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10日 星期日

 「魯迅左翼」的倫理:

從同路人到獨立左翼


錢永祥

 

一、前言

記得是在2009年,我在主持錢理群先生在台北的一次演講時,第一次聽到了「魯迅左翼」一詞。當時雖然有所觸動,但是並沒有跟著錢先生的解說去進一步追索研究,只是擱在心裡。最近讀到錢先生所「選評」的王得后先生文集《魯迅研究筆記》 ,所選的五輯文章中第四輯談「魯迅文學與左翼文學的異同」。當年錢先生在台北演講時,已經說明了這個觀念來自王得后先生。如今有機會讀到王先生關於魯迅左翼的原始文章,自然倍感興奮。拜讀了王先生的書之後,我接著又讀錢理群先生本人關於魯迅左翼的發揮,特別是《魯迅與當代中國》 裡所收當年他在台北的演講。

我對魯迅的作品只是一般的閱讀,並不曾真下功夫研究。對魯迅跟當年左翼文學圈、跟中共的關係所知只是皮毛,更不曾深入幾十年積累下來的浩瀚魯迅研究文獻。所以我身在「魯迅研究」的行外,談魯迅更多是為了藉魯迅開展一些一般性的問題,而不是「魯迅研究」。我要特別關注王、錢兩位先生所談的「魯迅左翼」,直接的原因是,我跟王、錢兩位先生有些過往,對他們一向尊敬。他們身為新中國的第一代大學生,經歷建國以來一場接一場的風雨,目睹新中國歷史的各幕,可以說是中國最經淬鍊的一代知識分子。這一代人跟中國革命的關係太緊密,他們的人生跟國史同步,於是不得不保有一份連結,但是他們也經常是看得更深、更透的批評者。我認為,由他們來談左翼,藉著「魯迅左翼」發揮他們自己對左翼的觀點,當然值得重視。

另一層原因則是,我自己對「左翼」作為思想,作為政治運動,一直有一份關注。我在年輕的歲月種下了左翼的興趣,相信某種左翼的理論或者綱領可以回答我對於現實的許多困惑。經過一些探索,我接觸過的各種左翼版本似乎都無法讓我滿意或者放心;我甚至於不敢確定,「左翼」在21世紀的今天是否還是一個有意義的概念。不過我不願意輕言否定或者拋棄;我仍然相信左翼的存在有其真實的社會基礎,而左翼凝聚著一種樸素的人道主義熱情,也是亂世中寄託人性價值的一座磐石。到今天,我的學術工作仍然偏向用左翼設定的價值去詮釋、解讀自由主義。但20世紀左翼運動的浩劫性失敗,也提醒我左翼的倫理意識特別需要重新整理省視。這應該是在今天談「左翼」不能忽視的一個面向。在這方面,我相信魯迅左翼能提供一些參考。

當然,魯迅的左翼意識屬於中國的30年代;他所面對的左翼問題也屬於1920-30年代世界左翼革命的時代。那種環境之下的「左翼」概念,已經無法直接移用到今日。不過在革命的年代,各種考驗愈是真實,於是各種左翼的線條跟輪廓也愈是清晰。用一個相對清晰的時代來對比今天的曖昧含糊,多少還是有一些啟發的。

二、「魯迅左翼」:王得后與錢理群的重建

魯迅並不曾發展出一套完整的左翼理論或者論述;他也不會以綱領的形式宣揚自己的左翼觀點。這些都不是他的習慣。那麼「魯迅左翼」的具體內容是什麼?王、錢兩位熟讀魯迅的著作,引述了大量的文本佐證,並且提供了自己的闡釋,整理出了魯迅的左翼觀點,堪稱系統而且深刻。

王得后先生眼中的魯迅左翼倫理,核心的觀念是「立人」,追求「全面的人性,理想的人性」,或可理解為「讓人成為人」。這裡的「人」並不是某種高抬人類地位的人類崇拜。相反,魯迅深受達爾文進化論的影響,人首要是一種生物,「第一要緊的是生命」。生命所要求的則是生存、溫飽,以及發展。這些都是平實的人性需求,卻正是魯迅的立人理想所在。生存與發展要追求個性的張揚、個人的發展,因此也要針對妨礙生存、溫飽與發展的勢力展開戰鬥。魯迅的「立人」目標非常樸素平實。從「立人」思想出發,抨擊眼前的各種壓迫,所用的形象語言是主子與奴隸、闊人和窮人、吃人者和被吃者。

