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11日 星期一

胡適〈說儒〉(1934,待校);尤小立《胡適之〈說儒〉內外》2018。狩野直喜 (1868年—1947年)對 "儒"的看法,參考 《支那學文藪》(197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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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野直喜

狩野直喜(日語:狩野 直喜かの なおき Kano Naoki子溫君山,1868年2月11日—1947年12月13日),日本漢學家,歷史學者,「京都支那學」的開創者,是日本近代的大儒。

生平[編輯]

狩野直喜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漢學科。

1900年,狩野直喜來清朝留學,碰上了義和團,遭遇困境2個月後回國。

1906年到1928年,狩野直喜在京都帝國大學主持「中國哲學講座」長達22年之久。

1911年,狩野直喜開始追蹤敦煌文獻,訪察英國法國俄國美國,並來中國尋訪,與中國學者王國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1925年,獲任命為帝國學士院會員。

學術思想[編輯]

  • 嚴密的考證的方法。以弘揚清朝考證學的方法為己任,同時很早就接受西方實證主義思想。
  • 他的中國研究涉及的範圍從上古到清代,領域從哲學到法律西學,熟稔英語法語。對中國哲學的研究繼承了島田篁村合註疏、義理、考證三者為一的學問精神,而反對僅憑某種純粹的理論來解釋中國的學問。[1]
  • 經學的立場。狩野所涉獵的領域雖然十分廣泛,但是經學的立場非常明確,認為戲曲戲劇不屬於經學。[2]
  • 思想上歸宗於儒學王國維稱他為一代「儒宗」。[註 1]
  • 反對霸道,主張德治,綜述孔子之教。[3][4]

作品[編輯]

  • 中國哲學史》(築摩書房,1953年)
  • 兩漢學術考》(築摩書房,1964年)
  • 魏晉學術考》(築摩書房,1968年)
  • 支那文學史》(1970年)
  • 《支那學文藪》(1973年)
  • 論語孟子研究》(1977年)
  • 漢文研究法》(1979年)
  • 《讀書纂餘》(1980年)
  • 《御進講録》(1984年)
  • 《支那小説戲曲史》(1992年)
  • 春秋研究》(1994年)

評價[編輯]

清朝王國維稱狩野直喜是:「當代儒宗」。[註 1]

腳註[編輯]

  1. 移至:1.0 1.1 清朝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二十四《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歐洲》:「君山博士(狩野直喜,號君山)今儒宗,亭亭崛起東海東……」

參考資料[編輯]

  1. ^ 狩野直喜. 《中国哲学史》. 岩波書店. 1953: 4 (中文(簡體)).
  2. ^ 倉石武四郎和吉川幸次郎的談話. 《先学を語る――狩野直喜博士》. 《東方學》. 1971: 142–145.
  3. ^ 田岡領雲. 《和译汉文丛书》. 玄黃社. 1911.
  4. ^ 《近代日本的孔子观》. 台灣: 《孔孟月刊》. 2000: 第39卷第3期.

參見[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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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剛認為胡適〈說儒〉(1934) 是中國三十年代史學論文之最:參見胡適《胡適口述自傳》唐德剛譯註,台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81,頁278


本blog 收入胡適引用的大著之作者在胡適之先生當大使時的拜訪記。他說因為對《聖經 舊約》很熟,所以有此"靈感"。







胡適〈說儒〉1934 。約近萬字,如附,從雲台書屋轉貼 (錯誤多),有空慢慢看、改

尤小立《胡適之〈說儒〉內外》( 學術史和思想史的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約66.5萬字。就是將胡適〈說儒〉發表至今,"所有"相關的文章(包括中國鬥壺是思想的)都按序拿來討論。


自序
  這裡收集的一些文字大都是最近五年內隨時寫的,其中偶有三四篇是五年前寫 的。這些文字差不多全是在各種刊物上發表過的。沒有發表過的只有這幾篇:《四 十二章經考》和附錄三件,《論六經不夠作領袖人才的來源》,《論(春秋)—— 答錢玄同》 , 《論(詩經)——答劉大白》,《明成祖御制(佛曲)殘本跋》, 《參同契的年代》
       這一集本是《胡適文存》第四集的一部分。因為有許多討論政治的文字——尤 其是我這三四年來討論國際政治的文字,——在這個時候不便收集印行,所以我把 其中關於學術思想的一部分抽出來,編成這一集《論學近著》。
 這一集分五卷。第一卷只有三篇文字:《說儒》將提出中國古代學術文化史的 一個新鮮的看法,我自信這個看法,將來大概可以漸漸得著史學家的承認。雖然眼 前還有不少懷疑的評論。此外兩篇都是討論治學方法的:《老子》年代一篇是考證 學的方法論;校勘學一篇是校勘學的方法論。只有《真誥考》一篇是關於道教史料的,因 為《真治》牽涉到《四十二章經》,所以我把這一篇也收在這裡。第三卷全是整理 小說史料的文字。《西遊記的第八十一難》是一篇遊戲之作,收在第三卷裡作個附錄。

  第四卷是我近年對於國內幾個重要的思想問題發表的文字。青年的讀者若嫌這 一集的考據文字太沉悶了,他們最好是先讀這一卷。這一卷的文字最容易讀;並且 這裡提出的一些思想問題,也都是值得大家平心靜氣的想想的。

        第五卷是一些雜文,只可算是全集的一個附錄。

 五年之中,只有這一點講學成績,我自己很感覺慚愧。如果這幾十篇文字可以 引起國內外學者的討論和批評,那是我最歡迎的。

                                                                  二十四·十·二十九日
     



  說儒

  一、問題的提出。

     二、論儒是殷民族的教士;他們的衣服是殷服,他們的宗教是殷禮,他們的人 生觀是亡國遺民的柔遜的人生觀。

  三、論儒的生活:他們的治喪相禮的職業。

  四、論殷商民族亡國後有一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預言;孔子在當時被人 認為應運而生的聖者。

  五、論孔子的大貢獻:(-)把殷商民族的部落性的儒擴大到「仁以為己任」 的儒;(二)把柔儒的儒改變到剛毅進取的儒。

  六、論孔子與老子的關係;論老子是正宗的儒。附論儒與墨者的關係。




  二十多年前,章太炎先生作《國故論衡》,有《原儒》一篇,說「儒」有廣狹 不同的三種說法:

  儒有三科,關「達」、「類」、「私」之名:(《墨子·經上》篇說名有三種: 達,類,私。如「物」是達名,「馬」是類名,「舜」是私名。)
  達名為儒。儒者,術士也(《說文》)。太史公《儒林列傳》曰,「泰之季世 坑術」,而世謂之坑儒。司馬相如言「列仙之儒居山澤間,形容甚髒」(《漢書 ·司馬相如傳》語。《史記》儒作傳,誤)。……王充《儒增》、《道虛》、《談 天》、《說日》、《是應》,舉「儒書」,所稱者有魯般刻房,由基中楊,李廣射 寢石夫沒羽,……黃帝騎龍,淮南王犬吠天上雞鳴雲中,日中有三足烏,月中有兔蟾蜍。是諸名 籍道、墨、刑法、陰陽、神仙之倫,旁有雜家所記,列傳所錄,一謂之儒,明其皆 公族。「儒」之名蓋出於「需」,需者雲上於天,而儒亦知天文,識旱潦。何以明 之? 鳥知天將雨者日鵡(《說文》 ),舞旱股者以為衣冠。鵡冠者亦曰術氏冠( 《漢·五行志》注引《禮圖》),又田園冠。莊周言儒者冠國冠者知天時,履句屢 者知地形,緩佩塊者事至而斷。(《田子方篇》文。《五行志》注引《逸周書》文 同。《莊子》圖字作鵬。《續漢書·與服志》云:「戴冠前國。」)明靈星舞於吁 嗟以求雨者謂之儒。……古之儒知天文占候,謂其多投,故號偏施於九能,諸有術 者悉賅之矣。
  類名為儒。儒者知禮樂射御書數。任官》曰,「儒以道得民。」說日,「儒, 諸侯保氏有六藝以教民者。」《地官》曰,「聯師儒。」說曰,「師儒,鄉里教以 道藝者。」此則躬備德行為師,效其材藝為儒。·
  私名為儒。《七略》曰,「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 者也。游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什尼,以重 其言,於道為最高。」周之衰,保民失其守,史籍之書,商高之算,多門之射,范 氏之御,皆不自儒者傳。政孔子……咱詭鄙事,言君子不多能,為當世名士顯人隱 諱。則懦行》稱十五儒,《七略》疏晏子以下五十二家,皆粗明德行政教之趣而已, 未及六藝也。其科於們官》為師,儒絕而師假攝其名。……
  今獨以傳經為懦,以私名則異,以達名類名則偏。要之題號由古今異,儒猶道 矣。懦之名於古通為術士,於今專為師氏之守。道之名於古通為德行道藝,於今專 為老聃之徒。

  太炎先生這篇文章在當時真有開山之功,因為他是第一個人提出「題號由古今異」的一個歷史見解,使我們明白古人用這個名詞有廣狹不同的三種說法。太炎先 生的大貢獻在於使我們知道「儒』字的意義經過了一種歷史的變化,從一個廣義的, 包括一切方術之士的「儒」,後來竟縮小到那「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 的狹義的「儒」。這雖是太炎先生的創說,在大體上是完全可以成立的。《論語》 記孔子對他的弟子說:
  女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
這可見當孔子的時候,「儒」的流品是很雜的,有君子的儒,也有小人的儒。 向來的人多蔽於成見,不能推想這句話的涵義。若依章太炎的說法,當孔子以前已 有那些廣義的儒,這句話就很明白了。
  但太炎先生的說法,現在看來,也還有可以修正補充之處。他的最大弱點在於 那「類名」的儒(其實那術士通稱的「儒」才是類名)。他在那最廣義的儒之下, 另立一類「六藝之人」的儒。此說的根據只有《周禮》的兩條鄭玄注。無論《周禮》 是否可信,《周禮》本文只是一句「儒以道得民」和一句「聯師儒」,這裡並沒有 儒字的定義。鄭玄注裡說儒是「有六藝以教民者」,這只是一個東漢晚年的學者的 說法,我們不能因此就相信古代(周初)真有那專習六藝的儒。何況《周禮》本身 就很可疑呢?
  太炎先生說「儒之名於古通為術土」,此說目無可疑。但他所引證都是秦漢的 材料,還不曾說明這個廣義的儒究竟起於什麼時代,他們的來歷是什麼,他們的生 活是怎樣的,他們同那狹義的孔門的儒有何歷史的關係,他們同春秋戰國之間的許 多思想潮流又有何歷史的關係。在這些問題上,我們不免都感覺不滿足。
  若如太炎先生的說法,廣義的儒變到狹義的儒,只是因為「周之衰,保氏失其 守」,故書算射御都不從儒者傳授出來,而孔子也只好「自詭鄙事,言君子不多能, 為當世名上顯人隱諱」。這種說法,很難使我們滿意。如果《周禮》本不可信,如 果「保氏」之官本來就是一種烏托邦的制度,這種歷史的解釋就完全站不住了。
  太炎先生又有《原道》三篇,其上篇之未有注語云:
  儒家、法家皆出於道,道則非出於儒也。
若依此說,儒家不過是道家的一個分派,那麼,「儒」還夠不上一個「類名」, 更夠不上「達名」了。老說這裡的「儒」只是那狹義的私名的儒,那麼,那個做儒 法的共同源頭的「道」和那最廣義的「儒」可有什麼歷史關係沒有呢?太炎先生說, 「儒法者流削小老氏以為省」(原道上》),他的證據只有一句話:
  孔父受業於征藏史,韓非傳其書。(《原道上》)
姑且假定這個淵源可信,我們也還要問:那位征藏史(老路)同那廣義的「儒」 又有什麼歷史關係沒有呢?
  為要補充引申章先生的說法,我現今提出這篇嘗試的研究。




  「儒」的名稱,最初見於《論語民子說的
  女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
我在上文已說過,這句話使我們明白當孔子時已有很多的儒,有君子,有小人, 流品已很雜了。我們要研究這些儒是什麼樣的人。
  我們先看看「儒」字的古義。《說文》:
  儒,柔也,術士之稱。從人,需聲。

  術上是有方術的人;但為什麼「儒」字有「柔」的意義呢?「需」字古與「奧」 相通; 《廣雅·釋治》 :「奧,弱也。」耍即是今「車而大」字,也寫作「軟」字。 「需」字也有柔軟之意;《考工記》:「革,欲其荼白而疾澣之,則堅;欲其柔滑而腛脂之,則需。」鄭注云:「故書,需作 。鄭司農芸,儒讀為柔需之需,謂厚 脂之韋革柔需。」』《考工記》又云:「厚其錯則木堅,薄其銀則需。」此兩處, 「需」 皆與「堅」 對舉,需即是柔類之要。柔軟之需,引伸又有遲緩儒滯之意。 《周易·家傳》:「需,須也。」《雜卦傳》:「需,不過也。」《周易》「澤上 於天」(三三)為失,而「雲上於天」(王三)為需;央是已下雨了,故為決斷之 象,而需是密雲未雨,故為遲待疑滯之象。《左傳》哀六年:「需,事之下也。」 又哀十四年:「需,事之賊也。」




  凡從需之字,大都有柔弱或儒滯之義。「懦,弱也。」「孺,乳子也。」「懦, 駕弱者也。」(皆見《說文人人孟子賺「是何德滯也」。凡從要之字,皆有弱義。 「唾,弱也』*說文》);段玉裁說頓即是儒字。稻之軟而粘者為「涵」,即今糯 米的的糯字。《廣雅·釋估》:「須,弱也。」大概古時「需」與「耍」是同一個 字,古青同讀如灣,或如糯。朱駿聲把從奧之字歸入「乾」韻,從「需」之字歸入 「需」韻,似是後起的區別。


  「儒」字從需而訓柔,似非無故。《墨於?·公孟》篇說:

  公孟子戴章甫,借忽,懦服而以見於墨子。

  又說:「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後仁。



  ?又忙F儒》將說:


  儒者四,君子必古言服,然後仁。


  《苟子·儒效》篇說:


  逢衣成帶(《韓詩外傳》作「博帶」),解果其冠,……是俗儒者也。


  大概最古的儒,有特別的衣冠,其制度出於古代(說詳下),而其形式——逢 農,傅帶,高冠,授編——表出一種文弱迂緩的神氣,故有「儒」之名。


  所以「儒」的第一義是一種穿戴古衣冠,外貌表示文弱迂緩的人。


  從古書所記的儒的衣冠上,我們又可以推測到儒的歷史的來歷。《墨子》書中 說當時的「儒」自稱他們的衣冠為「古服」。周時所謂「古」,當然是指那被征服 的殷朝了。試以「章甫之冠」證之。《士冠禮記》云:


  章甫,殷道也。


  《禮記儒行》篇記孔子對魯哀公說:


  立少居魯,衣逢掖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丘聞之也:君子之學也博,其 服也鄉。丘不知懦服。


  孔子的祖先是家人,是殷王室的後裔,所以他臨死時還自稱為「殷人」(則檀 引)。他生在魯國,生於殷人的家庭,長大時還回到他的故國去住過一個時期(位 記阿L子世家》 不記他早年居宋的事。但《儒行》篇所說無作偽之動機,似可信人 他是有歷史眼光的人,他懂得當時所謂「儒服」其實不過是他的民族和他的故國的 服制。儒服只是殷服,所以他只承認那是他的「鄉」服,而不是什麼特別的儒服。


  從儒服是殷服的線索上,我們可以大膽的推想:最初的儒都是殷人,都是殷的 遺民,他們穿戴股的古衣冠,習行殷的古禮。這是儒的第二個古義。




  我們必須明白,殷商的文化的中心雖在今之河南,——周之宋衛(衛即殷字, 古讀殷如衣,挪韋古音皆如衣,即殷字)——而東部的齊魯皆是殷文化所被,殷民 族所居。《左傳》以晏子春秋》外篇同)昭公二十年,晏嬰對齊侯說:「昔爽鳩氏 始居此地,季激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後太公因之。」依《漢書· 地理志》及杜預《左傳注》,有逢伯陵是殷初諸侯,蒲姑氏(椒書》作薄姑氏)是 殷周之間的諸侯。魯也是殷人舊地。《左傳》昭公九年,周王使詹桓伯辭於晉日: 「……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東土也。」孔穎達《正義》引服虔回:「蒲姑, 齊也;商奄,魯也。」又定公四年,衛候使祝怕私於芙弘日:「……著武王克商, 成王定之。……分魯公以大路大旗,夏後氏之滿,封父之繁弱(大弓名),殷民六 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 將其類丑(丑,眾也),以法則用公,用即命於周;是使之職事於魯,以昭周公之 明德;分之士田陪敦,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食, 而封於少輜之應。」這可見魯的地是商奄舊地,而又有新徙來的殷民六族。所以魯 有許多殷人遺俗,如「毫社」之把,屢見於《春秋》。傅斯年先生前幾年作《周東 封與殷遺民》(附錄)一文,證明魯「為殷遺民之國」。他說:

  按秋陽《左傳賄所謂「毫社」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毫社」屢見於格秋經》。 以那樣一個簡略的二百四十年間之「斷爛朝報」,所記皆是戎機會盟之大事,而是 社獨佔一位置,則是社在普之重要可知。且《春秋》記「毫社(松羊階蒲社)災」 在哀公四年,去殷商之亡已六百餘年(姑據犧鑒外紀》),…·,·是社猶有作用, 是甚可注意之事實。且《左傳》所記是社,有兩事尤關重要。哀七年,「以鬍子益 來,獻於是社。」……、鄭於般為東夷,此等獻俘,當與宋襄公「用部子於次難之 社,欲以屬東夷」一樣,周人館殷鬼而已。又定六年,「陽虎又盟公及三桓於周社, 盟國人於是社。」這真清清楚楚指示我們:普之統治者是周人,而魯之國民是殷人。 殷亡六七百年後之情形尚如此!


  傅先生此論,我認為是最有見地的論斷。

  從周初到春秋時代,都是殷文化與周文化對峙而沒有完全同化的時代。最初是 殷民族仇視那新平定殷朝的西來民族,所以有武庚的事件,在那事件之中,東部的 薄姑與商奄都加入合作。《漢書·地理志》說:




  齊地,……湯時有逢公柏陵,殷末有薄姑氏,皆為諸侯,國此地。至周成王時, 蒲姑氏與四國共作亂,成王滅之,以封師尚父,是為太公。以史記·周本細也說: 「東代淮夷,踐奄,遷其君薄姑。」《書序》云:「成王既踐奄,將遷其君於薄姑。 周公告召公,作『將蒲姑』。」但皆無滅蒲姑以封太公的事。)


  《史記》的《周本紀》與《齊太公世家》都說太公封於齊是武王時的事,《漢 書》 明白的拋棄那種舊說, 另說太公封齊是在成王時四國亂平之後。現在看來, 《漢書》所說,似近於事實。不但太公封齊在四國亂後;伯禽封管也應該在周公東 征四國之後。「四國」之說,向來不一致:《詩毛傳》以管,蔡,商,奄為四國; 孔穎達《左傳正義》說杜注的「四國」為管,蔡,祿父(武庚),商奄。《尚書· 多方》開端即云:

  惟五月丁亥,王來自奄,至於宗周。周公日:「王若曰:歐告爾四國多方:惟 爾殷候尹民,……」

  此時武庚、管、蔡已滅,然而還用「四國」之名,可見管、蔡。武庚不在「四 國」 之內。「四國」似是指東方的四個殷;B部,其一為殷本部,其二為商奄(奄 有大義,「商奄」猶言「大商」,猶如說「大羅馬」「大希臘」),其三為薄姑, 其四不能確定,也許即是「徐萬」。此皆殷文化所被之地。薄姑滅,始有齊國;商 奄滅,始有魯國。而殷本部分為二:其一為宋,承殷之後,為殷文化的直接繼承者; 其一為衛,封給康叔,是新朝用來監視那殘存的宋國的。此外周公還在洛建立了一 個成周重鎮。


  我們現在讀《大浩民多土》《多方風康法鳳酒潔》《費誓》等篇,我們不能不 感覺到當時的最大問題是鎮撫殷民的問題。在今文《尚書》二十九篇中,這個問題 要占三分之一的篇幅(《書序》百篇之中,有《將蒲姑》,又有《亮姑》)。其問 題之嚴重,可以想見,看現在的零碎材料,我們可以看出兩個步驟:第一步是倒殷 之後,還立武庚,又承認東部之段舊國。第二步是武庚四國叛亂之後,周室的領袖 決心用武力東征,滅殷四國,建立了太公的齊國,周公的魯國。同時又在殷虛建立 了衛國,在洛建立了新洛邑。然而周室終不能不保留一個宋國,大概還是承認那個 殷民問題的嚴重性,所以不能不在周室宗親(衛與魯)(齊)的包圍監視之下保存 一個殷民族文化的故國。


  所以在周初幾百年之間,東部中國的社會形勢是~個周民族成了統治階級,鎮 壓著一個下層被征服被統治的殷民族。博斯年先生說「魯之統治者是周人,而魯之 國民是殷人」(引見上文)。這個論斷可以適用於東土全部。這形勢頗像後世東胡 民族征服了中國,也頗像北歐的民族征服了羅馬帝國。以文化論,那新起的周民族 自然比不上那東方文化久遠的殷民族,所以周室的領袖在那開國的時候也不能不尊 重那殷商文化。《康浩》最能表示這個態度:

  王日,嗚呼,封,汝念哉……往敷求予殷先哲王,用保又民。汝丕遠惟商守成 人,宅心知訓。……

  同時為政治上謀安定,也不能不隨順著當地人民的文化習慣。《康法》說:

  汝際時桌司,師茲殷罰有倫。……




  汝際時來事,罰蔽殷彝,用其義刑義殺。……


  此可證《左傳》定公四年祝論說的話是合於歷史事實的。祝論說成王分封魯與 衛,「皆後以商政,疆以周索」;而他封唐叔於夏虛,則「啟以夏政,疆以戎索」。 (杜註:「皆,魯衛也。啟,開也。居殷故地,因其風俗,開用其政。疆理土地以 周法。索,法也」。)但統治者終是統治者,他們自有他們的文化習慣,不屑模仿 那被征服的民族的文化。況且新興的民族看見那老民族的滅亡往往由於文化上有某 種不適於生存的壞習慣,所以他們往往看不起征服民族的風俗。《酒浩》一篇便是 好例:

  王曰,封,我西土……尚克用文王教,不腆於酒,故我至於今,克受殷之命。

  這是明白的自誇西土民族的勝利是因為沒有墮落的習慣。再看他說:


  古人有言日:「人無於水監,當於民監。」今惟殷墜厥命,我其可不太監撫於 時。


  這就是說:我們不要學那亡國民族的壞榜樣!但是可注意的是《酒浩》的末段 對於周的官吏,有犯酒禁的,須用嚴刑:


  汝勿佚,盡執構以歸於周,予其殺。

  但殷之舊人可以不必如此嚴厲辦理:


  又惟殷之迪諸臣惟工,乃泊於酒,勿庸殺之,姑惟教之。


  在這處罰的歧異裡,我們可以窺見那統治民族一面輕視又一面放任那被征服民 族的心理。


  但股民族在東土有了好幾百年的歷史,人數是很多的;雖沒有政治勢力,他們 的文化的潛勢力是不可侮視的。孔子說過:


  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

  這是幾百年後一個有歷史眼光的人的估計,可見周朝的統治者雖有「所損益」, 大體上也還是因襲了殷商的制度文物。這就是說,「落戎殷」之後,幾百年之中, 殷商民族文化終久逐漸征服了那人數較少的西土民族。


  殷周兩民族的逐漸同化,其中自然有自覺的方式,也有不自覺的方式。不自覺 的同化是兩種民族文化長期接觸的自然結果,一切民族都難逃免,我們不用說他。 那自覺的同化,依我們看來,與「儒」的一個階級或職業很有重大的關係。


  在那個天翻地覆的亡國大變之後,昔日的統治階級淪落作了俘虜,作了奴隸, 作了受治的平民,往傳》裡祝倫說:

  分魯公以……殷民六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 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類丑,以法則周公,用即命於周;是使之職事於魯, 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交,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分康叔以 ……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民,鑄氏,樊氏,饑氏,終葵氏。


  這是殷商亡國時的慘狀的追述,這十幾族都有宗氏,都有分族類丑,自然是勝 國的貴族了;如今他們都被分給那些新諸侯去「職事』守魯衛,——這就是去做臣 僕。那些分封的彝器是戰勝者的俘獲品,那些「祝宗卜史」是亡國的俘虜。那戰勝 的統治者吩咐他們道:

  多士,昔朕來自奄,予大降爾四國民命。我乃明至天罰,移爾通論,比事臣我 宗,多遜卜……今予惟不爾殺,……亦惟爾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遜,爾乃尚有爾土, 爾乃尚寧千止。爾克敬,天惟並矜爾。爾不克敬,爾不啻不有爾上,予亦至天之罰 於爾躬!(《多士》;參看《多方》。)


  這是何等嚴厲的告誡奴隸的訓詞!這種奴隸的生活是可以想見的了。

  但我們知道,希臘的知識分子做了羅馬戰勝者的奴隸,往往從奴隸裡爬出來做 他們的主人的書記或家庭教師。北歐的野蠻民族打倒了羅馬帝國之後,終於被羅馬 大主教的長袍教土征服了,倒過來做了他們的徒弟。殷商的知識分子,——王朝的 貞人,太祝,太史,以及貴族的多士,——在那新得政的西周民族之下,過的生活 雖然是慘痛的奴虜生活,然而有一件事是段民族的團結力的中。乙,也就是他們後 來終久征服那戰勝者的武器,——那就是殷人的宗教。


  我們看殷墟(安陽)出土的遺物與文字可以明白段人的文化是一種宗教的文化。 這個宗教根本上是一種祖先教。祖先的祭祖在他們的宗教裡佔一個很重要的地位。 喪禮也是一個重要部分(詳下)。此外,他們似乎極端相信占卜:大事小事都用卜 來決定。如果《鴻範》是一部可信的書,那麼,占卜之法到了殷商的末期已起了大 改變,用龜卜和用獸骨卜之法之外,還有用警草的覆法,與卜並用。


  這種宗教需用一批有特別訓練的人。卜覽需用「卜蹈人」;祭祀需用祝官;喪 禮需用相禮的專家。在殷商盛時,祝宗卜史自有專家。亡國之後,這些有專門知識 的人往往淪為奴虜,或散在民間。因為他們是有專門的知識技能的,故往往能靠他 們的專長換得衣食之資。他們在殷人社會裡,仍舊受人民的崇敬;而統治的階級, 為了要安定民眾,也許還為了他們自己也需要這種有知識技能的人,所以只須那些 「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遜」,也就不去過分摧殘他們。這一些人和他們的子孫,就 在那幾百年之中,自成了一個特殊階級。他們不是那新朝的「士」;「士』喂一種 能執干戈以衛社稷的武士階級,是新朝統治階級的下層。他們只是「儒」。他們負 背著保存放國文化的遺風,故在那幾百年社會驟變,民族混合同化的形勢之中,他 們獨能繼續保存殷商的古衣冠,——也許還繼續保存了殷商的古文字言語(上文引 的《墨子·公孟》篇與《非儒》篇,都有「古言服」的話。我們現在還不明白殷周 民族在語言文字上有多大的區別)。在他們自己民族的眼裡,他們是「殷禮」(殷 的宗教文化)的保存者與宣教師。在西周民族的眼裡,他們是社會上多材藝的人, 是貴族階級的有用的清客顧問,是多數民眾的安慰者。他們雖然不是新朝的「土」, 但在那成周來衛齊魯請國的絕大多數的民眾之中,他們要算是最高等的一個階級了。 所以他們和「土」階級最接近,西周統治階級也就往往用「士」的名稱未泛稱他們。 《多土》篇開端就說:

  惟三月,周公初於新邑洛,用告商王士。

  王若日:爾殷遺多士卜……

  下文又說:

  王若日:爾殷多士卜……
  王日:告爾殷多士卜……


  《多方》篇有一處竟是把「殷多土」特別分開來了:


  王日:嗚呼,歐告爾有方多士,暨殷多士。

  《大雅·文王》之詩更可以注意。此詩先說周士:


  陳錫哉周,候(維)文王別、予。文王別、子,本支百世。幾周之士,不顯亦 世。世之不顯,厥猶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國。王國克生,維周之賴。濟濟多士, 文王以寧。



  次說殷士:


  商之別、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候(維)於周服。候服於周,天命靡常。


  殷士膚敏,裸將於京。厥作裸將,常服錦暉。王之末臣,無念爾祖。


  前面說的是新朝的土,是「文王孫子,本支百世」。後面說的是亡國的士,是 臣服於周的殷土。看那些漂亮的,手腕敏捷的殷士,在那王朝大祭禮裡。穿著殷人 的輔牌,(《士冠禮記》:「周井,殷哈,夏收。)捧著督酒,替主人送酒灌屍。 這真是一幕「青衣行酒」的亡國慘劇了!(《毛傳》以「殷士」為「殷候」,殊無 根據。任冠禮記》所謂「殷牌」,自是士冠)。


  大概周土是統治階級的最下層,而殷士是受治遺民的最上層。一般普通殷民, 自然仍舊過他們的農工商的生活,如《多方》說的「毛爾宅,故爾田。」《左傳》 昭十六年鄭國子產說,「昔我先君桓公與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偶,以艾殺此地, 軌之蓬蒿翠鰲,而共處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爾無我叛,我無強賈,毋 或丐奪;水有利市寶賄,我勿與知。』恃此質誓,故能相保,以至於今。」徐中舒* 先生曾根據此段文字,說:「此《商人》即段人之後而為商賈者。」又說,「商賈 之名,疑即由殷人而起。」(國學論叢》一卷一號,頁——-。)此說似甚有理。 「商」之名起於殷賈,正如「儒」之名起於股土。此種遺民的士,古服古言,自成 一個特殊階級;他們那種長袍大帽的酸樣子,又都是彬彬知禮的亡國遺民,習慣了 「犯而不校」的不抵抗主義,所以得著了「儒」的渾名。儒是柔懦之人,不但指那 逢衣博帶的文連連的樣子,還指那亡國遺民忍辱負重的柔道人生觀。(博斯年先生 疑。「儒」是古代一個階級的類名,亡國之後始淪為寒士,漸漸得著柔懦的意義。 此說亦有理,但此時尚未有歷史證據可以證明「儒」為古階級。)


*


  柔遜為殷人在亡國狀態下養成一種遺風,與基督教不抵抗的訓條出於亡國的猶 太民族的哲人耶穌,似有同樣的歷史原因。《左傳》昭公七年所記孔子的遠祖正考 父的鼎銘,雖然是宋國的三朝佐命大臣的話,已是很可驚異的柔道的人生觀了。正 考父曾「佐戴武宣」三朝;據《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宋戴公元年當周宣王二十 九年(前七九九),武公元年當平王六年(前七六五),宣公元年當平王二十四年 (前七四七)。他是西曆前八世紀前半的人,離周初已有三百多年了。他的鼎銘說:


  一命而僂,再命而慪,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余敢侮。世於是,粥於是, 以蝴余口。

  這是殷民族的一個偉大領袖的教訓。儒之古訓為柔,豈是偶然的嗎?


