚心的英詩,是胡適留學時期有過反悔他媒妁之言的婚約最有力的證據。”
1917年1月中,胡適重感冒還沒好,收到江冬秀的信,心裏非常高興。他在家信裏說:“冬秀信甚好。此信較其幾年前在吾家所作寄其祖母之信,勝幾十倍矣。”他特別做了一首詩紀念:
病中得她書,不滿八行紙。
全無要緊話,頗使我歡喜。
我不認得她,她不認得我。
我卻能念她,這是為什麼?
豈不因我們,分定常相親。
由分生情意,所以非路人?
天邊一遊子,生不識故里。
終有故鄉情,其理亦如此。
豈不愛自由,此意無人曉。
情願不自由,便是自由了。
最後一句“情願不自由,便是自由了”顯露一種達觀和睿智,但同時也滲出一絲無奈和苦澀。新舊交替的時代,優柔寡斷的性格使胡適一輩子無論是在家庭裏還是在社會中,都只能以“情願不自由”的方式來爭取“自由”。胡適和江冬秀完婚後,胡適寫有《新婚雜詩》來紀念他們的蜜月。其中一首是:
十幾年的相思剛才完結,
沒滿月的夫妻又匆匆分別。
昨夜燈前絮語,全不管天上月圓月缺。
今宵別後,便覺得這窗前明月,
格外清圓,格外親切!
你該笑我,飽嘗了作客清懷,別離滋味,
還逃不了這個時節!
江冬秀讀了這首詩,滿心喜歡。但她覺得胡適所寫乃閨中秘事,不宜為外人道也,於是在信中叮囑胡適:“二函收到,深為歡喜。此詩從頭細看一遍,再 又看一遍。笑話,此詩只有夫婦說說笑話,千萬不可與別人看……不過四五個月,又要相見……你我不必掛念,夫婦同到北京,日夜相見,可多多說說笑話。”1920年12月17日,陰曆11月初八,這天是胡適的陽曆生日,也是江冬秀的陰曆生日。胡適說這是“百年難遇的巧事”,就寫了一首《我們的雙生日贈冬秀》紀念:
他干涉我病裏看書,
常說,“你又不要命了!”
我也惱他干涉我,
常說,“你鬧,我更要病了!”
我們常常這樣吵嘴——
每回吵過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們的雙生日,
我們訂約,今天不許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做一首生日詩,
他喊道,“哼,又做什麼詩了!”
要不是我搶得快,
這首詩早被他撕了。
“這雖是首幽默詩,我們也看得出二人婚後精神上毫無默契。胡太太既不懂讀書的樂趣,丈夫在病中,更有理由不準他讀書了。胡適多麼希望他的太太能 在‘雙生日’那天和他一首詩啊,但太太不會作詩,看樣子真會把詩撕掉。胡適自知不可能同太太訂約,永不吵嘴,‘今天不許吵’平平安安過一天生日就夠了。胡 適的確是好脾氣,但江冬秀如能像《李超傳》裏的李超女士一樣,立志求學上進,婚後進學校或者在家自修,胡適一定感激莫名,享受到另外一種閨房樂趣。只可惜 江冬秀真是個舊式鄉下女子,辜負了胡適在留學期間對她的期望。”
江勇振不同意夏志清的看法,他說:“這種說法有兩個缺點。第一,它只停留在字面的理解,全然不理會文字有它雙關、影射和隱喻的靈活性。第二,它完全忽略了人的心靈與七情六欲是多面向、複雜甚至矛盾的。”
另外,江勇振認為,胡適此間還寫了另外一首詞,充分表露了胡適和江冬秀之間的卿卿我我。詞如下:
(今年八月與冬秀在京寓夜話,忽憶一年前舊事,遂和前詞,成此闋。)
天上風吹雲破,
月照我們兩個。
問你去年時,
為什麼閉門深躲?
“誰躲?誰躲?
那是去年的我!”
胡適所說的一年前舊事,是指1917年胡適從美國回來,八月去江冬秀家想見見未婚妻,但江冬秀礙于風俗,躲在帳子裏不肯出來。胡適失望而歸,填《如夢令》二闋:
一
他把門兒深掩,
不肯出來相見。
難道不關情?
怕是因情生怨。
休怨!休怨!
他日憑君發遣。
二
幾次曾看小像,
幾次傳書來往,
見見又何妨!
休作女孩兒相。
凝想,凝想,
想是這般模樣!
胡適《新婚雜詩》流露出其蜜一般的心情,其中第四詩表現得尤為充分:
記得那年,你家辦了嫁粧,我家備了新房,
只不曾捉到我這個新郎!
這十年來,換了幾朝帝王,看了多少世態炎涼;
銹了你嫁粧中的刀剪,
改了你多少嫁衣新樣;
更老了你和我人兒一雙!
只有那十年陳的爆竹呵,越陳偏越響!
胡適後來把這首詩放在《嘗試集》發表時,加了一個序:“吾本不欲用爆竹,後以其為吾母十年前所備,不忍不用之。”江勇振對此詩評析如下:
“這首詩裏的‘爆竹’是雙關語。一方面,胡適用它來表示他的孝心,‘為吾母十年前所備,不忍不用之’;另一方面,‘爆竹’的‘響’、‘烈’、火花與神魂盪漾,其所描述的是他新婚燕爾的歡愉。他與江冬秀固然是‘十年陳的爆竹’,但他們可是‘越陳偏越響’!”