1920年代後期,魯迅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接受了經濟史觀和階級鬥爭等觀點,他原先的立人思想也轉而改用馬克思主義的詞彙來表達。在認識馬克思主義之前,魯迅用奴隸、吃人等等一般性的字眼,批判各種壓迫人性,阻礙「立人」的力量和制度。一旦掌握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工具,他改用階級的概念,不僅賦予各種壓迫更為明確的社會、經濟內容,並且也用階級鬥爭的概念表述反抗跟戰鬥。這個轉變,明確標誌著他進入了馬克思主義的左翼立場。但是轉變前後,他站在受壓迫者立場這一點並沒有改變。魯迅是在「立人」的思想基礎上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因此他的左翼立場包含著一些屬於他自己的限定,跟當時的中共式的左翼有一些分歧,甚至於引發激烈的衝突。

王得后先生整理魯迅的左翼思想,得出了幾項特徵。

第一,魯迅完全接受了階級論,卻不是唯階級論。關於文學的階級性,乃至於人的階級性,魯迅的觀點是「以為若據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於經濟』之說,則這些就一定都帶著階級性。但是『都帶』,而非『只有』。」換言之,魯迅承認階級乃是一定歷史階段的必然產物,對人性造成了重大的影響;但在階級性之外,不能不承認人性的存在。階級的壓迫、剝削窒息了人性,而從事階級鬥爭,為的正是恢復和發揚人性。

其次,魯迅認同革命,尤其是無產階級的革命,但是他對革命的手段、目的、性質,都有自己的想法。魯迅眼中當時左聯的左翼以為打打殺殺,消滅敵對階級即是革命。但魯迅強調,「革命並非叫人死而是叫人活的」。王先生認為這句話是「魯迅獨特而卓越的思想,也是切中中國革命的要害的思想。」魯迅自己親歷的歷史情狀是,「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這是一種盲動而虛無的革命觀,不是求解放被壓迫者,而是求消滅敵人,取而代之。魯迅珍惜生命,「我們自己想活,也希望別人都活」。何況激進的革命未必是真誠的革命:「激烈得快的,平和得也快,甚至於也頹廢得快。」

第三,魯迅選擇了暴力反抗和暴力革命。但是他強調,暴力帶有「被迫性」,「立意在反抗」,暴力革命是在壓迫之下的必然反應。但是暴力本身,魯迅認為並不是好事情。因為暴力反抗的代價太高,成果有限,同時暴力會激發人的仇恨跟殘暴性。暴力必然有所破壞,乃至犧牲人的生命,所以魯迅戒慎恐懼。他要「革新的破壞者,因為他們內心有理想的光」;不要「寇盜奴才」,只求取而代之或者「占些小便宜」的暴力。

第四,魯迅的歷史觀深受進化論的影響,強調過程即是一切,不接受歷史的終結或者有其終極目標,反而強調「在進化的鍊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因此他不設計關於未來「黃金世界」的行為法則,不相信有「止於至善」的革命。即使革命之後實現了無階級的社會,歷史也不會停止。另一方面,他也因此把自己看成中間物,希望自己的思想「速朽」,「世界絕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於將來的」。他毫無霸占世界的氣息。

綜合言之,王得后先生筆下的「魯迅左翼」雖然認同革命,但這種革命觀有四項特點:革命只是局部的(革命旨在消除階級壓迫,但不等於實現完整的人性),革命只是工具(革命追求人的解放,革命本身並不是目的),革命帶來倫理的質疑(革命的暴力帶來倫理的難題,必須警惕),以及革命只是過渡(任何革命都只能創建中間物,不會達到終極的黃金世界)。簡單說,王得后先生筆下的魯迅,雖然接受了馬克思左翼的基本主張,卻在關鍵點上都加了限定。結果魯迅左翼跟黨版馬列主義大異其趣,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錢理群先生早在他的《北大演講錄》 裡,已經討論過魯迅跟創造社、太陽社的激烈論戰,整理魯迅對這些激進左翼人物的嘲諷和批評。當時錢先生並沒有用到「魯迅左翼」一詞,不過他的著重點就是魯迅對於「革命」以及「民眾」兩個左翼概念有自己的認知,跟當時的左翼「革命知識階級」有很大的不同。