  不但柔道的人生觀是殷的遺風,儒的宗教也全是「殷禮」。試舉三年之喪的制 度作一個重要的例證。十幾年前,我曾說三年之喪是儒家所創,並非古禮;當時我 曾舉三證:


  一、《墨子·非儒》篇說儒者之禮日:「喪父母三年。……」此明說三年之喪 是儒者之禮。


  二人論語》記宰我說三年之喪太久了,一年已夠了。孔子弟子中尚有人不認此 制合禮,可見此非當時通行之俗。




  三、孟子勸膝世子行三年之喪,股國的父兄百官皆不願意,說道:「吾宗國魯 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魯為周公之國,尚不曾行過三年之喪。以中國 哲學文大鋼隊,頁一三H)


  我在五六年前還信此說,所以在《三年喪服的逐漸推行》(武漢大學位哲季刊》 第一卷二號)一篇裡,我還說「三年之喪只是儒家的創製。」我那個看法,有一個 大漏洞,就是不能解釋孔子對宰我說的

  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


  如果孔子不說班,那就是勝國父兄百官扯慌了。如果「捨先君莫之行」,如果 勝國「先君亦莫之行」,那麼,孔子如何可說這是「天下之通喪」呢?難道是孔子 扯了說來傳教嗎?

  博斯年先生前幾年作《同東封與殷遺民》,他替我解決了這個矛盾。他說:


  孔子之「天下」,大約即是齊魯宋衛,不能甚大。……三年之喪,在東國,在 民間,有相當之通行性,蓋殷之遺北,而非周之制度。當時的「君子(即統治者) 三年不為禮,利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而士及其相近之階級則淵源有自, 「齊以殷政」者也。試看關於大孝,三年之喪,及喪後三年不做事之代表人物,如 太甲,高宗,孝己,皆是殷人。而「君亮,百官總己以聽於家宰者三年」,全不見 於周人之記載。


  傅先生的說法,我完全可以接受,因為他的確解答了我的困難。我從前說的話, 有一部分是不錯的,因為三年之喪確是「儒」的禮;但我因為股魯先君不行三年喪 制,就不信「天下之通喪」之說,就以為是儒家的創製,而不是古禮,那就錯了。 傅先生之說,一面可以相信勝香的統治階級不曾行此禮,一面又可以說明此制行於 那絕大多數的民眾之中,說它是「天下之通喪」也不算是過分的宣傳。


  我可以替傅先生添一些證據。魯位公死在他的三十三年十一月乙己(十二日), 次年(文公元年)夏四月葬債公,又次年(文公二年)冬「公子遂如齊納幣」,為 文公聘婦。《左傳》說,「禮也。」松羊傳》說,『脫喪娶也。娶在三年之外,則 何譏乎喪娶?三年之內不圖昏。」此可證魯候不行三年喪。此一事,《左傳》認為 「禮也」,社預解說道:「德公喪終此年十一月,則納幣在十二月也。」然而文公 死於十八年二月,次年正月「公子遂如齊逆女;三月,遂以夫人婦姜至自齊」。杜 預注云:「不譏喪娶者,不待貶責而自明也!」此更是魯候不行三年喪的鐵證了。 《左傳》昭公十五年,


  六月乙丑,王太子壽卒。



  秋』\?月成寅,王穆後崩。


  十二月,晉茵陳如周葬穆後。籍談為介。既葬,除喪,以文伯(苟缺)宴,終 以魯壺。王日,「伯氏,諸侯皆有以鎮撫王室,晉獨無有,何也?」·二…·籍談 歸,以告敘向,叔向日,「王其不終平?吾聞之,所樂必卒焉。個王樂化。……王 一歲而有三年之喪二4焉。 (杜註:「天子絕期,唯服三年,故後雖期,通謂之三 年。」)於是乎以喪實宴,又求彝器,樂憂甚矣。·,…·三年之喪,雖貴遂服, 禮也。王雖弗送,宴樂以早,亦非禮也。…、··」


  這可證周王朝也不行三年喪制。《孟子》所記股國父兄百官的話可算是已證實 了。




  周王朝不行此禮,魯股諸國也不行此禮,而孔子偏大膽的說,「三年之喪,天 下之通喪也。」機語》記子張問:「書雲,『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 孔子直對他說:「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幕,百官總己以聽於象宰,三年。」 相引有這樣一段:



  子張之喪人明儀為志焉。諸幕,身質,蟻結於四隅,殷士也。




  孔子、子張都是殷人,在他們的眼裡嘴裡,「天下」只是那大多數的殷商民眾, 「古之人」也只是殷商的先王。這是他們的民族心理的自然表現,其中自然也不免 帶一點般人自尊其宗教禮法的宣傳意味。到了孟子,他竟說三年喪是『咱天子達於 庶人, 三代共之」的了。到街L記·三年間》的作者,他竟說三年喪「是百王之所 同,古今之所竟也,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果然,越到了後來,越「未有知其所 由來者也」,直到傅斯年先生方才揭破了這一個歷史的謎!


  三年之喪是「儒」的喪禮,但不是他們的創製,只是殷民族的喪禮,——正如 儒在儒冠不是他們的創製,只是殷民族的鄉服。《孟子》記勝國的父兄百官反對三 年之喪時,他們說:


  且志回,『快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這句話當然是古政治家息事寧人的絕好原則,最可以解釋當時殷周民族各自有 其喪祭制度的政治背景。統治階級自胡適精品集有其周社,一般「國人」自有其毫 社;前者自行其「既葬除眼」的喪制,後者自行其「天下之通喪」。


  我們現在要看看「儒」的生活是怎樣的。


  孔子以前,儒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們無從知道了。但我疑心《周易》的「需」 卦,似乎可以給我們一點線索。儒字從需,我疑心最初只有一個「需」字,後來始 有從人的「儒」字。需卦之象為雲上於大,為密雲不雨之象,故有「需待」之意。 (《象傳》:需,須也。)《象傳》說此卦象為「君子以飲食宴樂」。《序卦傳》 說:「需者,飲食之道也。」《承傳》說:


  需,須也,險在前也。剛健而不陷,其義不困窮矣。


  程頤媽傳》說此節云:


  以險在於前,未可遇進,故需待而行也。以乾之剛健,而能需待不輕動,故不 陷於險,其義不至於困窮也。


  這個卦好像是說一個受壓迫的人,不能前進,只能待時而動,以免陷於危險; 當他需待之時,別的事不能做,最好是自蝴其口,放需為飲食之道。這就很像殷商 民族亡國後的「儒」了。這一卦的六交是這樣的:


  初九,需於郊,利用恆,無咎。


  椽》曰:「需於郊」,不犯難行也。「利用恆,無咎」,未失常也。


  九二,需於沙,小有言,終吉。


  蛛》曰:「需於沙」,衍(恣)在中也。雖「小有言」,以吉終也。


  九三,需於泥,致危至。


  蛛》曰:「需於泥」,災在外也。自我「致完」,敬慎不敗也。



  六4,需於血,出自穴。


  椽》曰:「需於血」,順以聽也。


  九五,需於酒食,負吉。


  株陽:「酒食負吉」,以中正也。


  上六,入於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


  橡陽:「不速之客來,敬之,終吉」,雖不當位,未大失也。


  這裡的「需」,都可作一種人解;此種人的地位是很困難的,是有「險在前」 的,是必須「剛健而不陷」的。儒在郊,完全是在野的失勢之人,必須忍耐自守, 可以無咎。儒在沙,是自己站不穩的,所以說「衍(想)在中也」。儒在泥,是陷 在危險困難裡了,有了外侮,只有敬慎,可以不敗。儒在血,是衝突之象,他無力 和人爭,只好柔順的出穴讓人,故《象傳》說為「順以聽也。」儒在酒食,是有飯 吃了,是他最適宜的地位。他回到穴裡去,也還有麻煩,他還得用敬慎的態度去應 付。——「需」是「須待」之象,他必須能忍耐待時;時候到了,人家「須待』他 了,彼此相「需」了,他就有飯吃了。


  調易》製作的時代,已不可考了。《系辭傳》有兩處試提出作《易》年代的推 測:一處說:


  《易》興也,其當殷之本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是故其辭危。 危者使平,易者使傾。其道甚大,百物不廢,懼以終結,其要無咎。此之謂《助之 道也。


  又一處說:


  《易》興也,其於中古平?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是技「履」,德之基也; 「謙」,德之柄也;「復」,德之本也;「恆」,德之目也;「損」,德之修也; 「益」 , 德之裕也;「困」,德之辨也/井」,德之地也;「糞」,德之制也。 「履」和而至,「謙」尊而光,「復」小而辭於物,「恆」雜而不厭,「損」先難 而後易,「益」長格而不設,「困」窮而通,「井」居其所而不遷,「糞」稱而隱。 「履」 以和行, 「謙」 以制禮,『j」以自知,「。』以一德,『懶」以遠害, 「益」以興利,「臥』以寡怨,「個』以辯義,「奚」以行權。



  賜》卦交辭已有「箕子之明夷」(「明夷」五支),「王用享於讀山」(「升」 四大)的話,似乎不會是「文工與紂」的時代的作品。「文王囚居差裡而作周易》」 的說法,也是更後起之說。《系辭膠是猜度的口氣,可見得福辭》以前尚沒有文王 作《易》的說法。《系辭》的推測作假陣代,完全是根據於《易》的內容的一種很 明顯的人生觀,就是「其辭危」「懼以終始,其要無咎」。從第一卦的「君子終日 乾乾久惕若厲,無咎」,到第六十四卦的『市李於飲酒,無咎」,全書處處表現一 種化危的人生觀, 教人戒懼修德, 教人謙卑類順,其要歸在於求「無咎」,在於 「履虎尾不吁人」。《系辭》的作者認清了這一點,所以推測「作賠》者其有憂患 乎?」這個觀察是很有見地的。我們從這一點上也可以推測《易》的卦交辭的製作 大概在殷亡之後,殷民族受周民族的壓迫最甚的一二百年中。書中稱「帝乙歸妹」 (「表』五支),「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更可見作者是殷人。所謂「周易」, 原來是殷民族的卜策書的一種。經過了一個不短的時期,方才成為一部比較最通用 的覆書。《易》的六十四卦,每卦取自然界或人事界的一個現象為題,其中無甚深 奧的哲理,而有一些生活常識的觀察。「需」卦所說似是指一個受壓迫的知識階級, 處在憂患險難的環境,待時而動,謀一個飲食之道。這就是「儒」。(「蒙」卦的 初支說:「發蒙,利用刑人,用說(脫)提格以往,吝。」這裡說的也很像希臘的 俘虜在羅馬貴族家裡替他的主人教兒子的情形。)

  孔子的時候,有「君子儒」,也有「小人儒」。我們先說「小人儒」的生活是 怎樣的。


  《墨子非儒》篇有一段描寫當時的儒:


  夫(夫即彼)繁飾禮樂以淫人,久喪偽哀以謾親;立命緩貧而高法居(畢流據 《孔子世家》。解浩居為傲倔),倍本棄事而安怠傲。貪於飲食,惰於作務,陷於 饑寒,危於凍餒,無以違(避)之。是若人氣,我鼠藏,而我羊視,賁就起(資即 奔字)。君子笑之,怒日,「散人焉知良儒!」

  夫(彼)(孫冶讓校,此處疑脫「春乞」四字),夏乞麥禾。五穀既收,大喪 是隨, 子姓皆從,得厭飲食。畢治數喪,足以至D矣。國人之家解(財)以為,恃 人之野以為尊。富人有喪,乃大說喜日,「此衣食之端也!」


  這雖然是一個反儒的宗派說的話,卻也有儒家自己的旁證。《荀子·儒效》篇 說:


  逢衣淺(《韓詩外傳》作博)帶,解果其冠(楊驚注引《說苑》淳於完述「鄰 圃之詞田,祝曰,蟹螺者宜禾,汗邪者百車。」「蟹螺蓋高地也,今冠蓋亦比之。」), 略法先王而足亂世術;浮學雜舉,不知法後王而壹制度,不知隆禮義而殺詩書。… …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得委積足以排其口,則揚揚如也。隨其長子,事 其使辟,舉(王念孫云:舉讀為相與之與)其上客,倫然若終身之虜而不敢有他志。 ——是俗儒者也。


  用戰國晚期苟卿的話來比較墨子的話,我們可以相信,在春秋時期與戰國時期 之間,已有這種俗儒,大概就是孔子說的「小人儒」。


  從這種描寫上,我們可以看出他們的生活有幾個要點:第~,他們是很貧窮的, 往往「陷於饑寒,危於凍餒」;這是因為他們不務農,不作務,是一種不耕而食的 寄生階級。第二,他們頗受人輕視與嘲笑,因為他們的衣食須靠別人供給;然而他 們自己倒還有一種倔傲的遺風,「立命,緩貧,而高浩居」,雖然貧窮,還不肯拋 棄他們的寄食——甚至於乞食——的生活。第三,他們也有他們的職業,那是一種 宗教的職業:他們熟悉禮樂,人家有喪祭大事,都得請教他們。因為人們必須請他 們治喪相禮,所以他們雖然貧窮,卻有相當崇高的社會地位。罵他們的可以說他們 「因人之野以為尊」;他們自己卻可以說是靠他們的知識做「衣食之端」。第四, 他們自己是實行「久喪」之制的,而他們最重要的謀生技能是替人家「治喪」。他 們正是那殷民族的祖先教的教士,這是儒的本業。