胡適對自己的包辦婚姻此前頗有悔意,但久別之後的新婚似乎改變了他的看法。他說“越陳越響”其實是暗示我們:人老了十歲自然不好,但愛情這杯酒 “窖藏”“密封”了十年卻是分外馥鬱香甜。由此可知,他和江冬秀之間也曾醉過知酒濃,愛過知情重。換句話說,他倆的婚姻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結果,但新 婚後的魚水之樂卻不亞於自由戀愛的男女。如此,他倆的婚姻也有一定的感情基礎。我不禁聯想,倘若魯迅和朱安也曾有過魚水之歡,兩人的關係恐不至於如此陰 冷、枯寂。
1914年10月10日,胡適在日記裏記錄了他和韋蓮司的一次郊遊。兩人循湖濱漫步達三小時之久,“以且行且談,故不覺日之晚也”。胡適對韋蓮 司的評價如下:“其人極能思想,讀書甚多,高潔幾近狂狷,雖生富家而不事服飾;一日自剪其發,僅留二三寸許,其母與姊腹誹之而無如何也,其狂如此。”不 過,胡適似乎很欣賞韋蓮司的“狂”,他說:“昔約翰彌爾(John Stuart Mill,即約翰·穆勒)有言‘今人鮮敢為狂狷之行者,此真今世之隱患也’,狂乃美德,非病也。”
同年11月13日,韋蓮司贈胡適幾張親手所攝的秋柳照片,因胡適曾對韋蓮司講過中國古代“折柳贈別”的習俗。同樣地,韋蓮司將赴紐約時,胡適便以垂柳圖相贈為別,胡適因賦二十八字雲:
已見蕭颼萬木摧,尚余垂柳拂人來。
憑君漫說柔條弱,也向西風舞一回。
胡適在詩後引了一段文字:《說苑》記商榮將死,老子往問焉。商榮張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齒存乎?”曰:“亡。”商容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豈非以其柔耶?齒之亡也,豈非以其剛耶?”商榮曰:“嘻,是已。”
韋蓮司對胡適說:“日本之犯中國之中立也,中國政府不之抗拒,自外人觀之,似失國體。然果令中國政府以兵力拒之,如比利時所為,其得失損益雖不可逆料,然較之不抗拒之所損失,當更大千百倍,則可斷言也。”
胡適向她轉述了訥博士的一番話,也對她闡述了這首“秋柳”詩所蘊涵的意思。訥博士的話是這樣的:
“吾此次在大陸所見,令我益嘆武力之無用。吾向不信託爾斯泰及耶穌教匱克派(Quakers)所持不抵抗主義(Nonresistance) (即老氏所謂‘不爭’是也),今始稍信其說之過人也。不觀乎盧森堡以不抵抗而全,比利時以抗拒而殘破乎?比利時之破也,魯問(Leuven,即魯汶)之城 以抗拒受屠,而卜魯塞爾(Brussels,即布魯塞爾)之城獨全。卜城之美國公使屬匱克派,力勸卜城市長馬克斯勿抗德師,市長從之,與德師約法而後降, 今比之名城獨卜魯塞爾巋然獨存耳。不爭不抗之惠蓋如此!”
胡適說:“博士之言如此。老子聞之,必曰是也。”
韋蓮司長相並不美,但思想深邃,談吐不俗。她的話每每能撥動胡適的心弦,讓胡適生吾道不孤之嘆。高山流水遇知音,韋蓮司是胡適真正的知音且又是閨閣中人,難怪胡適會對她唸唸不忘了。
1915年6月12日,胡適填詞《滿庭芳》一首:
楓翼敲簾,榆錢入戶,柳棉飛上春衣。落花時節,隨地亂鶯啼。枝上紅襟軟語(紅襟,鳥名——Redbreast),商量定,掠地雙飛。(史梅溪有“又軟語商量不定”句,甚喜之,今反其意而用之。)
何須待,銷魂杜宇,勸我不如歸?(此邦無杜宇。)歸期,今倦數。十年作客,已慣天涯。況壑深多瀑,湖麗如斯。
多謝殷勤我友,能容我傲骨狂思。頻相見,微風晚日,指點過湖堤。
周質平認為,胡適曾以“高潔幾近狂狷”許韋蓮司,而此處則以“傲骨狂思”自許,可見兩人之“惺惺相惜”了。
胡適在詞中說“何須待,銷魂杜宇,勸我不如歸”,但又加了一個括弧說“此邦無杜宇”,其意思很明顯,就是自己並沒有“歸”的念頭,所以“十年作客,已慣天涯”。後面又特別指出兩人是“頻相見”,可見,關係之親密已不同一般。
1915年8月20日,胡適填詞《臨江仙》一首:
隔樹溪聲細碎,迎人鳥唱紛嘩。共穿幽徑趁溪斜。我為君拾葚,君替我簪花。
更向水濱同坐,驕陽有樹相遮。語深渾不管昏鴉。此時君與我,何處更容他?
