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文學的前途‧《老殘遊記》新論》台北:純文學,1974,頁69
評 胡適《老殘遊記》序 (1925) 開此類批評方法之先河
徵引數節原書,把其中要義和辭采,孤立起來,略評一下,便心滿意足了。《老殘遊記》序
一作者劉鶚的小傳《老殘遊記》的作者自己署名為“洪都百煉生”;他的真姓名是劉鶚,字鐵雲。羅振玉先生的《五十日夢痕錄》裡有一篇《劉鐵雲傳》,記敘他的事實和人品都很詳細;我們沒有更好的材料,所以把這篇轉錄在這裡。羅振玉的《劉鐵雲傳》:
予之知有殷虛文字,實因丹徒劉君鐵雲。鐵雲,振奇人也,後流新疆以死。鐵雲交予久;其平生事實,不忍沒之,附記其略於此。
君名鶚,生而敏異。年未逾冠,已能傳其先德子恕觀察(成忠)之學,精疇人術,尤長於治河。顧放曠不守繩墨,而不廢讀書。予與君同寓淮安;君長予數歲。予少時固已識君,然每於衢路聞君足音,輒逡巡避去,不欲與君接也。是時君所交皆井裡少年;君亦薄世所謂規行矩步者,不與近。已乃大悔,閉戶斂蹟者歲餘。以岐黃術游上海,而門可羅雀。則又棄而習賈,盡傾其資,乃復歸也。
光緒戊子(1888),河決鄭州。君慨然欲有以自試,以同知往投效於吳恆軒中丞。中丞與語,奇之,頗用其說。君則短衣匹馬,與徒役雜作;凡同僚所畏憚不能為之事,悉任之。聲譽乃大起。河決既塞,中丞欲表其功績,則讓與其兄渭清觀察(夢熊)而請歸讀書。中丞益異之。
時方測繪三省黃河圖,命君充提調官。河圖成,時河患移山東,吾鄉張勤果公(曜)方撫岱方。
吳公為揚譽,勤果乃檄君往東河。
勤果故好客,幕中多文士,實無一能知河事者。群議方主賈讓不與河爭地之說,欲盡購濱河民地,以益河身。上海善士施少卿(善昌)和之,將移海內賑災之款助官力購民地。君至則力爭其不可,而主束水刷沙之說。草《治河七說》,上之。幕中文士力謀所以阻之,苦無以難其說。
時予方家居,與君不相聞也;憂當世之所以策治河者如是,乃著論五千餘言,以明其利害,欲投諸施君,揭之報紙,以警當世。君之兄見而大韙之,錄副寄君。君見予文,則大喜,乃以所為《治河七說》者郵君之兄以治予,且附書曰:“君之說與予合者十八九。群盲方競,不意當世尚有明目如公者也!但尊論文章淵雅,非肉食者所能解。吾文直率如老嫗與小兒語,中用王景名,幕僚且不知為何代人,烏能讀揚馬之文哉?”時君之玩世不恭尚如此。
歲甲午(1894),中東之役起,君方丁內艱歸淮安,予與君相見,與君預測兵事。時諸軍皆扼守山海關,以拱京師。予謂東人知我國事至熟,恐陽趨關門而陰搗旅大以覆我海軍,則我全局敗矣。儕輩聞之,皆相非難。君之兄且引法越之役法將語,謂旅大難拔,以為之證。獨君意與予合,憂旅大且旦夕陷也。乃未久竟驗。於是同儕皆舉予與君齒,謂二人者智相等,狂亦相埒也。
君既服闋,勤果卒官,代之者福公(潤),以奇才薦。乃徵試於京師,以知府用。君於是慨然欲有所樹立。留都門者二年,謂扶衰振敝當從興造鐵路始,路成則實業可興,實業興而國富,國富然後庶政可得而理也。上書請築津鎮鐵路,當道頗為所動。事垂成,適張文襄公請修京鄂線,乃罷京鎮之議。而君之志不少衰,投予書曰:“蒿目時艱,當世之事百無一可為。近欲以開晉鐵謀於晉撫,俾請於朝。晉鐵開則民得養,而國可富也。國無素蓄,不如任歐人開之,我嚴定其製,令三十年而全礦路歸我。如是,則彼之利在一時,而我之利在百世矣。”予答書曰:“君請開晉鐵,所以謀國者則是矣,而自謀則疏。萬一幸成,而萋斐日集,利在國,害在君也。”君不之審。於是事成而君“漢奸”之名大噪於世。
庚子(1900)之亂,剛毅奏君通洋,請明正典刑。以在滬上,倖免。時君方受廩於歐人,服用豪侈。予亟以危行遠害規君。君雖韙之,不能改也。聯軍入都城,兩宮西幸。都人苦飢,道殣相望。君乃挾資入國門,議振卹。適太倉為俄軍所據,歐人不食米,君請於俄軍,以賤價盡得之,糶諸民,民賴以安。君平生之所以惠於人者實在此事,而數年後柄臣某乃以私售倉粟罪君,致流新疆死矣。
