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中國禪學的發展 (下) 1934 北平京師範大學四講 待校稿
第三講: 中國禪學的發展與演變
我們已經講了兩次:第一次講的是”印度禪”;第二次講的是”中國禪宗的起來”。這兩種禪法的區別,簡單說,印度禪法是漸修,中國禪法重頓悟。二者恰恰相反:前者是從靜坐、調息,以至於四禪定、六神通,最合魏晉時清談虛無而夢想走到神仙境界的心理;後者不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辦法,這是中國的佛學力求簡單化的結果。
原來在3世紀到4世紀時,中國佛學者對印度禪法已表示不滿;到5世紀前半,出了道生這個革命和尚。上次講過:他是慧遠的弟子,又曾從羅什受業,肯作深思,把當時輸入的佛教思想,綜合之,且加以考校。他有幾句重要的宣言:
夫像以盡意,得意則像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文,鮮見圓義。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
這就是說,到這時候我們中國人可以跳過這個拘滯的文字,可以自己出來創造了。經論文字,不過是一些達意的符號(象);意義既已得到,那些符號便可扔到茅坑裏去了。道生於是創造“頓悟成佛論”,說“善不受報”、“佛無淨土”、“一闡提人皆具佛性”。這是革命的教義。一切布施,修功德,念佛求生淨土,坐禪入定求得六神通,都禁不起“頓悟”二字的威風。這麼一來,當時的舊派遂起而攻擊道生的邪說,把他趕出建業,於是他只得退居蘇州虎丘山。後來大本《涅NB231 經》全部到了,果然說“一闡提人,皆有佛性”,因此,生公的“頓悟成佛論”得著憑證而惹人信賴了。生公這種思想,是反抗印度禪的第一聲,後來遂開南方“頓宗”的革命宗派。
當宋、齊之際,從南印度來了一個和尚菩提達摩,先到廣州,後又轉到北方,在中國約有四五十年。上次也講過:他受空宗的影響很大,所以拋棄一切經典,只用一部南印度的小經典《楞伽經》四卷來教人。這是一個苦修的宗派,主張別人打我罵我,我都不要怨恨,所謂“逆來順受”,認為自己前生造下了冤孽。他的禪法也很簡單,謂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只為客塵所障,故須面壁坐禪,“認得凡聖等一”,便是得道。故他們在行為方面是“忍”,在理智方面是“悟”。這就是楞伽宗,又名南天竺一乘宗,是印度傳來的叫花子教。他們過著極刻苦的生活,如達摩弟子慧可所傳的那禪師,“唯服一衣,一缽,一食”。再傳的滿禪師,“一衣,一食,但蓄二針,冬則乞補,夏便通捨,覆赤而已。住無再宿,到寺則破柴,造履,常行乞食。”在貞觀十六年(西元642年),滿禪師於洛州南會寺側宿墓中,遇雪深三尺,有請宿齋者,告曰:“天下無人,方受爾請。”這個苦行的宗派,不求人知,不出風頭,所以不惹人注意,知道的很少。道宣在他的《續高僧傳》裡對這派曾這樣說過:“人世非遠,碑記罕聞,微言不傳,清德誰序?深為痛矣!”但當7世紀時,此宗風氣漸變,刻苦獨行的人不多,漸趨於講誦注疏之學,故道宣又說他們:“誦語難窮,勵精蓋少。”他們為一部《楞伽經》作疏或鈔(鈔即疏的註解),共有十二家、七十卷之多 (也見道宣的《法冲傳》)。可見這時的楞伽宗,已非往昔苦行頭陀的風味了。