到了錢先生在台灣講「魯迅左翼」的時候,他的表述更為系統。在演講中他從四個面向,分析他心目中的「魯迅左翼」。

    一、永遠不滿意現狀,因此是永遠的批判者,保持黨外、體制外的獨立性和主體性。

二、永遠站在平民的一邊,也就是站在被壓迫者的一邊。

三、強調實踐、行動,和學院裡的左翼有其差別。

    四、身為「歷史的中間物」,自己亟需批判,別人「打鬼」,魯迅「鬼就在我心中」。

我們可以說,錢先生筆下的魯迅左翼,所突出的是革命者本身的一些特色,這包括了他們的批判態度,跟被壓迫者站在一起,重視實踐與行動,以及身為「中間物」的過渡角色。

綜合兩位先生的描述,所謂魯迅左翼,主要是提出一種對左翼革命這件事的看法,也勾勒出這種左翼革命者本身的精神特色。它跟一般所理解的左翼不同,並不是一套革命理論;事實上,魯迅本人並沒有提出完整的革命理論,沒有設定革命的主體,沒有關於革命終極目標的想像,他當然也不會有最起碼的政治綱領。這種左翼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卻又對馬克思主義的革命觀提出了幾個方面的限制。魯迅的左翼觀點,與其說是一種政治立場,更像是一種對左翼政治本身,以及各種左翼政治立場的態度。這裡所謂的「態度」,我解讀為魯迅左翼的倫理意識。

三、「左翼」的倫理?

細想一下,如果把左翼限定在馬列主義,那麼「左翼的倫理」乃是一個曖昧甚至於矛盾的概念。左翼當然帶有明顯的道德性格。左翼的動力是一種強烈的道德熱情,同情弱者,對社會的不公義感到憤慨。左翼的目標,高懸公平正義,打倒壓迫與剝削,也以理想性為特色,具有強烈的道德色彩。在基本動力以及終極目標兩個方面,左翼的主要訴求都包含著濃烈的道德氣息。愈是激進的左翼,其動機和目標的道德性格也更形高亢刺耳。

但是另一方面,左翼卻又排斥道德,對社會上的種種道德觀,抱持著嘲諷、批判的態度,認為一切道德規範其實都屬於上層支配結構的一部分,是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工具,支撐自身的霸權地位,不僅對弱勢者不利,並且哄騙他們繼續接受壓迫,麻痺反抗的意志。愈是激進的左翼,對主流道德的不信任和對抗也更形激烈而徹底。換言之,左翼並不輕易認同「倫理」或者「道德」;反而。在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隨處可以見到他們對近代的各種道德觀念例如人權、正義、平等之屬,都是嘻笑怒罵,嘲諷以對的。

這種情形,英國學者陸克斯稱為馬克思主義的「詭論」:一方面強調自身所追求的目標具有高度的道德性,賦予自身高度的使命感,甚至於挾帶著一種道德優越感;另一方面卻質疑一般的道德,特別是不承認道德可以拘束他們的革命事業。 這中間的矛盾,到了革命政治的行動時刻,往往形成了一種目的跟手段的分裂:革命的動機跟目的是設法實現再無壓迫與剝削的美好世界,因此道德色彩濃厚;可是手段上卻可以無所不用其極,拒絕任何道德的拘束。在當年,布爾什維克革命時採取激烈的手段,從農村的血腥集體化,古拉格體制,特別是到了斯大林時代的大清洗以及莫斯科大審,引起了外界的許多批評。指責之一,就是布爾什維克高舉革命目標的神聖,將革命高度道德化,行動上卻是不擇手段,違反了一般的道德規範。以革命的目的為名,「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成為許多人批評布爾什維克的理由之一。

以真正布爾什維克自居的托洛茨基,身為斯大林主義的受害者,接下了這個問題。他認為道德確實分成兩種:但區分並不是「目的的道德」跟「手段的道德」割裂,而是「他們的道德」跟「我們的道德」的截然不同。 布爾什維克基於唯物論,認為道德必然帶有階級的性格,在資本主義時代,主流的道德觀為資產階級服務,維繫著資本主義的剝削體制,這些都是「他們的道德」,對於革命者當然沒有拘束力。至於「我們的道德」,也就是馬克思主義政黨的革命倫理,並不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革命者的道德是:「凡是真正趨向於人類之解放的手段,都是允許的。」他的行為規範,來自社會發展也就是階級鬥爭的法則,允許甚至於要求一切有利於工人階級解放的手段,但是鄙棄那些分裂工人階級、破壞鬥爭意識的手段。換言之,托洛茨基認為,「我們的道德」是一種很明確的道德;它並不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而是「根據目的決定手段」;既然它的目標在道德上是正當的,因此達成這個目標所需要的手段在道德上也就是正當的。