  從這種「小人儒」的生活裡,我們更可以明白「儒」的古義:儒是殷民族的教 士,靠他們的禮教知識為衣食之端。

  其實一切儒,無論君子儒與小人儒,品格儘管有高低,生活的路子是一樣的。 他們都靠他們的禮教的知識為衣食之端,他們都是殷民族的祖先教的教士,行的是 殷禮,穿的是殷衣冠。在那殷周民族雜居已六七百年,文化的隔離已漸漸混滅的時 期,他們不僅僅是殷民族的教士,竟漸漸成了殷周民族共同需要的教師了。


  《左傳》昭公七年記益值子自恨不能相禮,「乃講學之。苟能禮者,從之。」 《左傳》又說,孟嘎子將死時,遺命要他的兩個兒子何忌與說去跟著孔子「學禮焉 以定其位」。孔子的職業是一個教師,他說:

  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海焉。

  束修是十凝脯,是一種最薄的禮物。《擅弓》有「古之大夫,束修之問不出競」 的話,可證束修是贈禮。孔子有「博學」「知禮」的名譽,又有「學而不厭,海人 不倦」的精神,放相傳他的弟子有三千之多。這就是他的職業了。

  孔子也很注重喪祭之禮, 他作中都宰時, 曾定制用四寸之棺,五寸之停(見 《檀引有若的話)。他承認三年之喪為「天下之通喪」,又建立三年之喪的理論, 說這是因為「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論語》十七)。這都可表示他是殷 民族的宗教的辯護者,正是「儒」的本色。《檀引記他臨死之前七日,對他的弟子 子貢說:

  夏後氏殯於東階之上,則猶在昨也。殷人殯於兩檢之間,則與賓主夾之也。周 人殯於西階之上,則猶賓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疇昔之夜,夢坐奠於兩攝之間。 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


  看他的口氣,他不但自己;陸死還自認是殷人,並且還有「天下宗予」的教主 思想。(看下章)


  他和他的大弟子的生活,都是靠授徒與相禮兩種職業。大概當時的禮俗,凡有 喪事,必須請相禮的專家。《檀引:說:



  杜橋之母之喪,宮中無相,君子以為沽也。(《七經考文》弓怕本足利本,有 「君子」二字,他本皆無。)

  「沽」是寒賤之意。當時周民族已與殷民族雜居了六百年,同化的程度已很深 了,所以魯國的大夫土族也傳染到了注重喪禮的風氣。有大喪的人家,孝子是應該 「昏迷不復自知禮」了,所以必須有專家相導,這正是儒的「衣食之端」。杜橋之 母之喪,竟不用「相」,就被當時的「君子」認為寒愴了。


  孔子為人相喪禮,見於《檀引:(參看下文第六章引《曾子問》,記孔子「從 老路幼葬」)

  國昭子之母死,問於子張口:「葬及墓,男子婦人安位?」子張日:「司徒敬 子之喪,夫子相,男子西鄉,婦人東鄉。」


  據《檀引,司徒敬子是衛國大夫。孔子在衛國,還為人相喪禮,我們可以推想 他在魯國也常有為人家相喪禮的事。(適按,偽書《家語》也采孔子相司徒敬子之 喪的故事。)


  《檀弓》說:


  孔子之故人口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籽。原壤登木日:「久矣予之不托於 音也。」歌曰:

  狸首之斑然,
  執女手之卷然。




  夫子為弗聞也者而過之。從者曰,「子未可以己手?」夫子曰:「丘聞之,親 者毋失其為親也,故者毋失其為故也。」


  這一個不守禮法的朋友好像不很歡迎孔二先生的幫忙;但他顧念故人,還要去 幫他治停。

  他的弟子為人家相禮,《擅引記載最多。上文引的國昭子家的母喪,即是子張 為相。《擅弓》說:


  有若之喪,悼公吊焉。子游擯,由左。


  擯即是相。又說:


  子蒲卒,哭者呼「滅/子皋日,「若是野哉!」哭者改之。

  這似是因為子皋相禮,所以他糾正主人之失。《擅引又記:


  孔子之喪,公西赤為志焉。飾棺牆,置翼,設披,周也。設崇,殷也。綢練設 施,夏也。


  子張之喪,公明儀為志焉。諸幕丹質,蟻結於四隅,殷士也。

  按《土喪禮》的《既夕禮》,飾樞,設披,都用「商祝」為之。可見公西赤與 公明儀為「志」,乃是執行《全喪禮》所說的「商祝」的職務(鄭玄注,「志謂章 識」。當參考機夕禮》,可見鄭注不確)。從此點上,可以推知當時的「儒」不但 是「殷士」,其實又都是「商祝」。《墨子·非儒》篇寫那些儒者靠為人治喪為衣 食之端,此點必須和《檀引與《士喪禮風既夕禮》合併起來看,我們方才可以明白。 《土喪禮》與《既夕禮》(即性喪禮》的下篇)使我們知道當時的喪禮須用「祝」, 其職務最繁重。杜喪禮》二篇中明說用「商祝」凡十次,用「夏祝」凡五次,泛稱 「祝」凡二十二次。舊注以為泛稱「祝』話都是「周祝」,其說甚無根據。細考此 兩篇,絕無用周祝之處;其泛稱「祝」之處,有一處確指「夏祝」(「祝受巾巾之」), 有兩處確指「商祝」(「祝又受來,奠於貝北」;又下篇「祝降,與夏祝交於階下」)。 其他不明說夏與商之處,大概都是指「商祝」,因為此種土喪禮雖然偶有雜用復周 禮俗之處,其根本的禮節仍是殷禮,放相禮的祝人當然以殷人為主。明白了當時喪 禮裡「商祝」的重要,我們才可以明白《擅弓》所記喪家的「相」,不僅是賓來吊 時的「擯者」以士喪禮》另有「擯者」),也不僅是指導禮節的顧問。其實還有那 最繁重的「祝」的職務。因為這種職務最繁重,所以那些儒者可以靠此為「衣食之 端」。


  在《檀弓》裡.我們已可以看見當孔子的大弟子的時代,喪禮已有了不少的爭 論。


  一、小斂之奠,子游日,「於東方。」曾子曰,「於西方。」


  二、衛司徒敬子死,子夏吊焉,主人未小斂,經而往。子游吊焉,主人既小斂, 子游出,經而反哭。子夏日,「聞之也欣?」曰,「聞諸夫子:主人未改服,則不 經。」


  三、 曾子襲裘而吊,子游楊裘而吊。曾子指子游而示人B,『快夫也,為習於 禮者,如之何其楊裘而吊也!」主人叫、斂,袒,括發,子游趨而出,襲裘帶給而 入。曾子曰,「我過矣,我過矣;夫夫是也。」


  四、曾子吊於負夏,主人既祖,填池(鄭注,填池當為奠徹,聲之誤也),推 擔而反之,降婦人而後行禮。從者日,『人與、』曾子曰,「夫祖者記也。且,胡 為其不可以反宿也?」從者又問諸子游曰,「禮與?」子游曰,「飯於境下,小斂 於戶內,大斂於昨,殯於客位,祖於庭,葬於墓,所以即遠也。故喪事有進而無退。」


  五、公叔木有同母異父之昆弟死,問於子游,子游日,「其大功平?」狄儀有 同母異父之昆弟死,問於子夏,於夏回,「我未之前聞也。魯人則為之齊衰。」狄 儀行齊衰。分之齊衰,狄儀之問也。


  我們讀了這些爭論,真不能不起「累壽不能盡其學,當年不能行其禮」的感想。 我們同時又感覺這種儀節上的斤斤計較, 頗不像孔子的學風。 孔子自己是能瞭解 「禮之本」的,他曾說:


  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成。(「易」字舊說紛紛,朱子根據 《孟子》「易其田疇」一句,訓易為治,謂「節文司熟。)


  《論語》的記者似乎沒有完全瞭解這兩句話,所以文字不大清楚。但一位心粗 膽大的子路卻聽懂了,他說:

  吾聞諸夫子: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餘也,不若和不足而哀有餘也。祭禮, 與其故不足而利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歌有餘也。(植引


  這才是孔子答林放問的「禮之本」。還有一位「堂堂乎」的子張也聽懂了,他 說:

  士見危受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論語》十九)

  「祭思敬,喪思哀」,也就是「禮之本」。我們看孔子對子路說:『嘴寂飲水 盡其歡,斯之謂孝;斂手足形,還葬而無停,稱其財,斯之謂禮」(《擅引;同書 裡,孔子答子游問喪具,與此節同意);又看他在衛國時,遇!日館人之喪,「一 哀而出涕」,就「脫驗而碑之」,——這都可見他老人家是能見其大的,不是拘泥 儀文小節的。最可玩味的是《擅弓》記的這一件故事:


  孔子在衛(也是一個段文化的中心),有送葬者,而夫子現之,曰,「善哉! 足以為法矣。 ……其往也如慕, 其反也如疑。」子貢日,「豈若速反而虞乎?」 (既葬,「迎精而反,日中祭之於殯宮,以安之」為虞祭。)子曰,「小子識之, 我未之能行也。」


  孔子歎賞那人的態度,而他的弟子只能計較儀節的形式。所以他那些大弟子, 都是「習於禮者」,只能在那些達官富人的喪事裡,指手畫腳的評量禮節,較量襲 裘與揭裘的得失,辯論小斂之奠應在東方或在西方。《檀弓》所記,已夠使人厭倦, 使人失望,使人感覺孔子的門風真是及身而絕了!


  我們讀了這種記載,可以想像那些儒者的背景。孔子和這班大弟子本來都是殷 儒商祝,孔子只是那個職業裡出來的一個有遠見的領袖,而他的弟子仍多是那個治 喪相禮的職業中人,他們是不能完全跳出那種「因人之野以為尊」的風氣之外的。 孔子儘管教訓他們:


  女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


  但「君子」「小人」的界限是很難劃分的。他們既須靠治喪相禮為「衣食之端」, 就往往不能講氣節了。如齊國國昭子之母之喪,他問子張:

  喪及墓,男子婦人安位?


  子張說:


  司徒敬子之喪,夫子相,男子西鄉,婦人東鄉。


  可是主人不贊成這個辦法,他說:


  喀, 毋曰我喪也斯沾。 (此句鄭直讀:「嚏,毋!日我喪也斯沾。」說回: 「晴,不睛之聲。毋者,禁止之辭。斯,盡也。沾凌日硯,硯,視也。國昭子自謂 齊之大家,有事人盡視之。」陳攤叢鄭說。郝敬與姚際恆讀「我喪也斯泊爾專之」 為一句,釋「沾爾」為沾沾爾,見杭大宗《續禮記集說》。我不能贊成舊說,改擬 如此讀法。他好像是說:「噴,別叫人說咱家的喪事那麼貧樣!」沾當是「沽」的 小誤。《擅弓》說:「杜橋之母之喪,宮中無相,君子以為沽也。」)爾專之。賓 為賓焉,主為主焉。婦人從男子,皆西鄉。

  主人要那麼辦,「夫子」的大帽子也壓不住,那位「堂堂乎張也」也就沒有法 子,只好依著他去做了。其實這班大儒自己也實在有招人輕侮之道。相引又記著一 件很有趣的故事:


  季孫之母死,哀公吊焉。曾子與子貢吊焉。閨人為君在,弗內也。曾子與子貢 入於其廄而修客焉。子貢先入,聞人曰,「鄉者已告矣。」曾子後入,聞人辟之。 涉內溜,卿大夫皆辟位,公降一等而揖之。——君子言之曰:「盡飾之道,斯其行 者遠矣。」

  季孫為當時魯國的最有權力的人,他的母喪真可說是「大喪」了。這兩位大儒 巴巴的趕來,不料因國君在內,閨人不讓他們送去,他們就進季孫的馬廄裡去修容; 子貢修飾好了,還瞞不過間人,不得進去;曾子裝飾得更好,閨人不敢攔他,居然 混進去了。裡面的國君與大夫,看見此時有弔客進來,料想必是尊客,都起來致敬, 國君還降一等揖客。誰想這不過是兩位改裝的儒者趕來幫主人治喪相禮的呵!我們 看了這種聖門的記載,再回想《墨子非儒》篇描實的「五穀既收,大喪是隨,子姓 皆從,得厭飲食」,「富人有喪,乃大說喜」的情形,我們真不能不感覺到「君子 儒」 與「小人儒」 的區別是很微細的了!以先進》篇「赤爾何如」一段,赤所謂 「端章甫,願為小相焉」,也是「相禮」之一例。《鄉黨》篇有「君君使嬪」一章, 也是相禮之一例。適之,一九五三,十,七)

  以上記「儒」的生活,我們只用那些我們認為最可信的史料。有意譭謗儒者, 而描寫不近情理的材料,《莊子》記「大儒以詩禮發家」的文字,我們不願意引用。 如果還有人覺得我在上文描寫「儒」的生活有點近於有心譭謗孔門聖賢,那麼,我 只好請他平心靜氣想想孔子自己說他的生活:


  出則事公卿, 入則事父兄; 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於我哉?( 《論語》九)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見一個「儒」的生活的概略。縱酒是殷民族的惡習慣(參 看前章引《酒語卜段,)《論語》裡寫孔子「不為酒困」「唯酒無量,不及亂」, 還可見酗酒在當時還是一個社會問題。「喪事木敢不勉」,是「儒」的職業生活。 「出則事公卿」,也是那個不學稼圃的寄生階級的一方面。



  四


  在前三章裡,我們說明了「儒」的來歷。儒是殷民族的禮教的教土,他們在很 困難的政治狀態之下,繼續保存著殷人的宗教典禮,繼續穿戴著殷人的衣冠。他們 是殷人的教士,在六七百年中漸漸變成了絕大多數人民的教師。他們的職業還是治 喪,相禮,教學;但他們的禮教已漸漸行到統治階級裡了,他們的來學弟子,已有 周魯公族的子弟了(如盤剝、何忌,南宮適);向他們問禮的,不但有各國的權臣, 還有齊魯衛的國君了。


  這才是那個廣義的「儒」。儒是一個古宗教的教師,治喪相禮之外,他們還要 做其他的宗教職務。《論語》記孔子的生活,有一條說:


  鄉人體,「孔子」朝服而立於昨階。


  排是趕鬼的儀式。《檀弓》說:

  歲旱,穆公召縣子而問焉,曰,「天久不雨,吾欲暴膽而奚若?」曰,「天久 不雨而暴人之疾子,毋乃不可與?」「然則吾欲暴巫而奚若?」曰,「天則不雨而 望之愚婦人,於以求之,毋乃已疏乎?」「徙市則奚若?」曰「天子崩,巷市七日。 諸侯房,巷市三日。為之徙市,不亦可平?」