詞前是胡適“很花了一點心思”寫的序,序曰:
詩中綺語,非病也。綺語之病,非褻則露,兩者俱失之。吾國近世綺語之詩,皆色詩耳,皆淫詞耳,情雲乎哉?今之言詩界革命者,矯枉過正,強為壯 語,虛而無當,則妄言而已矣。吾生平未嘗作欺人之壯語,亦未嘗有“閒情”之賦。今年重事填詞,偶作綺語,遊戲而已。一夜讀英文歌詩,偶有所喜,遂成此詞。 詞中語意一無所指,懼他日讀者之妄相猜度也,故序之如此。
而在給韋蓮司的信裏,胡適洩露了天機:
“讀了你4日的來信以後,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日記中提到你的部分都是‘無關個人的’,也是‘抽象的’——經常是一些對大議題嚴肅的討論。那幾首詩也是無關個人的——都沒有主語;三首詩中的一首,我很花了一點心思來說明這首詩和個人無關。”
這段序言使這首詞的內涵顯得撲朔迷離。難怪徐志摩說:“凡適之詩前有序後有跋者,皆可疑,皆將來本傳索隱資料。”
1916年7月3日,在美國留學的胡適搬入韋蓮司原住紐約海文路92號公寓。胡適在這裡住了近一年。正是在這裡,他開始了和韋蓮司長達數年的交往。
《嘗試集》所收的第一首詩《蝴蝶》就是在這個公寓作的。這首詩最早收在1916年8月23日《留學日記》,題目是《窗上有所見口占》,詩云: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十七年後,胡適寫《逼上梁山》,透露了寫此詩的真正動機:“有一天,我坐在窗口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片長林亂草,遠望著赫貞江。我忽然看見一對黃蝴蝶從樹梢上飛來。一會兒,一隻蝴蝶飛下去了;還 有一隻蝴蝶獨自飛了一會,也慢慢地飛下去,去尋他的同伴去了。我心裏頗有點感觸,感觸到一種寂寞的難受,所以我寫了一首白話小詩,題目就叫做《朋友》(後 來才改作《蝴蝶》)。”
學者周質平經過考證,對此詩有如下看法:
“看了胡適寫給韋蓮司的信後,又想到這段話,我才恍然了解,這首《嘗試集》中開宗明義的白話新詩,原來也是一首情詩。‘兩個黃蝴蝶’不正是胡適和韋蓮司嗎?胡適住在韋蓮司的公寓裏,睹物思人,借蝴蝶起興,冠題‘朋友’,詩中人物已經呼之欲出了。”
1915年,胡適也為韋蓮司寫過一首詩,那首詩的標題直露多了——《相思》:
自我與子別,於今十日耳。
奈何十日間,兩夜夢及子?
前夜夢書來,謂無再見時。
老母日就衰,未可遠別離。
昨夢君歸來,歡喜便同坐。
語我故鄉事,故人頗思我。
吾乃澹蕩人,未知“愛”何似。
古人說相思,毋乃頗類此。
周質平先生對此詩有如下分析:“胡適出國前在上海雖有過一段荒唐的生活,但卻從來不曾戀愛過。吃花酒、逛窯子只是尋歡作樂,這和月下散步、湖邊談心是完全不同的。這首詩中所說不知愛為何物,當是實情。韋蓮司讓胡適初嘗了戀愛的滋味,讓胡適體會到了愛情和相思的意義。”
1916年12月5日,胡適正待入睡,一縷月光勾起他的心思,他披衣起床,寫詩一首:
明月照我床,臥看不肯睡。
窗上青藤影,隨風舞娟媚。
我愛明月光,更不想什麼。
月可使人愁,定不能愁我。
月冷寒江靜,心頭百念消。
欲眠君照我,無夢到明朝。
這首詩貌似灑脫,實是無奈。胡適說自己“更不想什麼”“定不能愁我”“心頭百念消”,但卻忍不住起床寫詩,分明是輾轉反側,心思誰與訴說,卻打 腫臉充胖子,硬說自己是“無夢到明朝”。胡適此詩洩露了內心隱秘的心思,因為一年後他又為此詩做了一首和詩。可見,他此時此刻內心深處泛出的漣漪過了一年 還未平復。胡適1917年回國後,對韋蓮司的相思之情仍未消泯,而他只能用詩句來表達這深埋在心間的愛。這首《一念》便是明證:
我笑你繞太陽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個迴旋;
我笑你繞地球的月亮,總不會永遠團圓;
我笑你千千萬萬大大小小的星球,
總跳不出自己的軌道線;
我笑你一秒走五十萬里的無線電,
總比不上我區區的心頭一念!
我這心頭一念:
才從竹竿巷,忽到竹竿尖;
忽在赫貞江上,忽在凱約湖邊;
我若真個害刻骨的相思,
便一分鐘繞遍地球三萬轉!