當君說晉撫胡中丞奏開晉鐵時,君名佐歐人,而與訂條約,凡有損我權利者,悉托政府之名以拒之,故久乃定約。及晉撫入奏,言官乃交劾,廷旨罷晉撫,由總署改約。歐人乘機重賄當道,凡求之晉撫不能得者,至是悉得之,而晉礦之開乃真為國病矣。
……至於君既受廩於歐人,雖顧惜國權,卒不能剖心自明於人,在君烏得無罪?而其所以致此者,則以豪侈不能自潔之故,亦才為之累也。噫!以天生才之難,有才而不能用,執政之過也。懷才而不善自養,致殺身而喪名,吾又焉能不為君疚哉?書畢,為之長嘆。
我們讀了這篇傳,可以想像劉鶚先生的為人了。他是一個很有見識的學者,同時又是一個很有識力和膽力的政客。當河南初發現甲骨文字的時候,許多學者都不信龜甲獸骨能在地中保存幾千年之久。劉先生是最早賞識甲骨文字的一位學者。他的一部《鐵雲藏龜》要算是近年研究甲骨文字的許多著作的開路先鋒。羅振玉先生是甲骨文字之學的大師,他也是因為劉先生的介紹方才去研究這些古物的。只可惜近二十年來研究甲骨文字的大進步是劉先生不及見的了。
劉鶚先生最自信的是他對於治河的主張。羅先生說他在鄭州河工上“短衣匹馬,與徒役雜作”,我們讀《老殘遊記》中描寫黃河與河工的許多地方,也可以知道他的治河主張是從實地觀察得來的。羅《傳》中記劉先生在張曜幕府中辯論治河的兩段也可以和《老殘遊記》相參證。張曜即是《遊記》中的莊宮保。第三回中老殘駁賈讓“不與河爭地”的主張說:賈讓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沒有辦過河工。
劉先生自己是曾在河工上“與徒役雜作”的,所以有駁賈讓的資格了。當時張曜卻已行過賈讓的主張了。羅《傳》中的施善昌大概即是《遊記》第十四回的史觀察。他的主旨載在第十四回裡。這回試行“不與河爭地”,“廢了民埝,退守大堤”的結果是很可慘的。 《遊記》第十三回和第十四回在妓女翠環的口裡極力描寫那回的慘劫很能教人感動。老殘的結論是:然則此議之人卻也不是壞心,並無一毫為己私見在內;只因但會讀書,不諳世故,舉手動足便錯。 ……豈但河工為然?天下大事壞於奸臣者十之三四,壞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 (十四回)
劉先生自己主張王景的法子。老殘說:他(王景)治河的法子乃是從大禹一脈下來的,專主“禹抑洪水”的“抑”字。 ……他是從“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同”“播”兩個字上悟出來的。 (三回)
這就是羅《傳》說的“束水刷沙”的法子。劉鶚先生自信此法是有大功效的,所以他在《遊記》第一回楔子裡說一段黃瑞和渾身潰爛的寓言。黃瑞和即是黃河,“每年總要潰幾個窟窿;今年治好這個,明年別處又漬幾個窟窿”。
老殘“略施小技”:“說也奇怪,這年雖然小有潰爛,卻是一個窟窿也沒有出過。”他說:別的病是神農黃帝傳下來的方法,只有此病是大禹傳下來的方法;後來唐朝有個王景得了這個傳授,以後就沒有人知道此方法了。
這段話很可以看出他對於此法的信仰了。
我們拿羅振玉先生做的那篇傳來和《老殘遊記》對照著看,可以知道這部小說裡的老殘即是劉鶚先生自己的影子。他號鐵雲,故老殘姓鐵。他是丹徒人,寄居淮安;老殘是江南人,他的老家在江南徐州。 (三回)羅《傳》中說劉先生曾“以岐黃術游上海,而門可羅雀”;老殘也曾“搖個串鈴,替人治病,奔走江湖近二十年”。最明顯的是治河的主張;在這一方面老殘完全是劉鶚,毫沒有什麼諱飾。
劉鶚先生一生有四件大事:一是河工,二是甲骨文字的承認,三是請開山西的礦,四是購買太倉的米來賑濟北京難民。為了後面的兩件事,他得了許多毀謗。太倉米的案子竟叫他受充軍到新疆的刑罰,然而知道此事的人都能原諒他,說他無罪。只有山西開礦造路的一案,當時的人很少能了解他的。
他的計劃是要“嚴定其製,令三十年而全礦路歸我。如是,則彼之利在一時,而我之利在百世矣。”這種辦法本是很有遠識的。但在那個昏憒的時代,遠見的人都逃不了惑世誤國的罪名,於是劉先生遂被人叫做“漢奸”了。他的老朋友羅振玉先生也不能不說:“君既受廩於歐人,雖顧惜國權,卒不能剖心自明於人,在君烏得無罪?”一個知己的朋友尚且說他烏得無罪,何況一般不相知的眾人呢?