到8世紀初,正當慧能在南方獨唱頓悟教義的時候,湖北荊州府玉泉寺有個神秀老禪師,聲譽甚隆。武后派人請他到長安(約701年),既來之後,便往來於兩京(長安和洛陽)之間,備受朝野尊崇,號稱“兩京法王,三帝(按:謂則天帝、中宗、睿宗)國師”。他自稱為菩提達摩建立的楞伽宗的嫡派。他死在紀元706年(武后死的次年),諡大通禪師,當代人手筆張燕公(說)為之作碑。今日我們知道他的傳法世係是:
達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神秀
第一次便發現於這個碑文裏。但與道宣在《法冲傳》內所記的不同,不過因為神秀地位極高,人都信此法系是正確的了。神秀的二大弟子義福和普寂,也被朝廷尊為國師,氣焰熏天。義福死於736年(玄宗開元二十四年),諡大智禪師;普寂死於739年(開元二十七年),諡大照禪師。嚴挺之作《大智禪師碑》,李邕作《大照禪師碑》,都用了上列的傳法世系。所以從701年到739年,這約四十年中可以說是楞伽宗神秀一派勢力全盛時代。
據最可靠的材料,神秀並未著書。現在倫敦及巴黎所藏敦煌發現的寫本中,有《五方便》一種,但非神秀作,乃是神秀一派人所作,其教義仍接近印度禪的漸修。如玄頤《楞伽人法志》上說:“禪燈默照,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不出文記。”神秀臨死時的遺囑是“屈”、“曲”、“直”三字。又如張說所作碑文上說:“其開法大略,則慧念以息想,極力以攝心;其入也,品均凡聖,其到也,行無前後。趣定之前,萬緣盡閉;發慧之後,一切皆如。持奉楞伽,遞為心要。”這可證明他的禪法仍是近於印度禪。普寂的禪法,據《神會語錄》及《壇經》上說:“凝神入定(止),往往心淨(觀),起心外照,攝心內證。”也可證明神秀教義之一部。
當普寂、義福的氣焰方張的時候,開元二十二年 (734年)河南滑台(即今滑縣)的大雲寺來了一個神會和尚。他居然大聲疾呼地要打倒偽法統,在大會上宣言,弘忍並不曾傳法與神秀,真正的第六代祖師是他的老師嶺南慧能。
原來在7世紀末8世紀初,中國另發生一個浪漫的大運動,使中國佛教又起一個大革命,革命的首領就是一個不識字的廣東佬,神會口中所說的慧能和尚。自從7世紀晚年,弘忍死後,他的兩大弟子,神秀就稱為北宗的大師,慧能也成為南宗的大師。慧能是廣東新州人(現在新興縣,在高要的西南),他住過廣州,後來住在韶州的曹溪山,故後人皆稱為“曹溪派”,又因為他在最南方,就稱為“南宗”。他所提倡的一種革命的教義也就是“頓悟”,他是個不識字的人,靠著砍柴過日子,他的成功全靠自己大膽的努力。他死於713年(開元元年),留傳下來的只有《壇經》一書。這(書)也經過了許多變遷:民國十五年(1926)我在倫敦看見的敦煌唐寫本,約一萬二千字,可說是最早的一個本子;去年(1933年)在日本看見的北宋初(970年,宋太祖開寶間)的《壇經》,分兩卷,已加多了二千字;明本又加多了九千字,共計約二萬四千字。但這部法寶《六祖壇經》,除《懺悔品》外,其餘的恐就是神會所造的贗鼎(按:可參看《神會和尚遺集》卷首的《神會傳》)。慧能的教義可分幾點說:
(一)自性三身佛 他說:向來勸你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我勸你皈依自性三寶。三寶都在你心裏:皈依覺(佛),皈依正(法),皈依淨(僧)。這是自性的三寶。他又說:向來人說三身佛,我今告訴你,三身佛都在你自己色身中:見自性淨,即清淨法身佛;一念思量,化生萬法,即自性千萬億化身佛;念念善,即自性圓滿報身佛。他又說:我本性元來清涉,識心見性,自成佛道。 ——慧能教人,大旨如此。後人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即此義。此義還是源於“凡聖等一”,故人人都可以頓悟成佛的。