同年12月寫的《十二月五夜月——和一年前詩》,也很明顯地吐露了他的相思之情。
去年月照我,十二月初五。
窗上青藤影,婀娜隨風舞。
今夜睡醒時,缺月天上好。
江上的青藤,枯死半年了。
江上種藤人,今移湖上住。
相望三萬里,但有書來往。
讀到“江上種藤人,今移湖上住”,便知此詩是為韋蓮司所寫的。“江”是赫貞江,“湖”是凱約湖。當時,韋蓮司已從赫貞江邊移居凱約湖畔。1933年9月,胡適與葦蓮司在美國有兩次重逢。胡適因此寫了一首《水調歌頭》:
執手真難放,一別又經年!歸來三萬里外,相見大江邊;更與同車北去,行遍兩千里路,細細話從前。此樂大難得,高興遂忘眠。
家國事,《羅馬史》,不須言。眼中人物,算來值得幾文錢。應念赫貞江上,有個同心朋友(“朋友”原作“伴侶”,後塗改),相望尚依然。夜半罷清話,圓月正中天。
胡適留學時期即稱韋蓮司為“江邊之友”,所以,此詞當然是為韋蓮司所作。
1938年1月到3月,胡適在美、加兩地行程一萬多英里,發表演講計六十多場。期間,胡適和韋蓮司書信往返頻繁。3月15日,胡適抵達綺色佳,韋蓮司在火車站接他。胡適與韋蓮司在此相聚了三天。4月19日,胡適作《從紐約省會(Albany)回紐約市》詩一首:
四百里的赫貞江,
從容的流下紐約灣,
恰像我的少年歲月,
一去永不回還。
這江上曾有我的詩,
我的夢,我的工作,我的愛。
毀滅了的似綠水長流,
留住了的似青山還在。
在當天的日記裏,胡適寫道:“一路上看赫貞江的山水,想起二十年前舊事,很想寫一詩。”二十年前,正是胡適與韋蓮司同窗共讀的好時光。由此可知,此詩中分明晃動著韋蓮司的身影。曹誠英,字佩聲,乳名麗娟,是胡適三嫂同父異母的妹妹。當年胡適結婚時,她是伴娘之一。1923年,胡適帶著侄子胡思聰在杭州煙霞洞養病。當 時,曹誠英在杭州讀書,經常去煙霞洞照料胡適叔侄的生活,漸漸兩人產生了感情,且一發不可收。不久,曹誠英懷上了胡適的孩子,而胡適也向江冬秀提出離婚。 沒想到,江冬秀以死相拼,堅決不從。胡適的這段“戀曲1923”只能以兩人的心碎而收場。
1923年10月3日,胡適要離開煙霞洞,在日記裏寫了這樣一段略帶傷感的話:
“睡醒時,殘月在天,正照著我頭上,時已三點了。這是在煙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殘月,光色本悽慘;何況我這三個月中在月光之下過了我一生 最快活的日子!今當離別,月又來照我。自此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繼續這三個月的煙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過屋角去,不禁黯然神傷。”
胡適把煙霞洞養病這段日子說成“神仙生活”,可見那段時間,他和曹誠英的相愛是多麼熱烈多麼甜蜜,簡直讓他刻骨銘心終身難忘!
此前的5月23日,胡適寫了一首《西湖》,預示著兩人的戀情拉開了序幕。
十七年夢想的西湖,
不能醫我的病,
反使我病的更厲害了!
然而西湖畢竟可愛。
輕煙籠著,月光照著,
我的心也跟著湖光微蕩了。
前天,伊卻未免太絢爛了!
我們只好在船篷陰處偷覷著,
不敢正眼看伊了!
最好是密雲不語的昨日:
近山都變成遠山了。
山頭雲霧慢騰騰地卷上去。
我沒有氣力去爬山,
只能天天在小船上蕩來蕩去,
靜瞧那湖山諸峰從容地移前退後。
聽了許多譭謗伊的話而來,
這回來了,只覺得伊更可愛,
因而不捨得匆匆就離別了。
沈寂先生對此詩有如下評析:“‘西湖’是擬人格的西子曹誠英,詩中的‘十七年’,是指胡適1907年在中國公學時第一次春遊杭城的第十七個年頭,也是指本世紀第‘十七’年 (1917年)他結婚時就對這位女儐相有夢想。一語雙關。‘聽了許多譭謗伊的話’,則是指胡冠英(曹的丈夫)的母親因他三年不生育而要‘出’她,以及生活 上的一些問題。胡適既為此來了,就捨不得匆匆離去。愛情的力量,驅使他頻頻投向‘西湖’的懷抱。‘西湖’也頻頻向他召喚。”
這段評析過於隨便。說胡適結婚時就對伴娘之一的曹誠英心存覬覦,簡直可笑;說胡適是“為此來了”,也毫無根據。事實是,胡適此次來杭州是為養病 的。不過,說此詩中的“西湖”有曹誠英的影子倒不為過。正如沈衛威所說的那樣:“我認為這裡胡適是用‘伊’寫西湖,一語雙關,又寫了曹佩聲。這也許是正合 胡適所說的自己是理性掩飾著感情,感情不易外露的性格。”
既然兩人是動心於月下西湖中,隨著兩人的關係日益親密,他倆越來越貪看湖上月色了。在胡適這段時間的日記裏,多次提及兩人共遊月下西湖的情景。
9月28日,胡適和曹誠英先趕到海寧觀潮,晚上回杭州,“在湖上蕩舟看月,到夜深始睡”,臨了,胡適滿足地說:“這一天很快樂了。”
10月20日,胡適、曹誠英、朱經農、徐志摩四人結伴“同在湖上蕩舟,過湖心亭,到三潭印月。回到裏湖時,夜尚早”。胡適在日記裏說:“我在湖上,最愛平湖秋月;在湖邊,則最愛葛嶺。”
10月21日和23日,胡適和曹誠英依舊陪伴友人泛舟西湖。
在胡適友人的眼裏,胡適與曹誠英儼然一對熱戀中的人,出雙入對,形影不離。徐志摩在日記裏也記下了10月20晚在湖上蕩舟的情景:
“我們第一天遊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個精品——看初華的蘆荻,樓外樓吃蟹,曹女士貪看柳梢頭的月,我們把桌 子移到窗口,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陽裏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裏的蘆雪是金色;月下的蘆雪是銀色……曹女士唱了一個‘秋香’歌,婉曼得 很。”
在杭州養病期間,胡適和曹誠英隔三岔五就去遊湖賞月。我想,在胡適眼裏,月光下的西湖,美;月光下的曹誠英,更美!晚霞裏的曹誠英是金色的,月光下的曹誠英則是銀色的。曹誠英貪看月色,胡適貪看的則不止是月色。
汪靜之在1996年出版的《六美緣》裏曾說:“我到煙霞洞拜訪胡適之師,看見佩聲也在煙霞洞,發現他們兩人非常高興,滿臉歡喜的笑容,是初戀愛 時的興奮狀態。適之師像年輕了十歲,像一個青年一樣興衝衝、輕飄飄,走路都帶跳的樣子……適之師取出他新寫的詩給我看,我一看就知道此詩是為佩聲而作的。 詩中把佩聲比作梅花。佩聲娘家的花園裏有個竹梅亭,佩聲從小起自號竹梅亭主。”
汪靜之所提到這首詩是胡適寫于8月17日的《怨歌》:
那一年我回到山中,
無意中尋到了一株梅樹;
可惜我不能久住山中,
匆匆見了,便匆匆地去。
這回我又回到山中,
那梅樹已移到人家去了。
我好容易尋到了那人家,
可憐他已全不似當年的風度了。
他們把他種在墻邊的大松樹下,
他有好幾年受不著雨露和日光了;
害蟲佈滿了葉上,
他已憔悴的不成模樣了。
他們嫌他總不開花;
他們說:“等的真心焦了。
他今年要還不開花,
我家要砍掉他當柴燒了。”
我是不輕易傷心的人,
也不禁為他滴了幾滴眼淚。
一半是哀念梅花,
一半是憐憫人們的愚昧。
拆掉那高墻,
砍倒那松樹!