《老殘遊記》的第一回“楔子”便是劉先生“剖心自明於人”的供狀。這一回可算得他的自敘或自傳。老殘同了他的兩個至友德慧生與文章伯——他自己的智慧,道德,文章,——在蓬萊閣上眺望天風海水,忽然看見一隻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險”。那隻帆船便是中國。
船主坐在舵樓之上,樓下四人專管轉舵的事。前後六枝桅杆,掛著六扇舊帆;又有兩枝新桅,掛著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舊的帆。
四個轉舵的是軍機大臣,六枝舊桅是舊有的六部,兩枝新桅是新設的兩部。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卻是破壞的地方不少:東邊有一塊,約有三丈長短,已經破壞,浪花直灌進去;那旁,仍在東邊,又有一塊,約長一丈,水波亦漸漸浸入;其餘的地方,無一處沒有傷痕。
二十三四丈便是二十三四個行省與藩屬。東邊那三丈便是東三省;還有那東邊一丈便是山東。
那八個管帆的卻是認真的在那裡管,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彷彿在八隻船上似的,彼此不相關照。那[些]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隊裡亂竄,不知所做何事。用遠鏡仔細看去,方知道他[們]在那裡搜他們男男女女所帶的干糧,並剝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
老殘和他的朋友看見這種怪現狀,氣的不得了。德慧生和文章伯問老殘怎樣去救他們,老殘說:依我看來,駕駛的人並未曾錯,只因兩個緣故,所以把這船就弄得狼狽不堪了。怎麼兩個緣故呢?一則他們是走“太平洋”的,只會過太平日子,若遇風平浪靜的時候,他駕駛的情狀亦有操縱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所以都毛了手腳;二則他們未曾預備方針,平常晴天的時候,照著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這就叫做“靠天吃飯”。那知遇了這陰天,日月星辰都被雲氣遮了,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心裡不是不想望好處去做,只是不知東南西北,所以越走越錯。為今之計,依章兄法子駕只漁艇追將上去,他的船重,我們的船輕,一定追得上的。到了之後,送他一個羅盤,他有了方向,便會走了。
再將這有風浪與無風浪時駕駛不同之處告知船主,他們依了我們的話,豈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嗎?
這就是說,習慣的法子到了這種危險的時候就不中用了,須有個方針,認清了方向,作個計劃,方才可行。老殘提議要送給他們“一個最準的向盤,一個紀限儀,並幾件行船要用的物件”。
但是他們趕到的時候,就听見船上有人在那裡演說,要革那個掌舵的人的命。老殘是不贊成革命的,尤其不贊成那些“英雄只管自己斂錢,叫別人流血的”。他們跳上船,把向盤、紀限儀等項送給大船上的人。
正在議論,那知那下等水手裡面,忽然起了咆哮,說道:“船主!船主!千萬不可為這人所惑!他們用的是外國向盤,一定是洋鬼子差遣來的漢奸!他們是天主教!他們將這隻大船已經賣與洋鬼子了,所以才有這個向盤!請船主趕緊將這三人綁去殺了,以除後患;倘與他們多說幾句話,再用了他的向盤,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錢,他就要來拿我們的船了!”誰知這一陣嘈嚷,滿船的人俱為之震動。就是那演說的英雄豪傑也在那裡喊道:“這是賣船的漢奸!快殺!