  縣子見於《擅弓》凡六次,有一次他批評子游道:「汰哉叔氏,專以禮許人!」 這可見縣子大概也是孔子的一個大弟子(《史記·什尼弟子傳》有縣成,字子棋。 《檀的稱縣子瑣)。天久不雨,國君也得請教於儒者。這可見當時的儒者是各種方 面的教師與顧問。喪禮是他們的專門,樂舞是他們的長技,教學是他們的職業,而 鄉人打鬼, 國君求雨, 他們也都有事,——他們真得要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了。 《論語》記達巷黨人稱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孔子對他的弟子說:


  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

  《論語》又記:


  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歡?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因天縱之將聖, 又多能也。」子聞之日,「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平哉?不 多也。」


  儒的職業需要博學多能,故廣義的「儒』為術士的通稱。


  但這個廣義的,來源甚古的「儒」,怎樣變成了孔門學者的私名呢?這固然是 孔子個人的偉大成績,其中也有很重要的歷史的原因。孔子是儒的中興領袖,而不 是儒教的創始者。儒教的伸展是殷亡以後五六百年的一個偉大的歷史趨勢;孔子只 是這個歷史趨勢的最偉大的代表者,他的成績也只是這個五六百年的歷史運動的一 個莊嚴燦爛的成功。


  這個歷史運動是殷遺民的民族運動。殷商亡國之後,在那幾百年中,人數是眾 多的,潛勢力是很廣大的,文化是繼續存在的。但政治的勢力都全在戰勝的民族的 手裡,殷民族的政治中心只有一個包圍在「諸姬」的重圍裡的宋國。宋國的處境是 很困難的;我們看那前八世紀宋國~位三朝佐命的正考父的鼎銘:「一命而僂,再 命而慪,三命而俯,循牆而走」,這是何等的柔遜謙卑!宋國所以能久存,也許是 靠這種相傳的柔道。周室東遷以後,東方多事,宋國漸漸抬頭。到了前七世紀的中 葉, 齊桓公死後, 齊國大亂,宋襄公邀諸侯的兵伐齊,納齊孝公。這一件事成功 (前六四二)之後,宋襄公就有了政治的大慾望,他想繼承齊桓公之後作中國的盟 主。他把勝子、嬰齊捉了;又叫胡人把鄙子捉了,用哪子來祭次難之社,「欲以屬 東夷」。用人祭社,似是殷商舊俗。《左傳》昭公十年,「季平子伐營,取鄲,獻 俘,始用人於是社。」這樣恢復一個野蠻的舊俗,都有取悅於民眾的意思。宋襄公 眼光注射在東方的殷商!日土,所以要恢復一個殷商宗教的陋俗來巴結東方民眾。 那時東方無霸國,無人與家爭長;他所慮者只有南方的楚國。果然,在盂之會,楚 人捉了來襄公去,後來又放了他。他還不覺悟,還想立武功,定霸業。湖之戰(前 六三八),楚人大敗宋兵,宋襄公傷股,幾乎做了第二次的俘虜。當流之戰之前,


  大司馬固諫(大司馬是公子目夷,即予魚。「固」是形容「諫」字的副詞。杜 預誤解「固」為公利、固,校記·宋世家》作予魚諫,不誤)曰:「天之棄商久矣。 君將興之,弗可赦也已。」(杜預誤讀「弗可。赦也已。」此五字當作一句讀。子 魚先反對襄公爭盟。到了將戰,他卻主張給楚兵一個痛快的打擊,故下文力主趁楚 師未既濟時去之。丁聲樹先生說「弗」字乃「不之」二字之合。此句所含「乏』字, 正指敵人。既要做中興殷商的大事,這回不可放過敵人了。)


  這裡忽然提出復興殷商的大問題來,可見宋襄公的野心正是一個復興民族的運 動。不幸他的「婦人之仁」使他錯過機會;大敗之後,他還要替自己辯護,說,


  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


  「亡國之餘」,這也可見殷商後人不忘亡國的慘痛。三百年後,宋君假自立為 宋王,東敗齊房敗楚,兩敗魏,也是這點亡國遺憾的死灰復燃,也是一個民族復興 的運動。但不久也失敗了。殷商民族的政治的復興,終於無望了。


  但在那殷商民族亡國後的幾百年中,他們好像始終保存著民族復興的夢想,漸 漸養成了一個「救世聖人」的預言,這種預言是亡國民族裡常有的,最有名的一個 例子就是希伯來(猶太)民族的「彌賽亞」(Messiah)降生救世的懸記,後來弓I 起了耶穌領導的大運動。這種懸記(佛書中所謂「懸記」,即預言)本來只是懸想 一個未來的民族英雄起來領導那久受亡國苦痛的民眾,做到那復興民族的大事業。 但年代久了,政治復興的夢想終沒有影子,於是這種預言漸漸變換了內容,政治復 興的色彩漸漸變淡了,宗教或文化復興的意味漸漸加濃了。猶太民族的「彌賽亞」 原來是一個復興英雄,後來卻變成了一個救世的教主,這是一變;一個狹義的,民 族的中興領袖,後來卻變成了一個救度全人類的大聖人,這一變更遠大了。我們現 在觀察股民族亡國後的歷史,似乎他們也曾有過一個民族英雄復興殷商的懸記,也 曾有過一個聖人復起的預言。


  我們試撇開一切舊說,來重讀《商頌》的《直鳥》篇: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後,奄有光有。商之先後,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


  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龍旗十乘,大精是承。


  邦線千里,維民所止。肇域破四海,四海來假。


  來僅祁祁,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


  此詩舊說以為是積高宗的詩。但舊說總無法解釋詩中的「武了孫子」。也不能 解釋那「武丁孫子」的「武王」。鄭玄解作「高宗之孫子有武功有王德於天下者, 無所不勝服。」朱衰說:『武王,湯號,而其後世亦以自稱也。言武了孫子,今襲 湯號者,其武無所不勝。」這是誰呢?段自武丁以後,國力漸衰;史書所載,已無 有一個無所不勝服的「武王」了。我看此詩乃是一種預言:先述那「正域彼四方」 的武湯,次預言一個『警域彼四海」的「武了孫子——武王」。「大精」舊說有二: 《韓詩》說穆為「大祭」,鄭玄訓箱為「黍稷」,都是臆說(朱駿聲機文通訓定聲》 誤郵商碩·烈祖》有「大精是承」,訓黍稷;又「會馬」有「大精是承」,《韓詩》 訓為大祭。其實《烈祖》無此句)。我以為「穆」字乃是「醋」字,即是「艱」字。 艱字括文作嶺, 字損為精。 惆書·大話》,「有大艱於西土,西土人亦不靜。」 「大艱」即是大難,這個未來的「武王」能無所不勝,能用「十乘」的薄弱武力, 而承擔「大艱」;能從千里的邦較而開國於四海。這就是殷民族懸想的中興英雄。 (鄭玄釋「十乘」為「二王后,八州之大國」,每國一乘,故為十乘!)



  但世代久了,這個無所不勝的「武王」始終沒有出現,宋襄公中興殷商的夢是 吹破的了。 於是這個民族英雄的預言漸漸變成了一種救世聖人的預言。 《左傳》 (昭公七年)記益債子將死時名其大夫日:



 吾闖將有達者,日孔丘,聖人之後也,而死於宋。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厲公。 及正考父位戴武宣,三個茲益共人其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慪,三命而好。 循牆而走,亦莫敢余海。淳於是,盟於是,以潮余口。」其共也如是。藏孫韓有言 日:「聖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必有達人。」令其將在孔丘乎?


  孟僖子死在陽公二十四年(紀元前五一八),其時孔子已是三十四歲了。如果 這種記載是可信的,那就可見魯國的統治階級那時已注意到孔子的聲望,並且注意 到他的家世;說他是「聖人之後」,並且說他是「聖人之後」的「達者」。(適按, 《論語》十二,「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於日,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 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二…」此可以解釋「達者」「達人」的普通意象。 據博子引臧孫給的話,臧孫給自己也是當時人稱為「聖人」的,《左傳》(襄公二 十二年)說:


  臧武伸雨過御叔,御叔在其色將飲酒,曰,「焉用聖人!我將飲酒而已。雨行, 何以聖為!」


  臧孫給去國出奔時,孔子只有兩歲。他說的「聖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 必有達八」,當然不是為孔丘說的,不過是一種泛論。但他這話也許是受了當時魯 國的殷民族中一種期待聖人出世的預言的暗示。這自然只是我的一個猜想;但孟債 子說,「吾聞特有達者日孔丘」,這句話的涵義是說:「我聽外間傳說,將要有一 位達人起來,叫做孔丘。」這可見他聽見了外間民眾紛紛說到這個殷商後裔孔丘, 是一位將興的達者或聖人;這種傳說當然與臧孫統的預言無關,但看益倍子的口氣, 好像民間已有把那個三十多歲的孔丘認做符合某種懸記的話,所以他想到那位不容 於各國的聖人臧孫艷的懸記,說,「令其將在孔丘乎廣這就是說:這個預言要應在 孔丘身上了。這就是說:民間已傳說這個孔丘是一位將興的達者了,臧孫艷也有過 這樣的話,現在要應驗了。


  所以我們可以假定,在那多數的東方股民族之中,早已有一個「將有達者」的 大預言。在這個預言的流行空氣裡,魯國「聖人」臧孫終也就有一種「聖人之後必 有達者」的預言。我們可以猜想那個民間預言的形式大概是說:「殷商亡國後五百 年,有個大聖人出來。」我們試讀《孟子》,就可以知道「五百年」不是我的瞎說。 孟子在他離開齊國最不得意的時候,對他的弟子充虞說:


  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 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大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分之世,捨我其 誰也?(松孫丑》下)


  在這一段話裡,我們可以看出「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乃是古來一句流行的預言, 所以孟子很詫異這個「五百年」的預言何以至今還不靈驗。但他始終深信這句五百 年的懸記。所以《孟子》最後一章又說:




  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餘歲。……由文王至 於孔子,五百有餘歲。……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芳此其未 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平爾,則亦無有乎爾!(《盡心》下)


  這樣的低徊追憶木是偶然的事,乃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傳說幾百年流行的結果。




  孔子生於魯襄公二十二年(前五五一),上距殷武度的滅亡,已有五百多年。 大概這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預言由來已久,所以宋襄公(秋之戰在前六三八) 正當殷亡後的第五世紀,他那復興殷商的野心也正是那個預言之下的產兒。到了孔 子出世的時代,那預言的五百年之期已過了幾十年,殷民族的渴望正在最高度。這 時期,忽然殷未公孫的一個嫡系裡出來了一個聰明睿智的少年,起於貧賤的環境裡, 而貧賤壓不住他;生於「野合」的父母,甚至於他少年時還不知道其父的墳墓,然 而他的多才多藝,使他居然戰勝了一個當然很不好受的少年處境,使人們居然忘了 他的出身,使他的鄉人異口同聲的讚歎他:


  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

  這樣一個人,正因為他的出身特別激賤,所以人們特別驚異他的天才與學力之 高,特別追想到他的先世遺澤的長久而偉大。所以當他少年時代,他已是民間人望 所歸了;民間已隱隱的,紛紛的傳說:「五百年必有聖者興,今其將在孔丘乎!』 港至於魯國的貴族權臣也在背後議論道:『任人之後,必有達者,今其將在孔丘乎!」


  我們可以說,孔子壯年時,已被一般人認作那個應運而生的聖火了。這個假設 可以解決《論語》裡許多費解的談話。如云: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速其如予何?


  如云: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平?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 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如云: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這三段說話,我們平時都感覺難懂。但若如上文所說,孔子壯年以後在一般民 眾心目中已成了一個五百年應運而興的聖人,這些話就都不難懂了。因為古來久有 那個五百年必有聖者興的懸記,因為孔子生當殷亡之後五百餘年,因為他出於一個 殷宋正考父的摘系,因為他那出類拔草的天才與學力早年就得民眾的崇敬,就被人 期許為那將興的達者,——因為這些緣故,孔子自己也就不能避免一種自許自任的 心理。他是不滿意於眼前社會政治的現狀的,


  斗育之人,何足算也!


  他是很有自信力的,


  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他對於整個的人類是有無限同情心的,




  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所以他也不能不高自期許,把那五百年的擔子自己挑起來。他有了這樣大的自 信力,他覺得一切阻力都是不足畏懼的了:「桓夠其如予何!」「匡人其如予河!」 「公伯索其如命何!」他雖不能上應殷商民族歌頌裡那個「肇域彼四海」的「武王」, 難道不能做一個中興文化的「文王」嗎!




  鳳鳥與河圖的失望,更可以證明那個古來懸記的存在。那個「五百年必有王者 興」的傳說當然不會是那樣乾淨簡單的,當然還帶著許多幼稚的民族神話。「天命 玄鳥,降而生商」,正是他的祖宗的「感生帝」的傳說。鳳烏之至,河之出圖,湖 磷之來,大概都是那個五百年應運聖人的預言的一部分。民眾當然深信這些;孔子 雖然「不語怪力亂神」,但他也不能完全脫離一個時代的民族信仰。他到了晚年, 也就不免有時起這樣的懷疑:




  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特秋》絕筆於獲鱗」,這個傳說,也應該作同樣的解釋。《公羊傳》說:




  自以告者日,「有康而角者。」孔子曰:「孰為來哉!孰為來哉!」反袂拭面, 涕沾袍。顏淵死,子曰,「意,天喪予!』青路死,子曰,「喀,天祝予!」西狩 獲磷,孔子曰,「吾道窮矣!」




  《史記》節取《左傳》與《公羊傳》,作這樣的記載:




  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別、民車子組商獲獸,以為不祥。什尼視之,曰, 「磷也。 」 取之。曰,「河不出圖,推不出書,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 「天喪予!」及西狩見群,曰,「吾道窮吳廣




  孔子的談話裡時時顯出他確有點相信他是受命於天的。「天生德於予」「天之 本喪斯文也」 「天喪予」 「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此等地方,若依來儒 「天即理也」的說法,無論如何講不通。若用民俗學的常識來看此等話語,一切就 都好懂了。《擅弓》記孔子將死的一段,也應該如此看法:




  孔子蚤作,負手曳杖,消搖於門,歌曰:




  泰山其頹乎?




  梁木其壞乎?




  哲人其萎乎?