不愛花的莫栽花,
不愛樹的莫種樹!
關於這首詩,汪靜之曾做過一番分析,大意如下:詩的第一節是說胡適在1917年底結婚時于婚禮上無意發現曹誠英。第二節是說兩人在煙霞洞巧遇,但昔日清純的小伴娘已為人婦,眉宇間隱含一縷歲 月的風霜。三、四節暗示曹誠英因不育遭到婆母和丈夫的冷遇,“憔悴的不成模樣了”。在詩的最後,胡適寫出了自己的傷感和對曹誠英的同情。
也就是在寫了這首含義豐富的詩後,胡適和曹誠英的關係開始密切起來。在接下來的日記裏,曹誠英的愛稱“娟”頻頻出現。單是這個親昵的“娟”字就足以撩人情思了。
另一首煙霞洞雜詩之一,胡適後來索性將其取名為《梅花》,有人認為這是胡適自我表白的定情詩。詩云:
樹葉都帶著秋容了,
但大多數都還在秋風裏撐持著。
只有山前路上的許多梅樹,
卻早已憔悴的很難看了,
我們不敢笑他早凋;
讓他們早早休息好了,
明年仍趕在百花之先開放罷!
沈寂對此詩評價如下:“不是‘早凋’,仍要好好加以培植,以期明年早開放。後來胡適幫助她上學、出洋留學,就是按照詩意所說做的,胡適的心意更進了一步,不僅要擁有它,還設法要護理它。”這個評價顯然也極為離譜。胡適寫此詩時是決意要將愛情進行到底的,他哪想到江冬秀用一把菜刀讓他與曹誠英的故事演變成一場遊戲一場夢。
和曹誠英的這段情在胡適是一次刻骨銘心的體驗,正是有了這次的熱戀,胡適才寫出了名句“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
幾年後,胡適在《多謝》這首詩中這樣說:
多謝你能來,
慰我心中寂寞,
伴我看山看月,
過神仙生活,
匆匆離別便經年,
夢裏總相憶。
人道應該忘了。
我如何忘得。
然而他的這段熱戀過程雖炫目,結局卻黯淡。江冬秀以其罕見的果敢與潑辣強行終止了胡適和曹誠英的婚外情。人到中年的胡適不得不陷入少年維特之煩惱中。1923年12月初,胡適回到北京,住在北京郊區秘魔崖山上朋友的別墅裏。在這裡,他給曹誠英寫了封信,並附上兩首詩《秘魔崖月夜》和《暫時的安慰》。
秘魔崖月夜
依舊是月圓時,
依舊是空山、靜夜;
我獨自踏月沉思——
這淒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
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暫時的安慰
自從南高峰上那夜以後,
五個月不曾經驗這樣神秘的境界了。
月光浸沒著孤寂的我,
轉溫潤了我的孤寂的心,
涼透了的肌骨都震動了;
翠微山上無數森嚴的黑影。
方才還像猙獰的鬼兵,
此時都好像和善可親了。
山前,直望到長辛店的一線電燈光,
天邊,直望到那微茫的小星。
一切都受了那靜穆的光明的洗禮,
一切都是和平的美,
一切都是慈祥的愛。
山寺的晚鐘,
秘魔崖的狗叫,
驚醒了我暫時的迷夢。
是的,暫時的!
亭子面前,花房的草門掀動了,
一個花匠的頭伸出來,
四面一望,又縮進去了。——
靜穆的月光,究竟比不上草門裏的爐火!
暫時的安慰,也究竟解不了明日的煩悶呵!
詩的結尾兩句寫得夠實在的。月光雖美,卻少了煙火氣;情人雖靚,哪比糟糠妻那樣知冷知熱,貼心貼肺。問題是當月光爬上窗前,你怎能不浮想聯翩?當戀人立在月下,你怎能不心旌搖蕩?在這首詩後,胡適有段耐人尋味的說明:“英國詩人勃朗寧(Browning)影響我不少,但他的盲目的樂觀主義——如他的皮帕·帕斯 (Pippa Passe)——毫不能影響到我。此詩前半幾乎近似他了,然而只是一瞥的心境,不能長久存在。我不是悲觀者,但我的樂觀主義和他不相同。”
胡適以前說他到美國後就變成了樂觀主義,且是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而現在他又說自己的樂觀“不能長久存在”了。原因無他,因為愛而不得使他“究竟解不了明日的煩悶呵” !