快殺! ”船主、舵工聽了,俱猶疑不定。內中有一個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說道:“你們來意甚善,只是眾怒難犯,趕快去罷。 ”三人垂淚,趕快回了小船。那知大船上人,餘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斷樁破板打下船去。你想,一隻小小漁船怎禁得幾百個人用力亂砸?頃刻之間,將那漁船打得粉碎,看著沉下海中去了。
劉先生最傷心的是“漢奸”的喊聲不但起於那些“下等水手”裡面,並且出於那些“演說的英雄豪傑”之口!一班“英雄豪傑”只知道鼓吹革命是救國,而不知道獻向盤與紀限儀也是救國,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借債開礦造鐵路也是救國!所以劉鶚“漢奸”的罪是決定不可改的了,他該充軍了,該死在新疆了。
二《老殘遊記》裡的思想《老殘遊記》有光緒丙午(1906)的自敘,作者自述這部書是一種哭泣,是一種“其力甚勁,其行彌遠,不以哭泣為哭泣”的哭泣。他說:吾人生今之時,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洪都百煉生所以有《老殘遊記》之作也。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慾不哭泣也得乎?
這是很明顯地說,這部小說是作者發表他對於身世、家國、種教的見解的書。
一個倜儻不羈的才士,一個很勇於事功的政客,到頭來卻只好做一部小說來寄託他的感情見解,來代替他的哭泣:這是一種很可悲的境遇,我們對此自然都有無限的同情。所以我們讀《老殘遊記》應該先註意這書裡發揮的感情見解,然後去討論這書的文學技術。
《老殘遊記》二十回只寫了兩個酷吏:前半寫一個玉賢;後半寫一個剛弼。此書與《官場現形記》不同:《現形記》只能摭拾官場的零星罪狀,沒有什麼高明或慈祥的見解;《遊記》寫官吏的罪惡,始終認定一個中心的主張,就是要指出所謂“清官”之可怕。作者曾自己說: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蓋贓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為非;清官則自以為不要錢,何所不可,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吾人親目所見,不知凡幾矣。試觀徐桐、李秉衡,其顯然者也。廿四史中,指不勝屈。作者苦心願天下清官勿以不要錢便可任性妄為也。歷來小說皆揭贓官之惡;有揭清官之惡者,自《老殘遊記》始。 (十六回原評)
這段話是《老殘遊記》的中心思想。清儒戴東原曾指出,宋明理學的影響養成一班愚陋無用的理學先生,高談天理人欲之辨,自以為體認得天理,其實只是意見;自以為意見不出於自私自利便是天理,其實只是剛愎自用的我見。理是客觀的事物的條理,須用虛心的態度和精密的方法,方才尋得出。
不但科學家如此,偵探訪案,老吏折獄,都是一樣的。古來的“清官”,如包拯之流,所以能永久傳誦人口,並不是因為他們清廉不要錢,乃是因為他們的頭腦子清楚明白,能細心考查事實,能判斷獄訟,替百姓伸冤理枉。如果“清官”只靠清廉,國家何不塑幾個泥像,雕幾個木偶,豈不更能絕對不要錢嗎?一班迂腐的官吏自信不要錢便可以對上帝、質鬼神了,完全不講求那些搜求證據,研究事實,判斷是非的法子與手段,完全信任他們自己的意見,武斷事情,固執成見,所以“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劉鶚先生眼見毓賢、徐桐、李秉衡一班人,由清廉得名,後來都用他們的陋見來殺人誤國,怪不得他要感慨發憤,著作這部書,大聲指斥“清官”的可恨可怕了。
《老殘遊記》最稱讚張曜(莊宮保),但作者對於治河一案,也很有不滿意於張曜的話。張曜起初不肯犧牲夾堤裡面幾萬家的生產,十幾萬的百姓,但他後來終於聽信了幕府中人的話,實行他們的治河法子。 《遊記》第十四回裡老殘評論此事道:
創此議之人卻也不是壞心,並無一毫為己私見在內;只因但會讀書,不諳世故,舉手動足便錯。 ……豈但河工為然?天下大事壞於奸臣者十之三四,壞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
這不是很嚴厲的批評嗎?
