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8日 星期六

胡適的牽掛(董橋 2007)





2007年02月25日
後收入董橋文存中的《今朝風日好》
很慚愧,董橋先生說的信,我手頭沒有。不過,1961年10月,胡太太已來台,胡先生有歡迎會的致詞。

胡適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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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犀皮漆筆筒
灣仔愛蓮榭的程先生說那幅齊白石草蟲從昆明西南聯大跟他跟到香港來,有個同學應急賣給他,說是胡適之藏過的。我和老陶都看不到畫上有胡適的印記;程先生說胡適編過齊白石年譜,喜歡齊白石的畫是真的,收藏齊白石收得可以轉讓是假的。那幅畫精妙,四五行小字題識也俏皮,胡適之看到也許也會讚美。胡先生一九六一年年尾寫信給夫人江冬秀詳細叮囑結束紐約寓所要注意的事情,信寫得很長,第四項說家中的畫可以讓兒子媳婦挑選他們鍾意的拿走,其餘玻璃框的都拆出來打包裝箱;書房小廂房的那幾卷請懂得畫的紀五看看,決定哪些可裝箱,哪些可留給夫人送人:「(其中有張大千送我的一幅明朝人畫)」胡先生括弧這句話意思是這幅畫要裝箱。他接說:「齊白石死在大陸上,他的畫在台北很少人懸掛,但我知道,收藏的人還不少」。看得出胡先生家有齊白石,有多少不知道,意思是都裝箱給他運回台北。
那天愛蓮榭好像比往常清爽整齊,一架架舊書不染一塵,皮面精裝英文書尤其艷亮照人。程先生說他剛動員徒弟舉行大掃除,清理了一大堆破爛,也找出幾件藏在深「櫃」的"old flame":「齊白石是一件,」他說。「還有這個明代犀皮漆箱子,懂行的人才看得懂她妙在哪!」老陶和我都不懂。只比打字機稍微大一點點的箱子,紅黑黃綠的斑紋像松鱗,像雨痕,像樹癭,像萬花筒的彩光,細滑柔潤的犀皮漆面深深淺淺的皺紋裂紋我們倒擔心碰一碰全掉下來。「放心,」程先生拿塊破布抹了抹箱子。「歲月的皺紋,價值就在這蛇皮上頭!」他說這樣的文書箱子清末民初其實讀書人書房不稀罕,木的漆的竹的都有。
三十幾年了,我只見過很少幾件斑紋像愛蓮榭小箱子那麼漂亮的犀皮漆器。三藩市一家古玩舖的大硯屏最好,帶大明萬曆年款,貴得嚇人。台北沈茵朋友家一件炕桌也稀世,漆皮斑剝,顏色淡透灰還是好看!倫敦古董店曾經遇到過三五件,價格不輸剔紅,格調難勝剔紅。讀遍王世襄先生寫古漆工藝的文字,請過兩岸前輩一些我解不開的疑難,年紀大了我果然有些喜愛犀皮漆器上那片「歲月的皺紋」,喜愛豐豐滿滿的蒼蒼花影。程先生不在了。愛蓮榭另起高樓。老陶也早走了。我輾轉得到幾幅齊白石的小品,廳堂書房長年懸掛,我猛然省悟我跟三十幾年前初初認識的程先生同齡了。有一天,我偶然找到這件明代犀皮筆筒,小小一件尋常文玩,北方叫虎皮漆,南方叫菠蘿漆,色澤斑紋跟程先生的箱子有點像也有點不像,蝕剝,微裂,滿器風塵:一瞬間,我彷彿又拾級走進四壁書香的愛蓮榭了。
王世襄先生說他五十年代買到一件明代紅面犀皮圓盒,當時覺得十分難得,修訂本《髹飾錄解說》和《錦灰堆》都收了彩照。過了半個世紀,他碰見一件比圓盒更精美的犀皮器,是個小箱子,皮胎,斑紋紅、黑、黃、綠四色相間,圖案非常流暢,像有規律又像沒有規律。王老先生高興極了,寫了一篇〈一件珍貴的明犀皮漆箱〉刊在北京《收藏家》月刊,彩照印得又大又清楚。憑我漫漶的記憶,愛蓮榭小箱子的斑紋跟王老半個世紀前買到的那件圓盒的斑紋很像;我手上這個筆筒的犀皮倒比較接近王老半個世紀後找到的那個小箱子了。
犀皮的斑紋不是畫出來的。王世襄研究明代黃成《髹飾錄》成就博大,連黃成、楊明沒有在書上細說的犀皮做法他都考核得清清楚楚。黃成說:「文有片雲、圓花、松鱗諸斑,近有紅面者,以光滑為美」。楊明注釋說:「摩窳諸斑,黑面紅中黃底為原法。紅面者黑為中,黃為底。黃面赤、黑互為中、為底」。我完全讀不進腦子;老中文這些地方太欺負人了。
王老說,製作犀皮必須先用調色漆灰堆出一顆顆或者一條條高起的地子,那是「底」;在底上再刷不同顏色的漆,刷到一定的厚度,那是「中」和「面」了;透了再磨平拋光,光滑的表面於是浮現細密和多層次的色漆斑紋!王世襄說,五十年代他找到了做犀皮漆袋桿的桂茂考師傅,經他講解、示範,終於推斷出《髹飾錄》那幾句話背後的工序。
我記得程先生那一陣子常常慨嘆中國漆器工藝中犀皮製作過程十分詭譎,文字材料尚待系統整理。那是一九六九年。那年,王世襄帶肺結核病進了幹校,分配到菜地做些輕微勞動。那年,他的《髹飾錄解說》油印本刊行了十一年,印數一定很少,讀過的人不多。那年,距離一九四九年朱鈐把《髹飾錄》刻本交給王世襄鼓勵他撰寫《解說》也二十年了。那年,相隔楊明為《髹飾錄》加注寫序都三百四十四年。歲月長長短短,求知磕磕絆絆,心香久久遠遠,張成、楊明、朱鈐、王世襄,他們誰都放不下心也放不下手,像胡適,廁所對面小房間的幾本書他都牽掛,說「都可裝箱」,說「因為台灣書少,所以朋友總勸我不要挑選,一切書都裝船帶回」。齊白石草蟲從昆明帶到香港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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