那段時間,胡適借酒澆愁,借詩宣泄內心的煩悶。
1924年1月13日,胡適在日記裏寫下這樣的文字:
“與夢麟、任光、余文燦、張希伯先生同遊西山。希伯先生年六十五,精神尚好。他有別墅在玉泉山之南,名石居,舊為和珅之弟的家廟,很精緻。我們在石居吃飯,飯後遊西山,回來又到石居吃晚飯。飯後回城。
“今夜是舊曆初八,在石居見月,月色極好。進城後,與冬秀、仰之、成之同在真光看《茶花女》影戲,悲楚動人,鄉間養病一幕尤佳。全劇至馬克抱漫郎攝實戈而死,即閉幕,剪裁也還好。回家時,忽起大風,塵土蔽人,勉強睜眼看那將落的月,已朦朧作黃色,令人去憔悴的聯想。”
“在石居見月,月色極好”,胡適自然會想到西湖之月,想到月下美人。胡適說“鄉間養病一幕尤佳”,因為對他來說,“鄉間養病”是一生中的“神仙 生活”,自然“尤佳”。後面這句“勉強睜眼看那將落的月,已朦朧作黃色,令人去憔悴的聯想”,則暗示由於愛情之夭折,無論是自己還是曹誠英都已不勝“憔 悴”。
此頁日記的後面,胡適做詩一首:
石居
松針篩月上眉頭,心上悽清感舊遊。
一樣半規初八月,照人狂態照人愁。
月上眉頭,情上心頭,想到西湖舊遊,胡適自然“心上悽清”。月光皎潔如昔,但那個為愛而狂的人卻變得滿面愁容。接下來的幾天,或許是受到《茶花女》的刺激,曹誠英的影子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弄得他神思恍惚,坐臥不寧。1月15日的日記裏,他寫道:
這十五日來,煩悶之至,什麼事也不能做。前幾日曾戲寫一詩,如下:
煩悶
很想尋點事做,
卻又是這樣的不能安坐。
要是玩玩吧,
又覺得閒的不好過。
提起筆來,
一天只寫得頭二百個字。
從來不曾這樣懶過,
也從來不曾這樣沒興致。
小詩
剛忘了昨兒的夢,
又分明看見夢裏的一笑。
你看,白天夜裏,胡適滿腦子都是曹誠英“夢裏的一笑”。理性的胡適也為愛所困到了如此地步,這既說明愛情之魔力,也表明胡適這一次完全捲入了愛之旋渦中,身不由己,難以自拔。不過,胡適的自製力畢竟非同一般,當他意識到自己不可能離婚再娶,他果決地斬斷了內心的情思。他的那首《別賦》就是明證。
別賦
我們蜜也似的相愛,
心裏很滿足了。
一想到,一提及“離別”,
我們便偎著臉哭了。
那回——三月二十八——
出門的日子都定了。
他們來給我送行;
忽然聽說我病了——
其實是我們哭了兩夜,
眼睛都腫成核桃了;
我若不躲在暗房裏,
定要被他們嘲笑了。
又挨了一個半月,
我終於走了。
這回我們不曾哭,
然而也盡夠受了。
第一天——別說是睡——
我坐也坐不住了。
我若不是怕人笑,
早已搭倒車回去了!
第二天——稍吃點飯——
第三晚竟能睡了。
三個月之後,
便不覺得別離的苦味了。
半年之後,
習慣完全征服了相思了。
“我現在是自由人了!
不再做情癡了!”
胡適寫這首詩既是向曹誠英也是向煙霞洞中的自己道別。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儘管胡適有懸崖勒馬之意,曹誠英卻有死不改悔之心,對胡適的愛,像種子,在她心裏生了根發了芽且長成了樹。胡適留在她肚子裏的那團肉可以忍痛打掉;胡適烙在她生命中的愛是任什麼也難以磨滅的。
當胡適將《秘魔崖月夜》和《暫時的安慰》隨信寄給曹誠英後,她給胡適回了封信,表露了她對胡適堅貞不渝的愛:
“你的信與你的詩,狠(很)使我感動。我恨不得此時身在秘魔岩,與你在艷色的朝陽中對坐。你是太陽性Solar的氣質,所以不易感受太陰性 Lunar的情調——悲哀的寂寞是你初度的經驗!但如你在空山月色中感受到了暫時悲哀的寂寞;我卻是永遠地沉浸在寂寞的悲哀裏!這不是文字的對仗,這是實 在的情況。上帝保祐你‘心頭的人影’:任風吹也好,月照也好,你已經取得了一個情緒的中心;任熱鬧也好,冷靜也好,你已經有了你靈魂的伴侶!”
1925年,曹誠英從杭州師範學校畢業前夕,給胡適寫了封信:
“我們在這假期中通信,狠(很)要留心,你看是嗎?不過我知道你是最謹慎而狠(很)會寫信的,大概不會有什麼要緊。我想我這次回家,落腳在自己 家裏。我所有的東西自當放在身邊。就是住處,我自然也以家中為主,往他家也不過偶然的事罷了。你有信可直接寄旺川。我們現在寫信都不具名,這更好了。我想 人家要拆也不知是你寫的。我寫給你的呢或由我哥轉,或直寄往信箱。要是直接寄信箱,我想你我的名字都不寫,那麼人家也不知誰寫給誰的了;你看對嗎?穈哥, 在這裡讓我喊一聲親愛的,以後我將規矩地說話了。穈哥,我愛你,刻骨地愛你!我回家去之後,仍現在一樣地愛你,請你放心。冠英決不能使我受什麼影響對於 你,請你放心!”