他寫毓賢(玉賢),更是毫無恕詞了。毓賢是庚子拳匪案裡的一個罪魁;但他做山東曹州知府時,名譽很好,有“清官”、“能吏”之稱。劉先生偏要描寫他在曹州的種種虐政,預備留作史料。他寫於家被強盜移贓的一案,上堂時,玉大人拿了失單交下來,說:“你們還有得說的嗎?”於家父子方說得一聲“冤枉”,只聽堂上驚堂一拍,大嚷道:“人贓現獲,還喊冤枉?把他站起來!去!”左右差人連拖帶拽拉下去了。 (四回)
“站”就是受“站籠”的死刑。
這邊值日頭兒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條腿,回道:“禀大人的話:今日站籠沒有空子,請大人示下。”那玉大人一聽,怒道:“胡說!我這兩天記得沒有站甚麼人,怎會沒有空子呢?”
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站籠,三天已滿。請大人查簿子看。”玉大人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點著說:“一,二,三,昨兒是三個。一,二,三,四,五,前兒是五個。一,二,三,四,大前兒是四個。沒有空,到也不錯的。”差人又回道: “今兒可否將他們先行收監?明天定有幾個死的,等站籠出了缺,將他們補上,好不好?請大人示下。”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說道:“我最恨這些東西!若要將他們收監,豈不是又被他多活一天去了嗎?斷乎不行。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拉來我看。”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大人親自下案,用手摸著四人鼻子,說道:“是還有點遊氣。”復行坐上堂去,說:“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幾十板子,那四個人就都死了。這是一個“清官”的行為!
後來於家老頭子先站死了,於學禮的妻子吳氏跪倒在府衙門口,對著於學禮大哭一場,拔刀自刎了。這件事感動了三班差役,他們請稿案師爺去求玉大人把她的丈夫放了,“以慰烈婦幽魂”。玉大人笑道:你們倒好!忽然的慈悲起來了!你會慈悲於學禮,你就不會慈悲你主人嗎? ……況這吳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個女人,他雖死了,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氣呢!
於是於家父子三人就都死在站籠裡了。
剛弼似是一個假名,只借“剛愎”的字音,卻不影射什麼人。賈家的十三條命案也是臆造出來的。故出事的地方名叫齊東鎮,“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而苦主兩家,一賈,一魏,即是假偽的意思。這件命案太離奇了,有點“超自然”的色彩,可算是這部書的一個缺點。但其中描寫那個“清廉得格登登的”剛弼,卻有點深刻的觀察。魏家不合請一位糊塗的胡舉人去行賄,剛弼以為行賄便是有罪的證據,就嚴刑拷問賈魏氏。她熬刑不過,遂承認謀害了十三命。
白耆複審的一回(十八回)只是教人如何撇開成見,研究事實,考察證據。他對剛弼說:老哥所見甚是。但是兄弟……此刻不敢先有成見。像老哥聰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自然投無不利。兄弟資質甚魯,只好就事論事,細意推求,不敢說無過,但能寡過已經是萬幸了。
“凡事先有成竹在胸”,這是自命理學先生剛愎自用的態度。 “就事論事,細意推求”,這是折獄老吏的態度,是偵探家的態度,也就是科學家尋求真理的態度。
複審的詳情,我們不用說了。定案之後,剛弼還不明白魏家既無罪何以肯花錢。他說:“卑職一生就沒有送過人一個錢。”白公呵呵大笑道:老哥沒有送過人的錢,何以上台也會契重你?可見天下人不全是見錢眼開的喲。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個脾氣不好,他總覺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個人是君子。這個念頭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這個毛病,莫怪兄弟直言。至於魏家花錢,是他鄉下人沒見識處,不足為怪也。
有人說:李伯元做的是《官場現形記》,劉鐵雲做的是做官教科書。其實“就事論事,細意推求”,這八個字何止做官教科書?簡直是做學問做人的教科書了。
我的朋友錢玄同先生曾批評《老殘遊記》中間桃花山夜遇璵姑黃龍子的一大段(八回至十二回),神秘裡夾雜著不少舊迷信,他說劉鶚先生究竟是“老新黨頭腦不清楚”。錢先生的批評固然是很不錯的,但這一大段之中卻也有一部分有價值的見解,未可完全抹煞。就是那最荒謬的部分也可以考見一個老新黨的頭腦,也未嘗沒有史料的價值。我們研究思想史的人,一面要知道古人的思想高明到什麼地步,一面也不可不知道古人的思想昏謬到什麼地步。
《老殘遊記》裡最可笑的是“北拳南革”的預言。一班昏亂糊塗的妄人推崇此書,說他“關心治亂,推算興亡,秉史筆而參易象之長”(坊間偽造四十回本《老殘遊記》錢啟猷序);說他“於筆記敘事之中,具有推測步算之妙,較《推背圖》《燒餅歌》諸數書尤見明晰”(同書膠州傅幼圃序)。
這班妄人的妄言,本不值一笑。但這種“買櫝還珠”的謬見未免太誣衊這部書了,我們不能不說幾句辨正的話。