正如當年的杜威以及後來的陸克斯針對托洛茨基的批評所言,這種辯詞有兩個問題。第一,革命行動的後果,跟採取這個行動時想要達成的目標,並不是同一件事;為了追求革命的目標所採取的一件行動,得到的後果很可能是相反的、甚至於嚴重錯誤的。而托洛茨基之所以天真地相信革命的目標跟後果是同一回事,只是因為第二,他深信「一切法則的法則──階級鬥爭的法則」,保證了「目的與手段之辯證式的相互依存」,也就是既保證了革命的目標可以清楚地證明手段是對的,也保證了這個手段確實可以實現革命的目標。但是左翼革命的歷史跟高昂的代價顯示,「階級鬥爭的法則」不會有這種神奇的效果:目的決定手段,但是手段所帶來的後果,跟目的之間的關係是完全不確定的。布爾什維克式的左翼認為自己有一套「我們的道德」。但是這套道德並沒有擺脫上面所說的「馬克思主義的詭論」,也就是在高度道德化的目的,跟不受道德節制的手段之間的緊張矛盾。 我們要如何瞭解這種明顯矛盾的道德心態呢?

四、「同路人」:魯迅的左翼定位

魯迅本人並沒有對「階級鬥爭的法則」表示過懷疑,不過他也不會以唯物史觀為根據,全盤接受階級革命的目的和手段。他當然支持無產階級的革命,但是如前面我根據王得后先生的說法所綜合出來的四點,魯迅式的左翼對革命分別在其局部性、工具性、倫理性,以及過渡性四個方面有所限定跟保留。這些限定跟保留,已經表示魯迅對唯物史觀以及階級鬥爭的接受是有限度的。如果如此,那麼魯迅左翼還能算是一種「左翼」嗎?這樣的「左翼」,又是用什麼樣的倫理態度,去看自己的左翼介入的?

晚近長堀祐造 以及楊姿 的著作,都指出魯迅的左轉深受托洛茨基《文學與革命》 一書的影響,從1925年開始,魯迅不僅進入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也從托洛茨基書中的「同路人」概念,找到了自己的定位。魯迅學界在多大的程度上接受「同路人魯迅」的說法,我身在行外,並沒有把握;王得后與錢理群兩位也不曾談過這個問題。不過我認為這個說法有一定的可信。而由於「同路人」的觀念有助於說明魯迅左翼的倫理,我願意把它作為一個暫時的假設。 

托洛茨基是這樣說明同路人的:


他們全都接受革命,各人以各自的方式接受它。不過在各個不同的接受中,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將他們和共產主義分隔開來,且常使他們有反對共產主義的危險。他們不是將革命當作一個整體來把握的,而對共產主義的理想又格格不入。所以同路人的問題是:他會走得多遠? 


魯迅本人則這樣介紹同路人:


同路人者,謂因革命中所含有的英雄主義而接受革命,一同前行,但並無徹底為革命而鬥爭,雖死不惜的信念,僅是一時同道的伴侶罷了。 


長堀祐造跟楊姿認為,「同路人」這個概念給魯迅提供了重要的幫助。綜合他們兩位的意見,加上我自己的解讀,這可以分幾方面談。第一,如托洛茨基所言,同路人具有兩面性,雖然面向未來,但也回顧過去,甚至於保留著過去。因此「同路人」讓魯迅能夠坦然接受自己的身分定位:他出身舊社會,對舊社會雖然激烈批判,卻並不否定身上的舊社會、舊階級的烙印。相反,新舊之間的這種身分,反而讓他自許可以發揮積極的「中間物」功能,成為新舊之間的橋梁。其次,托洛茨基認為,同路人的文學,幾乎是蘇聯革命時期唯一可以稱道的文學成就;「清除了他們,我們還剩下什麼?」 他並不認為有所謂無產階級的文學,革命當下不會有,革命成功了進入無階級社會,由於已經消滅了階級區分,一樣沒有無產階級文學可言。托洛茨基對同路人的肯定,為魯迅以及他的許多文學同道找到了自身的正當性,可以坦然面對所謂革命文學家的攻擊。 第三,托洛茨基反對馬克思主義者對同路人採取「驕傲蠻橫態度」;他認為「藝術一定要走它自己的道路,運用它自己的方法。馬克思主義方法,與藝術方法並不是一個東西。黨領導無產階級,但不領導歷史的全部過程。」藝術領域「不是靠黨的號令行事的。」他要求黨在藝術方面的政策「清楚明白地規定自己的活動界限」,「寬廣而融通」,「不應該帶有小派別的惡毒意氣的」。黨能夠而且必須保護藝術與幫助藝術,尊重文學的自由和自主。 這完全符合魯迅最根本的內心自由與創作自由的信念,也幫他找到了自己和中共黨的不疏遠但也不必親近的關係。

五、「性格與氣質」:政治人的精神面貌

為什麼我要談到魯迅作為「同路人」的身分和定位?同路人有很多種,魯迅充其量只是其中的一類,遠不足以說明他的左翼有何特殊。但是魯迅找到自己的同路人身分,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托洛茨基的影響。而托洛茨基在說明同路人跟布爾什維克左派的對比時,強調的差別之一,就是兩者在性格、氣質上的不同。我認為,魯迅在「性格與氣質」這一點上的獨特,正好跟革命左翼形成鮮明的對比。性格、氣質的不同包括了不同的倫理觀,一方面可以說明上述馬克思主義的道德詭論,另一方面也說明了魯迅左翼的獨特性格。

談到倫理觀,一般會著眼於一套抽離出來的道德原則,很少有人談到精神氣質的層面。但20世紀初葉,韋伯談政治倫理的時候,便認定不能從「是不是服膺一般道德法則」看政治倫理,而是從另外兩個角度評量政治行動:信念,以及後果,並由此提出了「訴諸信念的純潔高貴」以及「對後果負責任」的兩種政治倫理。從這個角度看,前面談到過革命左翼的道德詭論,確實抓到了革命左翼的弱點。韋伯對意圖倫理的批評,認為意圖不能保證後果,已經足以說明革命左翼無法用目的的道德性來為自己的手段辯解。托洛茨基的「我們的道德」,則是一種企圖將意圖跟後果混為一談的解套方式:由於唯物史觀「階級鬥爭的法則」的保證,意圖跟後果是注定合一的,從而革命理想跟革命行動的後果也是合一的。但是即使相信「階級鬥爭法則」的存在,誰能保證一件政治行動完全符合這套法則的要求呢?韋伯的後果倫理,相對忽視意圖跟信念,但是也不要求後果必須符合道德的要求。韋伯所要求的是:革命者不要去吹噓動機多麼純潔,理想多麼高貴,後果多麼輝煌偉大,而是要考慮到後果是自己所造成的,要對後果負起責任,承擔其代價。換言之,韋伯認為政治行動者本身的責任意識,負責任的心態,才是政治倫理的核心。

韋伯談政治倫理的角度,竟然切入了心態、意識的面向,可以幫助我們給魯迅的倫理觀找到定位。我認為,魯迅左翼跟革命左翼之間的區別,同樣不是在原則、意圖、結果這些屬於行動的層面上。這是因為,無論是原則、意圖,還是對後果的考慮,都是圍繞著行動而談的。但是魯迅左翼跟革命左翼的區別,並不在用這些角度可以描述的層次上,而是在行動者本身的心態、性格上。魯迅不是理論家,也不會抽象思考道德問題。他身為文學家,反而會注意到心態、性格的層面上,毋寧說是很自然的。

所以,我們必須跳出規則、動機以及後果這三方面的考量,而進入心態、性格(或者精神氣質)的層面,來了解左翼的倫理觀。確實,在政治立場、政治行動的背後,還有另一個範疇的問題有待探討。事實上,無論政治行動者是不是有固定的道德觀點,也無論他遵守哪些道德規範,行動者在行動中都會表現出自己的性格、情感、心態、做事情的方式,也就是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最激進的職業革命家,其實正是最能貫徹一種革命者心態、性格的人。但是這一類問題,一般談政治倫理的時候很少受到重視。我們要如何從這類問題出發,理解魯迅左翼的特色呢?