(二)四弘誓願 眾生無邊誓願度——自性自度;煩惱無邊誓願斷——自心除;法門無邊誓願學——自心學無上正法;無上佛道誓願成——自悟即佛道成。
(三)無相懺悔 永斷不作,名為懺悔。
(四)摩訶般若波羅密法 “摩訶”之意即大,所謂“性含萬法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般若”之意即智慧,所謂“一切時中,念念不忘,常行智慧”;“波羅密”之意是到彼岸,所謂“離境無生滅,如水永長流,即名到彼岸”。
(五)反對坐禪 他說:不用求淨土,淨土只在你心中;不用坐禪,見你本性即禪;不用修功德,見性是功,平等是德。他說“一行三昧”,就是:“於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行一直心”,“於一切法上,無有執著,名一行三昧”。 “若坐不動是禪,維摩詰不合訶舍利弗宴坐林中。”(這是《維摩詰經》的影響)。
神會,襄陽人,約710年(睿宗景雲元年)到曹溪見慧能。在慧能死後二十一年,即734年(開元二十二年),他才到河南滑台傳道,到現在1934年我們來講他,恰好是他整整的一千二百年紀念。那時他在大雲寺大會上當眾宣述南宗的宗旨,說當時公認的傳法正統是假的,大膽指斥普寂“妄樹神秀為第六代”。他說當初菩提達摩,以一領袈裟為傳代法信,授給慧可,慧可傳僧璨,僧璨傳道信,道信傳弘忍,弘忍傳慧能,所以我們才是正統,有傳法袈裟在韶州為證。他自己稱說這次在河南“設無遮大會兼莊嚴道場,不為功德,是為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為天下學道者辨是非”;現在普寂妄稱自己為第七代,把神秀稱為第六代,他要誓死反對!或曰:普寂禪師名望蓋世,天下知聞,如此排斥,恐與身命有關。他說:“我自料簡是非,定其宗旨……豈惜身命?”他更進一步說,神秀在世時,因袈裟在韶州慧能處,所以不敢自認是第六代;乃普寂竟讓同學廣濟於709年(景龍三年)十一月到韶州去偷此法衣。當時普寂尚在,但也沒有人出來否認。可是,神會也鬧了一個大笑話。有人問他:菩提達摩以前,西國又經幾代?他可沒有預備,信口答出“八代”,並且還把菩提達摩與達摩多羅誤作一人(見前講)。至天寶四年(745年),神會到了東京(洛陽),在荷澤寺繼續“定南宗宗旨”,繼積攻擊神秀、普寂一派的“北宗”為偽法統,定慧能一派的“南宗”為菩提達摩的正統。他提倡頓悟,立“如來禪”,破北宗漸教的“清淨禪”。其實,平心而論,真正的頓悟是不通的。如姜太公釣魚,被文王任為宰相;傅說舉於版築之間(按:此兩事,神會《語錄》中常舉作“頓悟不思議”的比喻);乃至李白之斗酒詩百篇,莫不是積了數十年許多零碎的經驗,蘊蓄既久,一旦發揮出來。所以“頓悟”云云,往往也須經過“漸修”,不過因他是年過八十的老頭兒,狀貌奇特,侃侃而談,就轟動了不少的聽眾。其時義福、普寂都已死了,在生時似乎是不理他,死後他們的徒子徒孫,眼見他聲名日大,而且繪出圖像來宣傳他所造作的楞伽宗法統史,公開地攻擊北宗法統,說來動聽感人,於是普寂一派人只好利用政治勢力來壓迫神會。 753年(天寶十二年),遂有御史盧奕上奏,彈劾神會,說他“聚徒,疑萌不利”;朝廷就把他趕出東京,黜居弋陽(在今江西),又徙武當(在今湖北均縣),又移襄川(在今襄陽),又移荊州開元寺,苦煞了這個八十五六歲的老頭兒!