此書作於庚子亂後,成於丙午年,上距拳匪之亂凡五年,下距辛亥革命也只五年。他說拳禍,只是追記,不是預言。他說革命,也只是根據當時的趨勢,作一種推測,也算不得預言。不過劉鶚先生把這話放在黃龍子的口裡,加上一點神秘的空氣,不說是事理上的推測,卻用乾支來推算,所以裝出預言的口氣來了。若作預言看,黃龍子的推測,完全是錯的。第一,他只看見甲辰(1904)的變法,以為科舉的廢止和五大臣出洋等事可以做到一種立憲的君主政治,所以他預定甲寅(1914)還有一次大變法,就是憲政的實行。
“甲寅之後,文明大著,中外之猜嫌,滿漢之疑忌,盡皆消滅。”這一點他猜錯了。第二,他猜想革命至庚戌(1910)而爆發,庚戌在辛亥革命前一年,這一點他幾乎猜中。然而他推算庚戌以後革命的運動便“潛消”了,這又大錯了。第三,他猜測“甲寅以後為文明華敷之世,……直至甲子(1924)為文明結實之世,可以自立矣”。這一點又大錯了。
總之,《老殘遊記》的預言無一不錯。這都是因為劉先生根本不贊成革命,“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運動革命的人“不有人災,必有鬼禍”,——他存了這種成見,故推算全錯了。然而還有許多妄人把這書當作一部最靈的預言書!妄人之妄,真是無藥可醫的!
然而桃花山中的一夕話也有可取之處。璵姑解說《論語》“攻乎異端”一句話,說“端”字當“起頭”講,執其兩端是說執其兩頭;她批評“後世學儒的人,覺得孔孟的道理太費事,不如弄兩句闢佛、老的口頭禪,就算是聖人之徒。……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於絕了”。 (九回)
這話雖然表示作者缺乏歷史眼光,卻也可以表示作者懷疑的態度。後來子平聞了,連連讚嘆。說:“今日幸見姑娘,如對明師!但是宋儒錯會聖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發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 '主敬'、'存誠'等字,雖皆有古聖之言,一經宋儒提出,後世實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風俗由此而醇。”
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子平覺得翠眉含嬌,丹唇啟秀,又似有一陣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飄蕩。那女子伸出一雙白如玉軟如棉的手來,隔著炕桌子,握著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後,說道:“請問先生:這個時候比你少年在書房裡貴業師握住你手'撲作教刑'的時候何如?”子平默無以對。女子又道:“憑良心說,你此刻愛我的心,比愛貴業師何如?聖人說的:“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 '孔子說:“好德如好色。'孟子說:“食色,性也。 '子夏說:“賢賢易色。'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說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誠極矣!他偏要說'存誠',豈不可恨!聖人言情言禮,不言理欲,刪詩以《關雎》為首。試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於'輾轉反側',難道可以說這是天理,不是人欲嗎?舉此可見聖人決不欺人處。《關睢》序上說道:'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賓惠臨,我不能不喜,發乎情也。先生來時,甚為困憊,又歷多時,宜更憊矣,乃精神煥發,可見是很喜歡,如此亦發乎情也。以少女中男,深夜對坐,不及亂言,止乎禮義矣。此正合聖人之道。若宋儒之種種欺人,口難罄述。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處;若今之學宋儒者,直鄉愿而已,孔孟所深惡而痛絕者也!”(九回)
這是很大膽的批評。宋儒的理學是從中古的宗教裡滾出來的。中古的宗教——尤其是佛教——排斥肉體,禁遏情慾,最反乎人情,不合人道。宋儒用人倫的儒教來代替出世的佛教,固然是一大進步。然而宋儒在不知不覺之中受了中古禁慾的宗教的影響,究竟脫不了那排斥情慾的根本態度,所以嚴辨“天理”“人欲”的分別,所以有許多不人道的主張。戴東原說宋儒的流弊遂使後世儒者“以理殺人”;近人也有“吃人的禮教”的名言,這都不算過當的判斷。劉鶚先生作這部書,寫兩個“清官”自信意見不出於私慾,遂固執自己的私見,自以為得理之正,不惜殺人破家以執行他們心目中的天理:這就是“以理殺人”的具體描寫。璵姑的一段話也只是從根本上否認宋儒的理欲之辨。她不惜現身說法,指出宋儒的自欺欺人,指出“宋儒之種種欺人,口難罄述”。這雖是一個“頭腦不清楚”的老新黨的話,然而在這一方面,這位老新黨卻確然遠勝於今世恭維宋明理學為“內心生活”、“精神修養”的許多名流學者了。