  既歌而入,當戶而坐。子貢聞之,曰:「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 哲人其萎,則吾將安放?夫子殆將病也。」遂趨而入。夫子曰:「賜,爾來何遲也! 夏後氏殯於東階之上,則猶在昨也。殷人殯於兩援之間,則與賓主災之也。周人殯 於西階之上,則猶賓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疇昔之夜,夢坐奠於兩攝之間。夫 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蓋寢疾七日而歿。




  看他將死之前,明知道那「天下宗予」的夢想已不能實現了,他還自比於泰山 梁木。在那」明王不興,天下其孰能宗予」的慨歎裡,我們還可以聽見那「五百年 必有王者興」的古代懸記的尾聲,還可以聽見一位自信為應運而生的聖者的最後絕 望的歎聲。同時,在這一段話裡,我們也可以看見他的同時人,他的弟子,和後世 的人對他的敬仰的一個來源。《論語》記那個儀封人說:




  二三子何患於喪(喪是失位,是不得意)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 為木鋒。




  《論語》又記一件很可玩味的故事:




  南宮適問於孔子曰:「再善射,耳盪舟,俱不得其死焉。禹稷躬稼,而有天下。」 孔子不答。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介




  南宮道是孟位子的兒子,是孔子的侄女婿。他問這話,隱隱的表示他對於某方 面的一種想望。孔子雖不便答他,很明白他的意思了。再看《論語》記子貢替孔子 辯護的話:




  仲尼,日月也。……人雖欲自絕,共何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




  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 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及也!




  這是當時的人對他的崇敬。一百多年後,孟子追述宰我。子貢、有若讚頌孔子 的話,宰我說:




  以予現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




  子貢說:




  見其利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 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


  有若說:

  豈惟民哉?成磚之於走獸,鳳皇之於飛鳥,太山之於丘坦,河海之於行潦,類 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單,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夫子也。


  孟子自己也說:


  自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


  後來所謂「素王」之說,在這些話裡都可以尋出一些淵源線索。孔子自己也曾 說過:




  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




  這就是一個無冠帝王的氣象。他自己擔負起文王以來五百年的中興重擔子來了, 他的弟子也期望他像「禹稷耕稼而有天下」,說他「賢於堯舜遠矣」,說他為生民 以來所未有,這當然是一個「素王」了。




  孔子是一個熱心想做一番功業的人,本來不甘心做一個「素王」的。我們看他 議論管仲的話;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個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江矣。 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讀而莫之知也?




  這一段話最可以表示孔子的救世熱腸,也最可以解釋他一生棲棲皇皇奔走四方 的行為。《檀弓》記他的弟子有若的觀察:




  昔者夫子失魯司寇,將之荊,蓋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貧 也。




  說語》裡有許多同樣的記載: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予日,「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子曰,「道不行,乘樣浮於海,從我者其由鐵?」




  《論語》裡記著兩件事,曾引起最多的誤解。一件是公山弗擾召孔子的事:




  公山弗擾以費叛,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 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平?」




  一件是怫勝召孔子的事:




  佛胖召,子欲往。子路日:「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 子不入也。』佛胖以中牟畔(佛胖是晉國趙簡子的中牟邑宰,據中年以叛),子之 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日堅乎,磨而不磷?不日白乎,涅而 不輜?吾豈格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後世儒者用後世的眼光來評量這兩件事,總覺得孔子決不會這樣看重兩個反叛 的家臣,決不會這樣熱中。疑此兩事的人,如崔述(《殊為考信錄》卷二),根本 不信此種記載為《論語》所有的;那些不敢懷疑《論語》的人,如孔穎達(低語正 義》十七),如程頤、張武(引見朱嘉桃語集注比),都只能委曲解說孔子的動機。 其實孔子的動機不過是贊成一個也許可以嘗試有為的機會。從事業上看,「吾其為 東周乎?」這就是說,也許我可以造成一個「東方的周帝國」哩。從個人的感慨上 說,「吾豈朝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這就是說,我是想做事的,我不能像那串葫 蘆,掛在那兒擺樣子,可是不中吃的。這都是很近清理的感想,用不著什麼解釋的。 (王安石有忡牟》詩:「頹城百雉擁高秋。驅馬臨風怒聖丘。此道門人多米悟,爾 來干裁判悠悠。」)




  他到了晚年,也有時感慨地的壯志的消磨。最動人的是他的自述: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這寥寥兩句話裡,我們可以聽見一個「烈士暮年,壯心未已」的長歎。周公是 周帝國的一個最偉大的創始者, 東方的征服可說全是周公的大功。 孔子想造成的 『凍周」,不是那平王以後的「東周」(這個「東周」乃是文家所用名稱,當時無 用此名的),乃是周公平定四國後造成的東方周帝國。但這個偉大的夢終沒有實現 的機會,孔子臨死時還說:




  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




  不做周公而僅僅做一個「素王」,是孔子自己不能認為滿意的,但「五百年必 有王者興」的懸記終於這樣不滿意的應在他的身上了。




  猶太民族亡國後的預言,也曾期望一個民族英雄出來,「做萬民的君王和司令」 (《以賽亞書》五五章,四節)「使雅各眾復興,使以色列之中得保全的人民能也 回, ——這還是小事,————M要作外邦人的光,推行我(耶和華)的救恩,直 到地的盡頭」(同書,四九章,六節)。但到了後來,大衛的子孫裡出了一個耶穌, 他的聰明仁愛得了民眾的推戴, 民眾認他是古代先知預言的「彌賽亞」 ,稱他為 「猶太人的王」。後來他被拘捕了,羅馬帝國的兵「給他脫了衣服,穿上一件朱紅 色袍子,用荊棘編作冠冕,戴在地頭上,拿一根葦子放在他右手裡;他們跪在他面 前,戲弄他說:『恭喜猶太人的王阿!』戲弄過了,他們帶他出去,把他打死在十 字架上,猶太人的王「使雅各眾復興,使以色列歸回」的夢想,就這樣吹散了。但 那個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死了又「復活」了:「好像一粒芥菜子,這原是種 子裡最小的,等到長起來,卻比各樣菜都大,且成了一株樹,天上的飛鳥來宿在他 的枝上」:他真成了「外邦人的光,直到地的盡頭。」




  孔子的故事也很像這樣的。殷商民族亡國以後,也曾期望「武了孫子」裡有一 個無所不勝的「武王」起來「大茶是承」,「肇域彼四海」。後來這個希望漸漸形 成了一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懸記,引起了宋襄公復興殷商的野心。這一次民 族復興的運動失敗之後,那個偉大的民族仍!日把他們的希望繼續寄托在一個將興 的聖王身上。果然,亡國後的第六世紀裡.起來了一個偉大的「學而不厭,海人不 倦」的聖人。這一個偉大的人不久就得著了許多人的崇敬,他們認他是他們所期待 的聖人;就是和他不同族的魯國統治階級裡,也有人承認那個聖人將興的預言要應 在這個人身上。和他接近的人,仰望他如同仰望日月一樣;相信他若得著機會,他 一定能「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他自己也明白人們對他的 期望,也以泰山梁木自待,自信「天生德於予」,自許要作文王周公的功業。到他; 臨死時,他還做夢「坐奠於兩檻之間」。他抱著「天下其孰能宗予」的遺憾死了, 但他死了也「復活」了:「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他打破了殷周文化的藩籬,打 通了殷周民族的唯域,把那含有部落性的「儒」抬高了,放大了,重新建立在六百 年殷周民族共同生活的新基礎之上:他做了那中興的「儒」的不排的宗主;他也成 了「外邦人的光」,「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貌,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凡 有血氣者莫不尊親」。




  五




  孔子所以能中興那五六百年來受人輕視的「儒」,是因為他認清了那六百年殷 周民族雜居,文化逐漸混合的趨勢,也知道那個富有部落性的殷遺民的「儒』境無 法能拒絕那六百年來統治中國的周文化的了,所以他大膽的衝破那民族的界限,大 膽的宣言:「吾從周!」他說:




  夏禮,吾能言之,把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 足,則吾能征之矣。




  這就是說,夏殷兩個故國的文化雖然都還有部分的保存,——例如《全喪禮》 裡的夏祝商祝——然而民族雜居太長久了,後起的統治勢力的文化漸漸湮沒了亡國 民族的老文化,甚至於連那兩個老文化的政治中心,花與宋,都不能繼續保存他們 的文獻了。把國的史料現在已無可考。就拿宋國來看,宋國在那姬周諸國包圍之中, 早就顯出被周文化同化的傾向來了。最明顯的例子是溢法的採用。殷人無溢法人擅 引說:




  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說,周道也。




  今考《宋世家》,做子啟傳其弟做什,做仲傳子稽,稽傳了公申,丁公申傳清 公共,共傳弟場公熙,清公子的剎場公而自立,是太厲公。這樣看來,微子之後, 到第四代已用周道,死後稱溢了。——舉此一端,可見同化的速度。在五六百年中, 文獻的喪失,大概是由於同化久了,雖有那些保存古取古利的「儒」,也只能做到 一點抱殘守缺的工夫,而不能挽救那自然的趨勢。可是那西周民族在那五六百年中 充分吸收東方古國的文化;西周王室雖然漸漸不振了,那些新建立的國家,如在殷 商!日地的齊魯衛鄭,如在夏後氏!目地的晉,都繼續發展,成為幾個很重要的文 化中心。所謂「周禮」,其實是這五六百年中造成的殷周混合文化。舊文化裡灌入 了新民族的新血液,舊基礎上築起了新國家的新制度,很自然的呈顯出一種「集然 大備」的氣象。《檀引有兩段最可玩味的記載:




  有度氏瓦棺,夏後氏暨周,殷人棺撐,周人牆置霎。周人以殷人之棺摔葬長殤, 以夏後氏之鱉周葬中殤下殤,以有虞氏之瓦格葬無服之壑。




  仲憲言於曾子曰:「夏後氏用明器,……殷人用祭器,……周人兼用之……」




  這都是最自然的現象。我們今日看北方的出殯,其中有披麻帶孝的孝子,有和 尚,有道土,有喇嘛,有軍樂隊,有紙紮的汽車馬車,和幗引記的同時有四種葬法, 是一樣的文化混合。孔子是個有歷史眼光的人,他認清了那個所謂「周禮」並不是 西周人帶來的,乃是幾千年的古文化逐漸積聚演變的總成績,這裡面含有絕大的因 襲夏殷古文化的成分。他說:




  殷困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圍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




  這是很透闢的「歷史的看法」。有了這種歷史見解,孔子自然能看破,並且敢 放棄那傳統的「儒」的保守主義。所以他大膽的說:




  周監於二代,鬱鬱平文哉!吾從周。




  在這句「吾從周」的口號之下,孔子擴大了舊「儒」的範圍,把那個做殷民族 的祝人的「儒」變做全國人的師儒了。「儒」的中興,其實是「儒」的放大。




  孔子所謂「從周」,我在上文說過,其實是接受那個因襲夏殷文化而演變出來 的現代文化。所以孔子的「從周」不是絕對的,只是選擇的,只是「擇其善者而從 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優語膽說: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格,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 遠快人;鄭聲淫,慘人殆。」




  這是很明顯的折衷主義。《論語》又記孔子說:




  麻冕,禮也;今也給。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 吾從下。




  這裡的選擇去取的標準更明顯了。《擅弓》裡也有同類的記載:




  孔子曰:「拜而後稽賴,頑乎其順也(鄭注,此段之喪拜也)。稽須而後拜, 頑乎其至也(鄭注,此周之喪拜也)。三年之喪,吾從其至老。」




  殷既封而吊,周反哭而吊。孔子曰,「殷已癒,吾從周。」




  殷練而社,周卒哭而柑。孔子善殷。




  這都是選擇折衷的態度。《擅弓》又記:




  孔子之喪,公西赤為志焉:飾格牆,置霎,設技,周也。設崇,殷也。綢練設 施,夏也。




  子張之喪,公明儀為志焉:請幕開質,蟻結於四隅,殷士也。




  這兩家的送葬的禮式不同,更可以使我們明瞭孔子和殷儒的關係。子張是「殷 士」,所以他的送葬完全沿用殷禮。孔子雖然也是殷人,但他的教養早已超過那保 守的殷儒的遺風了,早已明白宣示他的「從周」的態度了,早已表示他的選擇三代 禮文的立場了,所以他的送葬也含有這個調和三代文化的象徵意義。




  孔子的偉大貢獻正在這種博大的「擇善」的新精神。他是沒有那狹義的珍域觀 念的。他說:




  君子周而不比。




  又說:




  君子群而不黨。




  他的眼光注射在那整個的人群,所以他說:




  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他認定了教育可以打破一切階級與界限,所以曾有這樣最大膽的宣言:




  有教無類。




  這四個字在今日好像很平常。但在二千五百年前,這樣平等的教育觀必定是很 震動社會的一個革命學說。因為「有教無類」,所以孔子說:「自行柬修以上,吾 未嘗無海焉」;所以他的門下有魯國的公孫,有貨殖的商人,有極貧的原憲,有在 喚繩之中的公治長。因為孔子深信教育可以推破一切階級的步域,所以他終身「為 之不厭,海人不倦」。




  孔子時時提出一個「仁」字的理想境界。「仁者人也」,這是最妥貼的古訓。 「並有仁焉」就是「井有人焉」。「仁」就是那用整個人類為對象的教義。最淺的 說法是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




  進一步的說法,『六」就是要盡人道,做到一個理想的人樣子,這個理想的人 樣子也有淺深不同的說法: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散,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這是最低限度的說法了。此外還有許多種說法:




  樊遲問仁, 子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什b較孔子在別處對樊遲 說的「先事後得」)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切。為之難,言之得無功平?」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公。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其實這都是「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引伸的意義。仁就是做人。用那理想 境界的人做人生的目標,這就是孔子的最博大又最平實的教義。我們看他的大弟子 曾參說的話: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平?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仁以為己任」,就是把整個人類看作自己的責任。耶穌在山上,看見民眾紛 紛到來,他很感動,說道:「收成是好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了。」曾子說的「任 重而道遠」,正是同樣的感慨。




  從一個亡國民族的教士階級,變到調和三代文化的師儒;用「吾從周」的博大 精神,擔起了「仁以為己任」的絕大使命,——這是孔子的新儒教。




  「儒」本來是亡國遺民的宗教,所以富有亡國遺民柔順以取容的人生觀,所以 「儒」的古訓為柔懦。到了孔子,他對自己有絕大信。乙,對他領導的文化教育運 動也有絕大信心,他又認清了那六百年殷周民族同化的歷史實在是東部古文化同化 了西周新民族的歷史,——西周民族的新建設也都建立在那「周圍於殷禮」的基礎 之上——所以他自己沒有那種亡國遺民的柔遜取容的心理。「士不可以不弘毅:任 重而道遠」,這是這個新運動的新精神,不是那個「一命而僂。再命而慪,三命而 俯」的柔道所能包涵的了。孔子說:




  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他的弟子子貢問他:怕夷、叔齊餓死在首陽山下,怨不怨呢?孔子答道: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這都不是柔道的人生哲學了。這裡所謂「仁」,無疑的,就是做人之道。孟子 引孔子的話道:




  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




  我頗疑心孔子受了那幾百年來封建社會中的武土風氣的影響,所以他把那柔儒 的儒和殺身成仁的武士合併在一塊,造成了一種新的「儒行」。《論語》說:




  於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人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 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曰:「分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 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




  「成人」就是「成仁」,就是「仁」。綜合當時社會上的理想人物的各種美德, 合成一個理想的人格,這就是「君子儒」,這就是「仁」。但他又讓一步,說『呼 之成人者」的最低標準。這個最低標準正是當時的「武土道」的信條。他的弟子子 張也說:




  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




  曾子說: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欣?君子人也。




  這就是「見危致命」的武士道的君子。子張又說:




  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




  子張是「殷土」,而他的見解已是如此,可見孔子的新教義已能改變那傳統的 儒,形成一種弘毅的新儒了。孔子曾說:




  剛毅木銷,近仁。




  又說:




  巧言令色,鮮吳仁。




  他提倡的新儒只是那剛毅勇敢,擔負得起天下重任的人格。所以說:




  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又說:




  君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




  這是一個新的理想境界,絕不是那治喪相禮以為衣食之端的柔懦的儒的境界了。




  孔子自己的人格就是這種弘毅的人格。《論語》說: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日, 「夫子自道也。」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平!」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汝奚不日,『其為人也,發憤忘食, 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論語》又記著一條有風趣的故事: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日,「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 而為之者故?」




  這是當時人對於孔子的觀察。「知其不可而為之」,是孔子的新精神。這是古 來柔道的儒所不曾夢見的新境界。




  但柔道的人生觀,在孔門也不是完全沒有相當地位的。曾子說:




  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老吾友嘗從事於 斯矣。




  這一段的描寫,原文只說「吾友」,東漢的馬融硬說「友謂顏淵」,從此以後, 注家也都說是顏淵了(現在競有人說道家出於顏回了)。其實「吾友」只是我的朋 友,或我的朋友們,二千五百年後人只可「陶疑」,不必費心去猜測。如果這些話 可以指顏淵,那麼,我們也可以證明這些話是說孔子。《論語汗說過嗎?




