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之先生留下的三件心事——中央研究院同人祭胡適文】
1962年2月24日胡適過世之後，3月2日在極樂殯儀館舉行告別式，期間前來致意與撰文/聯哀悼者不知凡幾。其中有一篇登載於《文星》雜誌上，是由中研院同仁所撰祭文，以白話文娓娓敘述胡適的精神與遺產：
這是三月二日中央研究院同人公祭故院長胡適先生的祭文，有這樣幾個特點：一、此文代表一個團體，一個胡先生最後幾年直接領導的重要學術機構；二、此文揣想胡先生留下來的三件大心事，所見確有不平常的廣度和深度；三、此文不僅是用白話寫的，而且是新的文體表達了新的思想，表達了現代人的情感和精神。因此我們認為這是一篇極有歷史價值並且應當特別介紹的文獻。原文在三月一、二日僅經臺、港少數幾家報紙刊載，而且都不免有些錯落。我們經中研院同意，願重載此文，使它可以正確地流傳。——編著。
適之先生！你的身體已永遠安息。你的英靈何處可以追尋？但你的思想和精神活在全國人的心裡。我們現在回憶你生平的奮鬪，揣想你留下來的三件最大的心事。我們要在全國人民面前把我們所想到的訴說出來，要拿我們所想到的與你平生的思想和精神對證。
適之先生！在你的生命的最後幾個月裡，你的一段呼聲掀起你周圍的一陣思想的論戰。其實這只是幾十年來一個連綿的舊論戰的延續，你在這幾十年的論戰裡也只有一種不變不移的觀念。你最愛敬中國古代的聖人，但你最不愛浮誇遙遠的光榮；你也最看重中國近代的革命與進步，但你又最深知我們民族累積的弱點。你不斷的用世界的水準衡量我們民族的內心和物質的生活，所以在你七十歲的病中，和在你的青年壯盛的時代一樣，你都不怕逆著風向挺身高呼，你要國人痛切覺悟我們東方老文明的衰朽，你要國人熱誠賞識西方新文明的成就。我們懂得你的用心，你是要國人實踐孔子「知恥近乎勇」的格言，你是和手創民國的中山先生一樣，要喚起這個知識道德「都睡了覺」的民族。我們懂得你的刺耳驚心的言論不是對國家尊嚴的傷害，而是一個再造文明、復興民族的關鍵。我們更懂得，在你安息之前，你已看到了我們國家兢兢求存的業績，但你仍感到還要加上急起直追大步前進的雄圖。我們覺得這是你留下來的第一件最大的心事。
適之先生！你的兩黨政治的主張已可算周知，但你的超黨的精神和觀點還沒有充分的發揚，正如你的自由呼號雖容易引起響應，你的容忍哲學卻不易得到真正的理解。我們記得，你在自由組黨運動的早期發表過你的「無黨政治」的理想。我們記得，你擁護組黨自由，你卻又宣佈你的信仰是「人民福利高於一切，社會生命高於一切」；你表明你的立場是即到自由組黨的時候你也「不加入任何黨去」。但我們又懂得你的無黨主義可絕不是發乎舊時代的個人不黨的情操，而是根據新時代的民主政治的原理。你不止判定現代民主政治的總趨向是國家意識的增高與黨派意識的降低；你還預言五權分立的憲法的實現將要大大減低政黨的作用，而使中國的制度形成「一個足為世界取法的特殊風範」。我們自然更懂得，你最深知道國家生存的首要基礎永遠是國民精神的團結，而不是分裂。你從始至終是用超黨派的精神支持自由組黨的運動；你的為了政治自由的奮鬪也從始至終是為了促進國民精神的和協。我們覺得這是你留下來的第二件最大的心事。
適之先生！你生存之日的心魂雖常注在國家的全局，你自己一世的志願卻只是要為我們民族親手安置現代高等學術的根基。但從你的青年時代直到你的生命最後一刻，你不止懷抱著一個志願和目標，你還懷抱著一個等待實行的方法。你不止有一個從頭做起和長期努力的決意，你還有一個在短時間裡趕上世界水準取得學術獨立的計劃。你心裡的榜樣就是美國從學術落後的地位趕上舊大陸的歷史。你最景仰崇拜的人物就是你在美國的母校的捐資創辦人康南耳，是在美國首先把大學造成研究院的吉爾曼，是洗刷美國大學落後的恥辱，並且創了一個最自由的研究所典型的弗勒斯納。你看到的榜樣和你的夢想，就是把巨大的財力集中用在少數的目標上，把第一等的人材集中在少數學術研究的根據地；是一個大學在「開學之日」就被「公認為第一流」，是一個中國在十年之後就「必可以在現代學術上得著獨立的地位」。你的從不動搖的信念就是美國一份私人力量在教育上能倡導的風氣，能做到的事業，我們「一個堂堂的國家當然更容易做得到」，只要這個國家懂得高等學術是國家謀生存的必要工具。我們覺得這是你留下來的第三件最大的心事。
適之先生！我們所想到的你留下來的這些大心事，都是要有最凝聚的精神和極高深的思慮才可以完成的事業。但我們也沒有忘了你還留下一個永不懈怠的工作者和一個永不畏懼的戰士的勤勞、勇敢與熱情。我們忘不了你一生為學術，為思想，為國家的種種的奮鬪，直到你最後一刻沒有停止的奮鬪。我們忘不了你愛的卡萊爾的也是弗勒斯納的箴言：「我燃燒才可以有用」；忘不了你愛的范仲淹的警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更忘不了你愛的也是你作的故事：唐僧玄奘「割肉度羣魔」的故事。你確然使我們懂得，文明的再造，民族的復興，不止要靠我們的思想與知識，而且要靠我們的人格——忘我的，向前的，不顧一切犠牲的人格。
適之先生！我們，中央研究院的同人，這一羣知識工作者，都謹守你的尊重理智的教訓，在你的身體安息之後不敢放縱我們傷惻的感情。我們覺得我們應當想的只是失去了一個無比的領袖和導師，我們要如何朝著建設性的目標再往前進。但你的安息已造成了四面的悲涼氣氛，重感染著我們的心胸，使我們免不得懷想你的英靈，使我們掩不住工作同志與追隨者為你而生的哀痛！
圖片描述：〈適之先生留下的三件心事——中央研究院同人祭胡適文〉
圖片出處：1962年4月《文星》雜誌第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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