最近讀到一位美國年輕學者契尼斯的新著《黑暗時代的自由主義:20世紀的自由主義氣質》 ,對上述「對政治的態度」,提供了一個比較複雜的思考架構,給了我一些啟發。契尼斯注意到,20世紀出現了一種新型態的政治運動,不惜以極端的暴力,追求極端崇高的理想,從人道主義出發,卻導致反人道的結局。18世紀法國大革命中的恐怖時期堪稱先行者,20世紀的共產主義和法西斯主義則是經典的例子。這一類運動的意識形態、主張、目標雖然南轅北轍,相差極大。不過積極參與這類行動的人,往往表現了一種契尼斯稱為「專注而無情」ruthlessness的心態或者說氣質,專注地追求某種終極的目標,某種最高的理想,即使代價是對他人或自己造成了嚴重的犧牲或者傷害,也毫無猶豫、懷疑、躊躇、懊悔。契尼斯認為,無論意識形態上的左右,凡是具有強烈理想主義、全心追求理想的人,都有可能沾染上這種「專注而無情」的心態。對比之下,自由主義則往往意識到了「節制」的必要:不僅在制度上設計了權力分置、法治、基本人權等障礙,也認為「有所節制」是一種針對個人性格以及為人處事方式的根本要求,鼓勵人們培養有所節制的習性。在契尼斯看來,「專注而無情」的態度,跟強調「節制」的政治態度,其實表現了兩種政治倫理,兩種從事「政治」這件事的態度。由於「政治態度」一詞過於含混,為了具體的分析,契尼斯借用了古希臘哲學的一個字眼,稱之為兩種「精神氣質」ethos。這個概念揭露了一些含義豐富的議題,有助於我們回頭去充實和發展「魯迅左翼」的含意。

從事政治需要考慮所謂的「氣質」嗎?政治的範圍很廣,包括了主張什麼學說、理論、意識形態,包括了制度的選擇跟安排,策略跟戰術的考量,說服和動員群眾,政治要分配利益,還要設法維繫和捍衛手裡的權力。但是,當一個人或者一群人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們難道不會表現出自己的心態、情感、性格,以及做事情的方式?不會表現了他的價值觀,他是如何判斷是非、對錯、好壞的?不會顯現出他對於自己作為政治參與者有什麼看法跟要求嗎?換言之,在從事政治的時候,除了上述那些政治活動本身之外,行動者的情感傾向,性格傾向,簡單說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也在發揮著作用。但是這些問題,在政治哲學、政治理論裡不會受到注意。談政治氣質,正是要正面思考這些問題。

六、魯迅左翼與革命左翼的氣質差異

我用「性格與氣質」翻譯 ethos 這個字眼,未必能夠達意。契尼斯在書裡用到了諸如性格、風格、心態、性向、做事情的方式等一系列字眼,設法掌握一個人的精神面貌,最重要的就是這個人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什麼情感在推動著他,他是用什麼樣的態度和方式去從事政治行動。無論「性格與氣質」能不能達意,這個概念想要指出來的廣泛現象顯然很真實:政治行動者的精神氣質,確實會表現在他們的主張跟行動之中,甚至於決定了他們的信念,他們的作為。上面引用契尼斯所談的「專注而無情」,作為布爾什維克革命左翼的精神特徵,也並不離譜。

果然,在《文學與革命》書中,托洛茨基指出,十月革命的基本特點,羅列出來就是


目的明晰,現實主義,思想發揮出物理的力,無情的一貫性(merciless consistency),路線的明確與堅定。可是這些特點完全不為「同路人」所理會(foreign to,對同路人來說是陌生而無法理解的)。這就是他們祇能成為同路人的緣故。 


托洛茨基列出十月革命的基本特點,著眼點居然是布爾什維克的精神氣質,而不是任何馬列主義的信條。在另一方面,這些基本特點,跟契尼斯所描繪的「專注而無情」也若合符節。重要的是,托洛茨基雖然在一些方面相當肯定了同路人,卻也看出了同路人並不具有這種精神面貌;甚至於會排斥職業革命家的這些性格跟心態。