  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都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 之曰,「是禮也。」




  這不是有意的「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嗎?這不是「有若無,實若虛」 嗎?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這不是「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鳩?《論語》又記孔 子讚歎「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這不是「犯而不校」嗎?為什麼我們不 可以說「吾友」是指孔子呢?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說「吾友」只是泛指曾子「昔者」 接近的某些師友呢?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說這是孔門某一個時期(『老者」)所「嘗 從事」的學風呢?




  大概這種謙卑的態度,虛心的氣象,柔遜的處世方法,本來是幾百年來的儒者 遺風,孔子本來不曾抹煞這一套,他不過不承認這一套是最後的境界,也不覺得這 是唯一的境界罷了。(曾子的這一段話的下面,即是「可以托六尺之孤」一段;再 下面,就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一段。這三段話,寫出三種境界,最可供我們作比 較。)在那個標舉「成人」「成仁」為理想境界的新學風裡,柔遜謙卑不過是其一 端而已。孔子說得好:




  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利則蔥,勇而無利則亂,直而無利則絞。




  恭與慎都是柔道的美德,——益位子稱正考父的鼎銘為「共(恭)」,——可 是過當的恭慎就不是「成人」的氣象了。《鄉黨卜篇寫孔子的行為何等恭慎謙卑! 《鄉黨》開端就說:




  孔子於鄉黨,河村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鄭 註:便便,辯也。)




  《論語》裡記他和當時的國君權臣的問答,語氣總是最恭慎的,道理總是守正 不阿的。最好的例子是魯定公問一言可以興邦的兩段: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




  孔子對日:「言不可以若是其兒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 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




  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廣




  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兒也。人之言日,『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 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 乎?」




  他用這樣婉轉的辭令,對他的國君發表這樣獨立的見解,這最可以代表孔子的 「溫而厲」「與人恭而有禮」的人格。




  《中庸》雖是晚出的書,其中有子路問強一節,可以用來做參考資料: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放?北方之強鐵?抑而強%?




  「寬柔可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




  「祛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




  「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 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




  這裡說的話,無論是不是孔子的話,至少可以表示孔門學者認清了當時有兩種 不同的人生觀,又可以表示他們並不菲薄那「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即是「犯而 不換」)的柔道。他們看準了這種柔道也正是一種「強」道。當時所謂「南人」, 與後世所謂「南人」不同。春秋時代的楚與吳,雖然更南了,但他們在北方人的眼 裡還都是「南蠻」,夠不上那柔道的文化。古代人所謂「南人」似乎都是指大河以 南的來國魯國,其人多是殷商遺民,傳染了儒柔的風氣,文化高了,世故也深了, 所以有這種寬柔的「不報無道」的教義。




  這種柔道本來也是一種「強」,正如惆易·家傳》說的「謙尊而光,卑而不可 寄」。一個人自信甚堅強,自然可以不計較外來的侮辱;或者他有很強的宗教信心, 深信「鬼神害盈而福謙」,他也可以不計較偶然的橫暴。謙卑柔遜之中含有一種堅 忍的信心,所以可說是一種君子之強。但他也有流弊。過度的柔遜恭順,就成了懦 弱者的百依百順,沒有獨立的是非好惡之心了。這種人就成了孔子最痛恨的「鄉原」; 「原」是謹願,鄉願是一鄉都稱為謹願好人的人。說語》說:




  子曰:「鄉原,德之賊也。」




  《孟子》末篇對這個意思有很詳細的說明:




  孟子曰:「……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平?鄉 原,德之賊也。」』




  萬章日:「何如斯可謂之鄉原矣?」




  曰:「何以是嗲耀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則日,『古之人!古之人!行何 為璃路涼涼?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閉然媚於世也者,是鄉原也。」




  萬章日:「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L子以為德之賊,何哉?」




  曰:「非之,無舉也;創之,無刺也。同手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 之似廉潔。眾昏況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日德之賊也。孔子曰: 『惡似而非者。惡美,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 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




  這樣的人的大病在於只能柔而不能剛;只能「同乎流俗,合乎污世」「閥然媚 於世」,而不能有路蹈涼涼的特立獨行。




  孔子從柔道的儒風裡出來,要人「柔而能剛」,「恭而有禮」。他說:




  眾好之,必家焉。眾惡之,必察焉。




  鄉原決不會有「眾惡之」的情況的。凡「眾好之」的人,大概是「同乎流俗, 合乎污世」的人。《論語》另有一條說此意最好:




  子貢問曰:『步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




  「鄉人皆惡之,何如片




  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這就是《論語》說的「君子和而不同」;也就是《中庸》說的「君子和而不流, 中立而不倚」。這才是孔子要提倡的那種弘毅的新儒行。




  《禮記》裡有棉行卜篇,記孔子答魯哀公問棉行》的話,其著作年代已不可考, 但其中說儒服是魯來的鄉服,可知作者去古尚未遠,大概是戰國早期的儒家著作的 一種。此篇列舉《儒行計六節,其中有一節云:




  儒有衣冠中,動作慎;其大讓如慢,小設如偽;大則如威(畏),小則如愧: 其難進而易運也,粥粥若無能也。




  這還是儒柔的本色。又一節云:




  懦有博學而不窮,篤行而不倦,……人之以和為貴,……舉賢而客眾,毀方而 瓦合,其寬裕有如此考。




  這也還近於儒柔之義。但此外十幾節,如雲,




  愛其死以有待也,養其身以有為也。




  非時不見,非義不合。




  見利不虧其義,見死不更其守。其特立有如此者。




  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其過失可微辭而不 可面數也。其剛毅有如此者。




  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奪也。雖危,起居競信(伸)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也。 其憂思有如此者。




  患難相死也,久相待也,遠相致也。




  儒有澡身而浴德,陳言而伏。……世治不輕,世亂不沮。同弗與,異弗非也。 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




  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慎靜而尚寬,強毅以與人,……




  破厲廉隅。雖分國,如輜妹。……其規為有如此者。




  這就都是超過那柔順的儒風,建立那剛毅威嚴,特立獨行的新儒行了。




  以上述孔子改造的新儒行:他把那有部落性的殷儒擴大到那「仁以為己任」的 新儒;他把那亡國遺民的柔順取容的殷儒抬高到那弘毅進取的新儒。這真是「振衰 而起儒」的大事業。




  我們現在可以談談「儒」與「道」的歷史關係了。同時也可以談談孔子與老子 的歷史關係了。




  「道家」一個名詞不見於先秦古書中,在《史記》的《陳平世家》《魏其武安 俱列傳》《太史公自序》裡,我們第一次見著「道家」一個名詞。司馬談父子所謂 「道家」,乃是一個「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的混合學派。因 為是個混合折衷的學派,他的起源當然最晚,約在戰國的最後期與秦漢之間。這是 毫無可疑的歷史事實。(我別有論「道家」的專文)




  最可注意的是秦以前論學術派別的,沒有一個人提到那個與德墨對立的「道家」。 孟於在戰國後期論當時的學派,只說「逃墨必歸於楊,逃標必歸於儒」。韓非死在 秦始皇時,他也只說「世之顯學,儒墨也」。




  那麼,儒墨兩家之外,那極端傾向個人主義的楊朱可以算是自成一派,其餘的 許多思想家,——老子,在周,慎到,田驕,駿衍等,────——如何分類呢?




  依我的看法,這些思想家都應該歸在儒墨兩大系之下。




  宋任、 尹文、 惠施、公孫龍一些人都應該歸於「墨者」一個大系之下。宋任 (宋針)、尹文主張「見海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他們正是墨 教的信徒。這是顯而易見的。惠施主張「泛愛萬物」,又主張齊梁兩國相推為王, 以維持中原的和平;公孫龍到處勸各國『堰兵」,這也是墨教的遺風。至於他們的 名學和墨家的名學也有明顯的淵源關係,那更是容易看出的。




  其餘的許多思想家,無論是齊魯儒生,或是燕齊方士,在先秦時代總稱為「儒」, 都屬於「儒者」 的一大系。 所以齊宣王招致稷下先生無數,而《鹽鐵論》泛稱為 「諸儒」;所以秦始皇坑殺術上,而世人說他「坑儒」。髒子·說劍》篇(偽書) 也有莊子儒服而見趙王的傳說。




  老子也是儒。儒的本義為柔,而《老子》書中的教義正是一種「寬柔以教,不 報無道」的柔道。「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上善若水, 水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放天下莫與之爭」,「報怨以德」,「強梁者不 得其死」,「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這都是最極端的「犯而不校」的人生 觀。如果「儒,柔也」的古訓是有歷史意義的,那麼,老子的教義正代表儒的古義。




  我們試回想到前八世紀的正考父的鼎銘,回想到《周易》裡「謙」「損」「坎」 「糞」等等教人柔遜的卦交詞,回想到曾子說的「昔者吾友嘗從事」的「犯而不校」, 回想到低語》裡討論的「以德報怨」的問題,——我們不能不承認這種柔遜謙卑的 人生觀正是古來的正宗儒行。孔子早年也從這個正宗儒學裡淘煉出來,所以曾子說:




  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於 斯矣。




  後來孔子漸漸超過了這個正統遺風,建立了那剛毅弘大的新儒行,就自成一種 新氣象。《論語》說: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




  於日:「何以報援?——以直很想,以德報德。」




  這裡「或人」提出的論點,也許就是老子的「報怨以德」,也許只是那個柔道 遺風裡的一句古訓。這種柔道,比「不報無道」更進一層,自有大過人處,自有最 能感人的魔力, 因為這種人生觀的基礎是一種大過人的宗教信心, ——深信一個 「無力而無不為」「不爭而善股」的無道。但孔子已跳過了這種「過情」的境界, 知道這種違反人情的極端教義是不足為訓的,所以他極力回到那平實中庸的新教義: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這種討論可以證明孔子之時確有那種過情的柔道人生觀。信《老子》之書者, 可以認為當時已有《老子》之書或老子之教的證據。即有尚懷疑《老子》之書者, 他們老平心想想,也決不能否認當時實有「犯而不校」的柔道,又實有「以德報怨」 的更透進一層的柔道。如果連這種重要證據都要抹煞,硬說今本《老子》裡的柔道 哲學乃是戰國末年世故已深時來研、尹文的思想的餘波,那種人的固執是可以驚異 的,他們的理解是不足取法的。




  還有那個孔子問禮於老聘的傳說,向來懷疑的人都學韓愈的看法,說這是老子 一派的人要自尊其學,所以捏造『*子,吾師之弟子也」的傳說。《通論》論《曾 子問卜》篇,說,「此為老莊之徒所作無疑」。)現在依我們的新看法,這個古傳 說正可以證明老子是個「老儒」,是一個殷商老派的儒。




  關於孔子見老子的傳說,約有幾組材料的來源:




  一、《禮記》的《俗子問》篇,孔子述老聘淪喪禮四事。




  二、《史記·孔子世家》記南官敬叔與孔子適周問禮,「蓋見老子雲」一段。




  三、《史記·老在申韓列傳》,「孔於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於日……」一 段




  四、《莊子》所記各段。




  我們若依這個次序比較這四組的材料,可以看見一個最可玩味的現象,就是老 子的人格的驟變,從一個最拘謹的喪禮大師,變到一個最恣肆無禮的出世仙人。最 可注意的是《史記》兩記此事,在、《孔子世家》裡老子還是一個很謙恭的柔道學 者,而在《老子列傳》裡他就變做一個盛氣拒人的狂士了。這個現象,其實不難說 明。老子的人格變化只代表各時期的人對於老子的看法不同。作路子問的人絕對不 曾夢見幾百年後的人會把老耿變成一個謾罵無禮的狂士,所以他只簡單的記了老脫 對於喪禮的幾條意見。 這個看法當然是最早的; 因為,如果《曾子問》真是後世 「老莊之徒所作」,請問,這班「老莊之徒」為什麼要把老子寫成這樣一個拘謹的 喪禮專門大師呢?若如姚際恆所說,《曾子問》全書是「老莊之徒所作無疑」,那 麼,這班「老莊之徒」捏造了這五十條喪禮節目的討論,插入了四條老響的意見, 結果反把老脫變成了一個儒家喪禮的大師,這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大笨事 嗎?——這類的說法既說不通了,我們只能承認那作賭子問》的人生在一個較早的 時期,只知道老子是一位喪禮大師,所以他老老實實的傳述了孔子稱引老聃的喪禮 意見。這是老孔沒有分家的時代的老子。




  司馬遷的《孔子世家》是《史記》裡最謹慎的一篇,所以這一篇記孔子和老子 的關係也還和那最早的傳說相去不遠:




  (孔子)運周問利,蓋見老子雲。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 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日:『聰明深察而近於 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予者,毋以有己。為 人臣者,毋以有己。」』




  這時代的人已不信老於是個古禮專家了,所以司馬遷說「適周問禮,蓋見老子 雲」,這已是很懷疑的口氣了。但他在這一篇只採用了這一段臨別贈言,這一段話 還把老子看作一個柔道老儒,還不是更晚的傳說中的老子。




  到了《老在列傳》裡,就大不同了!