三《老殘遊記》的文學技術但是《老殘遊記》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最大貢獻卻不在於作者的思想,而在於作者描寫風景人物的能力。古來作小說的人在描寫人物的方面還有很肯用氣力的;但描寫風景的能力在舊小說裡簡直沒有。 《水滸傳》寫宋江在潯陽樓題詩一段要算很能寫人物的了;然而寫江上風景卻只有“江景非常,觀之不足”八個字。 《儒林外史》寫西湖只說“真乃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一處是金粉樓台,一處是竹籬茅舍;一處是桃柳爭妍,一處是桑麻遍野”。 《西遊記》與《紅樓夢》描寫風景也都只是用幾句濫調的四字句,全無深刻的描寫。只有《儒林外史》的第一回裡有這麼一段: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云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雲邊上鑲著白雲,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山上,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里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
在舊小說裡,這樣的風景畫可算是絕無而僅有的了。舊小說何以這樣缺乏描寫風景的技術呢?依我的愚見看來,有兩個主要的原因。第一是由於舊日的文人多是不出遠門的書生,缺乏實物實景的觀察,所以寫不出來,只好藉現成的詞藻充充數。這一層容易明白,不用詳細說明了。第二,我以為這還是因為語言文字上的障礙。寫一個人物,如魯智深,如王鳳姐,如成老爹,古文裡的種種濫調套語都不適用,所以不能不用活的語言,新的詞句,實地作描寫的功夫。但一到了寫景的地方,駢文詩詞裡的許多成語便自然湧上來,擠上來,擺脫也擺脫不開,趕也趕不去。人類的性情本來多是趨易避難,朝著那最沒有抵抗的方向走的;既有這許多現成的語句,現成的字面,何必不用呢?何苦另去鑄造新字面和新詞句呢?我們試讀《紅樓夢》第十七回賈政父子們遊大觀園的一大段裡,處處都是用這種現成的詞藻,便可以明白這種心理了。
《老殘遊記》最擅長的是描寫的技術,無論寫人寫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語濫調,總想熔鑄新詞,作實地的描畫。在這一點上,這部書可算是前無古人了。
劉鶚先生是個很有文學天才的人;他的文學見解也很超脫。 《遊記》第十三回裡他借一個妓女的嘴罵那些濫調套語的詩人。翠環道:我在二十里舖的時候,過往的客人見的很多,也常有題詩在牆上的。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聽來聽去,大約不過這個意思。 ……因此我想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不過造些謠言罷了。
奉勸世間許多愛做詩的人們,千萬不要為二十里舖的窯姐所笑!
劉鶚先生的詩文集,不幸我們沒有見過。 《遊記》有他的三首詩。第八回裡的一首絕句,嘲諷聊城楊氏海源閣(書中改稱東昌府柳家)的藏書,雖不是好詩,卻也不是造謠言的。第六回裡的一首五言律詩,專詠玉賢的虐政,有“殺民如殺賊,太守是元戎”的話,可見他做舊律詩也還能發議論。第十二回裡的一首五古,寫凍河的情景,前六句云: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後冰逐前冰,相陵復相亞。河曲易為塞,嵯峨銀橋架。 ……
這總算是有意寫實了。但古詩體的拘束太嚴了,用來寫這種不常見的景物是不會滿人意的。試把這六句比較這一段散文的描寫:老殘洗完了臉,把行李鋪好,把房門鎖上,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見那黃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河]的灣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河面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里。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那後來的冰趕上他,只擠得嗤嗤價響。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
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面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的兩邊亂竄。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小插屏似的。看了有點把鐘工夫,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
這樣的描寫全靠有實地的觀察作根據。劉鶚先生自己評這一段道:止水結冰是何情狀?流水結冰是何情狀?小河結冰是何情狀?大河結冰是何情狀?河南黃河結冰是何情狀?山東黃河結冰是何情狀?須知前一卷所寫是山東黃河結冰。 (十三回原評)
這就是說,不但人有個性的差別,景物也有個性的差別。我們若不能實地觀察這種種個性的分別,只能有籠統浮泛的描寫,決不能有深刻的描寫。不但如此,知道了景物各有個性的差別,我們就應該明白:因襲的詞章套語決不夠用來描寫景物,因為套語總是浮泛的,籠統的,不能表現某地某景的個別性質。我們能了解這段散文的描寫何以遠勝那六句五言詩,便可以明白白話文學的真正重要了。
《老殘遊記》裡寫景的部分也有偶然錯誤的。蔡孑民先生曾對我說,他的女兒在濟南時,帶了《老殘遊記》去遊大明湖,看到第二回寫鐵公祠前千佛山的倒影映在大明湖里,她不禁失笑。千佛山的倒影如何能映在大明湖里呢?即使三十年前大明湖沒有被蘆田佔滿,這也是不可能的事。大概作者有點誤記了罷?