因當時胡適和曹誠英的戀情已廣為人知。江冬秀為保住丈夫,對其“嚴防死守”,所以曹提醒胡適“狠要留心”。當時,曹誠英與胡冠英的婚姻雖名存實亡,但她名義上仍是胡冠英的妻子,所以有時還得回家,但她向胡適保證:“冠英決不能使我受什麼影響對於你。”
在胡適的幫助下,曹誠英後來去美國康奈爾大學留學,其間,結識了比她小十歲的同學曾景賢。交往中,曾對曹產生了愛情,但他得知曹誠英對胡適的一 片癡心後,決定忍痛割愛。他對曹誠英說:“我已決定終身做你的弟弟,因為結婚誠然是不可能。像你一心記著穈哥,一心又捨不得我;在我讀了你給穈哥的信(離 美時穈哥寄給我的)後,我已決定,我不能強佔人家整個的靈魂,不只使你苦惱,而且要對不住穈哥,我不是這樣的人。慢說你對我的恩情我不能負你,即使穈哥這 次也為我盡了這麼多的人力,我又何忍強奪人之所愛?”
這位曾君也未免太忠厚了。1938年的胡適身處美國,有韋蓮司傾吐心曲;有羅維茲相伴賞月。儘管胡適曾對曹誠英說:“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但在1938年的美國,胡適心頭上的人影已不是曹誠英了。曾景賢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去追求曹誠英,何談“強奪人之所愛”?
曾景賢知難而退的真實原因在於曹誠英心裏盛滿了對胡適的愛,沒有空間再接納另一男子的情。曹誠英在給胡適的信裏,一再表白她的忠貞不渝:
“這世界除了穈哥和曾君,再沒有人可以叫我去做他的妻子。我看不起妻子,我不屑做妻子。穈哥,不必說我們是沒有結婚的希望;曾君,如我們結婚, 他只有痛苦,我何忍愛一個人去害他;我自己婚後的痛苦也如哥哥說的,我已痛苦夠了,我怎受得了將來見自己愛的丈夫去找別的女人?曾君,我根本便把他當個小 孩子,他的愛我,當時是同情我的痛苦,以後也許是感情的衝動,這是畸形的。我因為他現在的處境太可憐了,我覺得為報恩,我有愛護他的必要,然而等他環境漸 好,他的痛苦漸減,我會放棄他去。所以哥哥的反對是過慮,我希望你不會和哥哥一樣的誤會我!”
曹誠英在信末畫了一彎新月,代替自己的簽名。這個富有創意的簽名淒美、浪漫、聰明之極。作為胡適的知心愛人,曹誠英知道胡適和自己一樣貪戀月 色,於是她用一彎新月代表自己,是想把自己的容貌和倩影融入無邊無際的月色裏。曹誠英的潛在目的或許是——讓胡適只要看到娟娟月色,就想到他如月色般的 “娟娟”(曹誠英的乳名為:娟)。
事實上,胡適確實貪戀月色,他的幾乎每首情詩都瀰漫著月色。他的整個愛情故事似乎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月色中。一旦寫到月色,胡適的筆就變得輕 靈、活潑、生動起來。只要胡適文字裏有月亮升起,我們就會看到一個嬌美的身影,就可能聽到一個淒美的故事,就可能見證一段風花雪月的情。誠可謂:清輝脈脈 如許,定有人與他同看。月色給胡適的文字增了韻味,也讓他的人生添了風致。對胡適來說,人生沒有月色,就像長坂坡裏沒有趙子龍,空城計裏沒有諸葛亮,他的 人生將大為減色。
不過,胡適一生雖貪戀月色如斯,但月中嫦娥卻是換了一個又一個。所以儘管後來曹誠英常給胡適寫信且一再要求對方回復,但胡適還是硬起心腸一封未回。
1938年8月21日,胡適收到曹誠英寄來的一首詩:“孤啼孤啼,倩君西去,為我殷勤傳意。道她末路病呻吟,沒半點生存活計。忘名忘利,棄家棄職,來到娥眉佛地。慈悲菩薩有心留,卻又被恩情牽係。”這字字帶血聲聲含淚的詩也沒能讓胡適舊情復燃。
1943年,曹誠英又作了三首詞託大學同學朱汝華帶給胡適。
第一首《虞美人》:
魚沉雁斷經時久,未悉平安否?萬千心事寄無門,此去若能相遇說他聽:朱顏青鬢都消改,惟剩癡情在。廿年孤苦月華知,一似棲霞樓外數星時。
第二首《女冠子》:
三天兩夜,夢裏曾經相見。似當年,風趣毫無損,心情亦舊然。不知離別舊,甘苦不相連。猶向天邊月,喚娟娟。
第三首《臨江仙》:
闊別重洋天樣遠,音書斷絕三年,夢魂無賴苦纏綿。芳蹤何處是?羞探問人前。身體近來康健否?起居誰解相憐?歸期何事舊遲延。也知人已老,無復昔娟娟。
三首詞裏都瀰漫著胡適最愛的娟娟月色,但胡適似乎再也不想答理那個昔日的“娟娟”。緣分已盡,月色也黯然失色,不再撩人了。
徐芳是北大中文系的學生,1935年畢業。她和胡適有過一段戀情,時間大概在1936年1-2月間。徐芳在1938年1月30日信裏寫道:“記得前年此時,我們同在上海找到了快樂。”
1936年1月下旬,胡適人在上海。1月22日,他在日記裏寫道:“徐芳女士來談,她寫了幾首新詩給我看,我最喜歡她的《車中》一首。”第二天,胡適就寫了首無題詩,詩云:
尋遍了車中,
只不見他蹤跡。
盡日清談高會,
總空虛孤寂。
明知他是不曾來——
不曾來最好。
我也清閒自在,
免得為他煩惱。
這首詩寫出了胡適矛盾的心態,既盼她來又怕她來。她不來,胡適寂寞;她來,胡適煩惱。事實上,胡適後半生一直處於這樣的窘境中。因為寂寞,他忍不住尋覓紅顏知己;因為煩惱,他一次次淺嘗輒止,剛開頭就煞尾。兩人在上海度過一段快樂時光。胡適還送給徐芳一粒相思豆。徐芳為此寫了首詩:
他送我一顆相思子,
我把它放在案頭。
娘問:
“是誰給你的相思豆?”