  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 在耳。……」




  這就是說,孔子「將」要問禮,就碰了一個大釘子,開不得口。這就近於後世 傳說中的老子了。




  至於《莊子列子》書中所記孔子見老子的話,離最古的傳說更遠,其捏造的時 代更晚,更不用說了。如果老子真是那樣一個假傲謾罵的人,而孔子卻要借車借馬 遠道去「問禮」,他去碰釘子挨罵,豈非活該!




  總之,我們分析孔子問禮於老子的傳說,剝除了後起的粉飾,可以看出幾個要 點:




  一、古傳說認老子為一個知禮的大師。這是問禮故事的中心,不可忽視。




  二、古傳說記載老子是一位喪禮的專家。路子問》記孔子述他的禮論四條,其 第二條最可注意:




  孔子曰:昔者吾從老脅助葬於巷黨人堆,日有食之,老路四:「丘止框就遭右, 止哭以聽變,既明反而後行。」曰,「禮也。」反葬而丘問之曰:「夫拒不可以反 者也。日有食之,不知其已之遲數,則豈如行哉?」老路口:「諸侯朝天子,見日 而行,逮日而捨奠。大夫使,見日而行,逮日而捨。夫拒不蚤出,不莫宿。見星而 行者,唯罪人與奔父母之喪者平?日有食之,安知其不見星也?且君子行禮,不以 人之親後患。」吾聞諸老聆雲。




  這種議論,有何必要而須造出一個老師的權威來作證?豈非因為老胞本是一位 喪禮的權威,所以有引他的必要嗎?




  三法傳說裡,老子是周室的一個「史」:始子列傳》說他是「周守藏室之史」, 《張湯列傳》說他是「柱下史」。史是宗教的官,也需要知禮的人。




  四、古傳說又說他在周,成周本是殷商舊地,遺民所居。(古傳說又說他師事 商客,——一作常抓,汪中說為一人——可見古說總把他和殷商文化連在一塊,不 但那柔道的人生觀一項而已。)




  這樣看來,我們更可以明白老子是那正宗老儒的一個重要代表了。




  聰明的汪中(《述學》 補遺, 《老子考異》)也承認《曾子問》裡的老胞是 「孔子之所從學者,可信也」。但他終不能解決下面的疑惑:




  夫助草而遇日食,然且以見星為嫌,止樞以聽變,其謹於禮也如是。至其書則 回「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下殤之葬,稱引周、召、文佚,其尊信前哲也 如是(此一條也見帽子問》)。而其書則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彼此乖違 甚矣。故鄭注謂「古壽考者之稱」,黃東刎日鈔》亦疑之,而皆無以輔其說。(汪 中列舉三疑,其他二事不關重要,今不論。)




  博學的汪中誤記了勝子》偽書裡的一句「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硬說是《老 子》裡的贓物!我們不能不替老子喊一聲冤枉。《老子》書裡處處抬高「聖人」作 個理想境界,全書具在,可以覆勘。所以汪中舉出的兩項「乖違」,其一項已不能 成立了。其他一項,「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正是深知禮制的人的自然的 反動,本來也沒有可疑之處。博學的汪中不記得《論語》裡的同樣主張嗎?孔子也 說過:




  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又說過:




  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鐘鼓雲乎哉?




  《論語》又有兩條討論「禮之本」的話:




  林放問利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成」 (說詳上文第三章)




  於夏問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 事後素。」曰:「禮後平?」子曰:「啟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檀弓》述子路引孔子的話,也說:




  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餘也。祭孔,與其敬不足而 和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餘也。




  這樣的話, 都明明的說還有比「禮」 更為根本的在,明明的說禮是次要的( 《禮後》),正可以解釋老子「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的一句話。老干、孔子都 是深知禮意的大師,所以他們能看透過去,知道「禮之本』環在那禮文上。孔子看 見季氏舞八份,又旅於泰山,也跳起來,歎口氣說:「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廠後世的權臣,搭起禪讓台來,欺人寡婦孤兒,搶人的天下,行禮已畢,點頭讚歎 道:「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其實那深知禮意的老耿、孔丘早已看透了卜檀引裡 還記一位魯人周豐對魯哀公說的話:




  殷人作誓而民始畔,周人作會而民始疑。苟無禮義忠信誠意之心以蒞之,雖因 結之,民其不解平?




  這又是老子的話的註腳了。




  總之依我們的新看法,老子出在那個前六世紀,毫不覺得奇怪。他不過是代表 那六百年來以柔道取容於世的一個正統老儒;他的職業正是殷儒相禮助葬的職業, 他的教義也正是《論語》裡說的「犯而不校」「以德報怨」的柔道人生觀。古傳說 裡記載著孔子曾問禮於老子,這個傳說在我們看來,絲毫沒有可怪可疑之點。儒家 的書記載孔子「從老鵬助葬於巷黨」,這正是最重要的歷史證據,和我們上文說的 儒的歷史絲毫沒有矛盾衝突。孔子和老於本是一家,本無可疑。後來孔老的分家, 也絲毫不足奇怪。老子代表儒的正統,而孔子早已超過了那正統的儒。老子仍舊代 表那隨順取容的亡國遺民的心理,孔子早已懷抱著「天下宗予」的東周建國的大雄 心了。 老子的人生哲學乃是千百年的世故的結晶, 其中含有絕大的宗教信心—— 「常有司殺者殺」「天網恢恢,疏而不失」——所以不是平常一般有血肉骨幹的人 所能完全接受的。孔子也從這種教義裡出來。他的性情人格不容許他走這條極端的 路,所以他漸漸回到他所謂「中庸」的路上去,要從剛毅進取的方面造成一種能負 荷全人類擔子的人格。這個根本上有了不同,其他教義自然都跟著大歧異了。




  那個消極的柔儒要「損之又損,以至於無」;而這個積極的新儒要「學如不及, 猶恐失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那個消極的儒對那新興的文化存著絕大的懷 疑, 要人寡慾絕學, 回到那「無知無慾」的初民狀態;而這個積極的儒卻沉歌那 「鬱鬱乎文哉」的周文化,大膽的宣言:「吾從周廣那個消極的儒要人和光同塵, 混滅是非與善惡的執著。而這個剛毅的新儒卻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要養成一種「篤信好學,守死善道」「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的人格。




  在這個新儒的運動卓然成立之後,那個!日派的儒就如同滿天的星斗在太陽的 光焰裡,存在是存在的,只是不大瞧得見了。可是,我們已說過,那柔道的儒,尤 其是老子所代表的柔道,自有他的大過人處,自有他的絕堅強的宗教信心,自有他 的深於世故的人生哲學和政治態度。這些成分,初期的孔門運動並不曾完全抹煞: 如孔子也能欣賞那「寬柔以教,不報無道」的柔道,也能盡量吸收那傾向自然主義 的天道觀念,也能容納那無為的政治理想。所以孔老儘管分家,而在外人看來,一 例如從墨家看來——他們都還是一個運動,一個宗派。試著墨家攻擊儒家的四大罪 狀:




  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人鬼不說人足以喪天 下。又厚葬久喪,……此足以喪夫下。又絃歌鼓舞,習為聲樂,此足以喪天下。又 以命為有;貧富,壽天,治亂,安危有極矣,不可損益也。為上者行之,必不聽治 矣;為下者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墨子·公孟》篇)




  我們試想想,這裡的第一項和第四項是不是把孔老都包括在裡面?所謂「以天 為不明,以鬼為不神」,現存的孔門史料都沒有這種極端言論,而《老子》書中卻 有「天地不仁」「其鬼不神」的話。儒家(包括孔老)承認天地萬物都有一定的軌 跡,如老子說的自然無為,如孔子說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這自 然是社會上的常識積累進步的結果。相信一個「無為而無不為」的天道,即是相信 一個「莫之為而為」的天命:這是進一步的宗教信心。所以老子、孔子都是一個知 識進步的時代的宗教家。但這個進步的天道觀念是比較的太抽像了,不是一般民眾 都能瞭解的,也不免時時和民間折神事鬼的舊宗教習慣相衝突。既然相信一個「獨 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天道,當然不能相信祭把事神可以改變事物的趨勢了。 孔子說:




  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又說:




  敬鬼神而遠之。




  老子說:




  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




  《論語》又記一事最有意味: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誅曰:『禱爾於上 下神抵。」』子曰:「丘之禱久矣。」




  子路尚且不能瞭解這個不禱的態度,何況那尋常民眾呢?在這些方面,對於一 般民間宗教,孔老是站在一條戰線上的。




  我們在這裡,還可以進一步指出老子、孔子代表的儒,以及後來分家以後的儒 家與道家,所以都不能深入民間,都只能成為長施階級的哲學,而不能成為影響多 數民眾的宗教,其原因也正在這裡。




  汪中曾懷疑老子若真是《曾於問》裡那個喪禮大師,何以能有「禮者忠信之薄 而亂之首」的議論。他不曾細細想想,儒家講喪禮和祭禮的許多聖賢,可曾有一個 人是深信鬼神而講求祭葬禮文的?我們研究各種禮經禮記,以及低語》《檀引等書, 不能不感覺到一種最奇怪的現狀:這些聖人賢人斤斤的討論禮文的得失,無論是拜 上或拜下,無論是麻冕或純冕,無論是經裘而吊或襲裘而吊,甚至於無論是三年之 喪或一年之喪,他們都只注意到禮文應該如何如何,或禮意應該如何如何,卻全不 談到那死了的人或受弔祭的鬼神!他們看見別人行錯了禮,只指著那人嘲笑道:




  夫夫也!為習於禮者!




  他們要說某項節文應該如何做,也只說:




  利也。




  就是那位最偉大的領袖孔子也只能有一種自己催眠自己的祭祖哲學: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這個「如」的宗教心理學,在孔門的書裡發揮的很詳盡。《中庸》說:




  齋明盛服以承祭北,洋洋乎如在其上加在其左右。




  《祭義》說的更詳細:




  齋之日,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志意,思其所樂,思其所嗜。齋三日,乃 見其所為齋者。祭之日,入室,慢然必有見乎其位;周還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 聲:出戶而聽,俄然必有聞乎其歎息之聲。




  這是用一種精神作用極力催眠自己,要自己感覺得那受祭的人「如在』哪兒。 這種心理狀態不是人人都訓練得到的,更不是那些替人家治喪相禮的職業的儒所能 做到的。 所以我們讀《檀引所記,以及整部《儀柳村L記》所記,都感覺一種不真 實的空氣,《檀引裡的聖門弟子也都好像《士喪禮》裡的夏祝商祝,都只在那裡唱 戲做戲,台步一步都不錯,板眼一絲都不亂,——雖然可以博得「吊者大悅」,然 而這裡面往往沒有一點真的宗教感情。就是那位氣度最可愛的孔子,也不過能比一 般職業的相禮祝人忠厚一等而已:




  於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




  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




  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這種意境都只是體恤生人的情緒,而不是平常人心目中的宗教態度。




  所以我們讀孔門的禮書,總覺得這一班知禮的聖賢很像基督教《福音》書裡耶 穌所攻擊的猶太「文士」 (Scribe一和「法利賽人」(Phdrisees)。(「文士」 與「法利賽人」都是歷史上的派別名稱,本來沒有貶意。因為耶穌攻擊過這些人, 歐洲文字裡就留下了不能磨滅的成見,這兩個名詞就永遠帶著一種貶意。我用這些 名詞, 只用他們原來的歷史意義, 不含貶議。)(天主教新譯的《福音》皆譯作 「經師」和「法利塞人」。「經師」之名遠勝於「文士」。適之)猶太的「文全」 和「法利賽人」都是精通古禮的,都是「習於禮」的大師,都是猶太人的「儒」。 耶穌所以不滿意於他們,只是因為他們熟於典禮條文,而沒有真摯的宗教情感。中 國古代的儒,在知識方面已超過了那民眾的宗教,而在職業方面又不能不為民眾做 治喪助葬的事,所以他們對於喪葬之禮實在不能有多大的宗教情緒。老子已明白承 認「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了,然而他還是一個喪禮大師,還不能不做相喪助葬 的職業。孔子也能看透「喪與其易也寧成」了,然而他也還是一個喪禮大師,也還 是「喪事不敢不勉」。他的弟子如「堂堂乎」的子張也已宣言「祭總敬,喪思哀, 其可已矣」了,然而他也不能不替貴族人家做相喪助葬的事。苦哉!苦哉!這種知 識與職業的衝突,這種理智生活與傳統習俗的矛盾,就使這一班聖賢顯露出一種很 像不忠實的體化意味。




  我說這番議論,不是責備老孔請人,只是要指出一件最重要的歷史事實。「五 百年必有聖者興」,民間期望久了,誰料那應運而生的聖者卻不是民眾的真正領袖: 他的使命是民眾的「彌賽亞」,而他的理智的發達卻接近那些「文士』與「法利賽 人」。他對他的弟子說: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未知生,焉知死?




  他的民族遺傳下來的職業使他不能不替人家治喪相禮,正如老子不能不替人家 治喪相禮一樣。但他的理智生活使他不能不維持一種嚴格的存疑態度: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這種基本的理智的態度就決定了這一個儒家運動的歷史的使命了。這個五百年 應運而興的中國「彌賽亞」的使命是要做中國的「文士」階級的領導者,而不能直 接做那多數民眾的宗教領袖。他的宗教只是「文士」的宗教,正如他的老師老確的 宗教也只是「文士」的宗教一樣。他不是一般民眾所能瞭解的宗教家。他說:




  君子不憂不懼。內省不疲,夫何憂何懼2




  他雖然在那「吾從周」的口號之下,不知不覺的把他的祖先的三年喪服和許多 宗教儀節帶過來,變成那殷周共同文化的一部分了,然而那不過是殷周民族文化結 婚的一份陪嫁妝奮而已。他的重大貢獻並不在此,他的心也不在此,他的歷史使命 也不在此。他們替這些禮文的辯護只是社會的與實用的,而不是宗教的:「慎終追 遠,民德歸厚矣。」所以他和他的門徒雖然做了那些喪祭典禮的傳人地們始終不能 做民間的宗教領袖。




  民眾還得等候幾十年,方才有個偉大的宗教領袖出現。那就是墨子。




  墨子最不滿意的就是那些儒者終生治喪相禮,而沒有一點真摯的尊無信鬼的宗 教態度。上文所引墨者攻擊儒者的四大罪狀,最可以表現儒墨的根本不同。《墨子 ·公益》篇說:




  公孟子曰:「無鬼神。」又回:「君子必學祭祖。」




  這個人正是儒家的絕好代表:他一面維持他的嚴格的理智態度,一面還不能拋 棄那傳統的祭把職業。這是墨子的宗教熱誠所最不能容忍的。所以他駁他說:




  執無鬼而學祭禮,是猶無客而學客禮也,是猶無魚而為魚否也。




  懂得這種思想和「祭如在」的態度的根本不同,就可以明白墨家所以興起和所 以和儒家不相容的歷史的背景了。




  二十三·三·十五開始寫此文




  二十三·五·十九夜寫成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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