第二回寫王小玉唱書的一大段是《遊記》中最用氣力的描寫:
王小玉便啟朱唇,發皓齒,唱了幾句書兒。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裡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
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
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回環轉折。幾轉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做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 ——愈翻愈險,愈險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迴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听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稍動。約有兩三分鐘之久,彷彿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菸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
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這時台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這一段寫唱書的音韻,是很大膽的嘗試。音樂只能聽,不容易用文字寫出,所以不能不用許多具體的物事來作譬喻。白居易、歐陽修、蘇軾都用過這個法子。劉鶚先生在這一段裡連用七八種不同的譬喻,用新鮮的文字,明了的印象,使讀者從這些逼人的印象裡感覺那無形象的音樂的妙處。這一次的嘗試總算是很成功的了。
《老殘遊記》裡寫景的好文字很多,我最喜歡的是第十二回打冰之後的一段:
抬起頭來看那南面的山,一條雪白,映著月光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
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裡面,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為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透過來的。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
這種白描的功夫真不容易學。只有精細的觀察能供給這種描寫的底子;只有樸素新鮮的活文字能供給這種描寫的工具。
民國八年(1919)上海有一家書店忽然印出一部號稱“全本”的《老殘遊記》,凡上下兩卷,上卷即是原本二十回;下卷也是二十回,說是“照原稿本加批增註”的。書尾有“著述於清光緒丙申年山東旅次”一行小字。這便是作偽的證據。丙申(1896)在庚子前五年,而著者原序的年月是丙午之秋,豈不是有意提早十年,要使“北拳南革”都成預言嗎?
四十回本之為偽作,絕對無可疑。別的證據且不用談,單看後二十回寫老殘遊歷的許多地方,可有一處有像前二十回中的寫景文章嗎?看他寫泰安道上——
一路上柳綠桃紅,春光旖旎;村居野婦聯袂踏青;紅杏村中,風飄酒幟;綠楊煙裡,人戲鞦韆;或有供麥飯於墳前,焚紙錢於陌上。 ……
列位看官在《老殘遊記》前二十回裡可曾看見這樣醜陋的寫景文字嗎?這樣大膽妄為的作偽小人真未免太侮辱劉鶚先生了!真未免太侮辱社會上讀小說的人們了!
四尾聲今年我作《三俠五義》序的時候,前半篇已付排了,後半篇還未脫稿。
上海有一位女士,從她的未婚夫那邊看見前半篇的排樣,寫信來和我討論《三俠五義》的標點。她提出許多關於標點及考證的問題;她的熱誠和細心都使我十分敬仰。她的未婚夫——一位有志氣的少年,——投身在印刷局裡做校對,所以她有機會先讀亞東標點本的各種小說的校樣。她給我作了許多校勘表。我們通了好幾次的信。六月以後,她忽然沒有信來了。我這回到了上海,就寫信給她,問她什麼時候我可以去看她和她的未婚夫。過了幾天,她的未婚夫來看我,我才知道她已於七月八日病死了。這個消息使我好幾天不愉快。
我現在寫這篇《老殘遊記》序,心裡常常想到這篇序作成時那一位最熱誠的讀者早已不在人間了!所以我很誠敬地把這篇序貢獻給這位不曾見過的死友,——貢獻給龔羨章女士!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作於上海《胡適文存三集》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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