        那麼魯迅是不是在這個精神氣質的層面上拒絕了革命左翼呢?要真正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對魯迅的著作以及生平進行細緻、深入的分析。不過參考王得后、錢理群兩位整理出來的「魯迅左翼」對革命的態度,我相信肯定的答案雖不中亦不遠。魯迅自認是「黨外的布爾什維克」,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主要學說,對中共的革命高度同情和支持。但是他自始至終不願意入黨,跟左聯的關係緊張,對左翼文學家的攻擊毫不遲疑地以嘻笑怒罵的方式猛烈反擊。換言之,他認同左翼的革命本身,卻不認同革命左翼的革命方式與革命作風。

        在這些態度的後面,魯迅這個人的政治氣質,跟托洛茨基所描述的布爾什維克氣質,構成了鮮明的對比。相對於目的的明晰,魯迅拒絕將革命的目的絕對化,掩蓋了人性的其他價值和理想;相對於現實主義,魯迅不會只考慮暴力、策略,和輸贏得失,無視道德和情感的要求;他也想要將思想當成武器,可是他仍堅持每個人思想的自主;至於「無情的一貫性」,魯迅的考慮總是太多,毫無英雄主義的心態;最後,在路線問題上, 無法想像魯迅謹守一條「路線」,特別是由黨所制定的路線。

        魯迅如何形成了這樣的政治氣質,是很難回答的問題。但一個關鍵,可能就在於他看事情總是從兩面性著眼:例如對於自己不能不追求的理想,他有所懷疑;對人民充滿憐憫和關懷,但經常擔心「暴民」和「愚民」;相信進化論,不過所謂「進步」似乎並不真實;甚至於他對自己也充滿懷疑,「我也吃過人」,一般的啟蒙思想家要「打鬼」,他卻要打自己心中的鬼。一個人如果把自己界定為「中間物」,認為一切都注定是中間物,有正與反、舊與新、好與壞、進步與異化等等兩面性,當然不可能秉持清晰的目的,明確而堅定的路線,「無情的一貫性」;他的政治氣質注定做不到「專注而無情」,而是有所節制,有所疑慮,無法「勇往直前」的。這些,構成了魯迅左翼的特色。

七、結語

        寫作這篇文章的動機很有限,只是想根據王得后、錢理群兩位所描述的魯迅左翼,提出一點自己的領會跟思考,作為今天想像「左翼」的一種參考。上文對魯迅左翼的理解跟描述,當然很浮面,很一般,對於「魯迅左翼」的倫理含意也許稍有體會,但是「魯迅左翼」在今天的環境之下究竟具有什麼政治意義和政治可能,我並沒有答案。在革命的時代,它有同路人這條從他人借來的道路可以走;到了後革命的時期,已經無路可同,魯迅左翼能不能從同路人進展成有現實意義的獨立左翼,就是很大的考驗了。

        不過文章得找個結尾,還是回到「氣質」。錢理群先生在談〈陳映真和「魯迅左翼」傳統〉時,引用了陳映真先生的一段話:


從文學出發的左傾,從藝術出發的左傾,恐怕會是比較柔軟,而且比較豐潤,不會動不動就會指著別人說,是工賊、叛徒、是資產階級走狗,說魯迅的阿Q破壞了中國農民的形象,像那種極「左」的。我想我比較不會走向枯燥的、火柴一划就燒起來的那種左派。


        錢先生引伸說:「魯迅大概也是屬於『比較柔軟,而且比較豐潤』的左派吧。」 魯迅是不是「柔軟、豐潤」,我想會很有爭議。我倒是認為,魯迅給許廣平信中的自我解剖,也許更能點出魯迅左翼的氣質所在,也值得今天的左翼參考:


希望我做一點什麼事的人,也頗有幾個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領導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願使別人做犧牲,也就不能有大局面。 


        王得后先生曾用毛筆將這段話錄寫送我。暫時,我就用魯迅這段話來作為本文的結語。


錢永祥,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兼任研究員,並擔任《思想》總編輯。研讀政治哲學、近代思想史,以及道德哲學和動物倫理學。近年來回溯中國革命裡的「同路人」,尋找一種獨立左翼的倫理氣質。著有《縱欲與虛無之上》、《動情的理性》《人性之鏡:動物倫理的歷史與哲學》,翻譯過韋伯的兩篇「志業」演講、彼得辛格的《動物解放》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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