我答是:
“枝上採下的櫻桃紅得真透。”
六天以後,徐芳又為胡適送的紅豆補寫了一首詩:
相思紅豆他送來,
相思樹兒心裏栽;
三年相思不嫌苦,
一心要看好花開。
胡適雖然並未向徐芳表白戀情,但他給徐芳那粒相思豆卻勝過千言萬語。它足以讓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心潮澎湃,不能自抑。“庾信文章老更成”,隨著年歲的增長、閱歷的豐富,胡適談情說愛的藝術漸臻化境。哪怕一字不著,也能盡得風流。5月12日,徐芳在給胡適的信裏附上一首詩:
她要一首美麗的情歌,
那歌是
從他心裏寫出,
可以給她永久吟哦。
他不給。
她感到無限寂寞。
她說:
“明兒我唱一首給你,
你和也不和?”
胡適的相思豆讓徐芳不可挽回地墮入情網,她向胡適發起猛烈的攻勢。
這首詩讓胡適沒有了迴旋餘地,於是他寫了首《扔了》:
煩惱竟難逃——
還是愛他不愛?
兩鬢疏疏白髮,
擔不了相思新債。
低聲下氣去求他,
求他扔了我。
他說:“我唱我的歌,
管你和也不和!”
陷入愛河中的徐芳難以自拔,她又給胡適寄去一首詩,詩中,他把胡適比喻成“一輪明月”,要他“走下人寰,他卻說人間太煩”。胡適回應了一首《無心肝的月亮》,詩前,胡適引用了明人小說中的詩句:“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無心肝的月亮照著溝渠,
也照著西山山頂。
他照著飄搖的楊柳條,
也照著瞌睡的“鋪地錦”。
他不懂得你的喜歡,
他也聽不見你的長嘆。
孩子,他也不能為你勾留,
雖然有時候他也吻著你的媚眼。
孩子,你要可憐他——
可憐他跳不出他的軌道。
你也應該學學他,
看他無牽無挂的多麼好!
這首詩坦陳了自己的無奈:“可憐他跳不出他的軌道。”但最後一句卻顯露出胡適的老謀深算,他要徐芳以他為榜樣,“看他無牽無挂多好”!顯然,胡適想一箭雙雕,既想攬美人入懷,享受新人的情;又想維持婚姻的現狀,不傷舊人的心。遺憾的是,中國女子重情更重名分。為了情,徐芳可以不管不顧;為了名分,更可以不惜生命。
1936年7月,胡適要赴美國開太平洋學會的年會。徐芳特意趕到上海為其送行,並做詩一首:
我放我的愛在海裏——送美先生去美國
我放我的愛在海裏,
海是那麼深,
海是那麼綠,
真的情不在海底,
它浮在明朗的水上,
靜靜地等著你的步履。
我放我的愛在海裏,
愛是那麼摯,
愛是那麼真,
它永願和你相親,
你的船走了,它跟,
你的船停了,它停。
我放我的愛在海邊,
我吩咐魚龍,
我吩咐水仙,
不許它們傷害我的戀。
我是輕輕地把它放下,
你也許會輕輕地將它拾撿?
胡適明知自己擔不了新的相思債,但一刀斬斷情絲又談何容易!他和徐芳的戀情在欲迎還拒中一直維持到1938年。其間,胡適給徐芳的信裏不願把話 說死,總給對方留下想像空間。比如,一次給徐芳的信中,胡適附了首《車中望富士山》:“霧鬢雲裾絕代姿,也能妖艷也能奇。忽然全被雲遮了,待到雲開是幾 時!”這首詩給了徐芳遐想和盼頭,她對胡適說:“你那詩很有趣。寫得雅麗極了。‘待到雲開是幾時?’這只有你知道。你說!”
胡適赴美做大使後,就再也無興致和徐芳談情說愛了,公務繁忙是一個原因;遠水不解近渴是另一個原因。不過,更大可能還在於,胡適在美國既有舊相識韋蓮司又有了新相知羅維茲,他恐怕實在抽不出時間來應付大洋彼岸的徐芳了。
1938年3月5日,胡適在日記裏寫道:“寫一信與舟生(即徐芳),勸他從危難裏尋著自己的前途,恐此人不中說也。”
兩人的戀愛關係自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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