神會被貶逐的第三年(755年,即天寶十四年),安祿山造反,兩京陷落,明皇出奔,太子即位。至757年(肅宗至德二年),郭子儀等始收復兩京,神會也回到東京來了。那時大亂之後,軍餉無著,於是右僕射裴冕提出一個救濟經濟的政策:“大府各置戒壇度僧”,“納錢百緡,請牒剃落,亦賜明經出身”。這就是做和尚先得買執照。本來唐朝做和尚的,須購度牒,有了度牒,就算出家,可以免除租、庸、調諸稅。但殘破亂離之際,這種公債無法推銷,非請一位善於宣傳的出來負責發賣不可,於是大家都同意把神會請出來承辦勸導度僧,推銷度牒,籌助軍餉的事。他以九十高年,搭棚設壇,大肆鼓吹,聽者感動,男女剃度者極多,這種軍用公債果然傾銷起來,一百吊錢一張,而當時施主也不少,於是為政府增加了大宗的收入,功勞甚大。肅宗皇帝下詔叫他入內供養,並且替他蓋造禪院於荷澤寺中。到760年(上元元年),神會死,享年九十有三,賜諡真宗大師,建塔洛陽,塔號般若。他死後三十六年,即796年(德宗貞元十二年),在內殿召集諸禪師,由皇太子主席,詳定傳法旁正,於是朝廷下敕立荷澤大師神會為第七祖。於是神會的北伐成功,慧能的南宗遂成為禪宗的正統了。
關於神會的思想,我不打算細講。其教義可得而言者,約有五點:
(一)頓悟 這就是神會的革命旗幟。他說:“十信初發心,一念相應,便成正覺。於理相應,有何可怪?”以明“頓悟不思議”。簡言之,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意。
(二)定慧平等 他說:“念不起,空無所有,名正定;能見念不起空無所有,名正慧。”即以“慧”攝“定”,最後“戒”、“定”都可以不管,只要“慧”,歸到理智主義去。
(三)無念 他的禪法以無念為宗。 “不作意即是無念” 、“所作意住心,取空取淨,乃至起心求證菩提涅槃,並屬虛妄”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
(四)知 他說:“知之一字,眾妙之門。”所以,中國禪宗側重知解,終身行腳,求善知識。且此語實開中國思想界“良知”一派的先河。
(五)自然 他說:“修習即是有為諸法。”“生滅本無,何假修習?”只是自然,只是無為,與中國道家思想相合。
總之,神會倡言為天下學道者定宗旨,為天下學道者辨是非,所以他對於神秀一系的舊法統極力詆斥,建立起自己的新法統來。 民國十五年 (1926)我在巴黎發現了神會的許多材料,後來在日本又發現了一些。因知8世紀的前期,普寂盛行的時候,僧人都附於楞伽宗派,所謂“東山法門”;等到8世紀的後期,神會興起,以至9世紀以來,又都成了南宗門下的信徒了。
(舊說)底說法就沒有神會的地位;因其門下無特出的人物,而繼續努力的人也非同門,所以他的功勞漸漸堙沒,過了幾百年就完全被人忘記了。
8世紀中,神會北伐成功,當時全國的禪師,也都自稱出於菩提達摩。牛頭山一派自稱出於第四代道信。西蜀資州智詵派下的淨眾寺一派和保唐寺派,也都自稱得著弘忍的傳法袈裟。人人依草附木,自稱正統。
(一)成都淨眾寺派,其法統為:
弘忍—智詵—處寂—無相
所以又稱無相派。此派為宗密所分敘的第二家,與北宗接近,以“無憶,無念,莫忘”為宗。就是說,勿追憶已往,勿預念將來,“常與此志相應,不昏不錯,名莫忘也”。此宗仍要“息念坐禪”。
(二)成都保唐寺派,宗密記此派的世系如下:
老安—陳楚章—
弘忍 無住
智詵—處寂—無相
無住把淨眾寺一派的三句改為“無憶,無念,莫妄”;“忘”字改成“妄”字,宗旨就大大的不同。無住主張“起心即妄,不起即真”,似乎受了神會的影響。且此派更有革命左派的意味:“釋門事相,一切不行禮懺、轉讀、畫佛、寫經,一切毀之。所住之院,不置佛事。但貴無心,而為妙極。”此派也想爭法統,說慧能的傳法袈裟被武則天迎入宮中,轉賜予智詵,又遞到無住手裏。
但是忽然在江西跳出一個和尚來,名叫道一,又稱馬祖。他說慧能的傳法袈裟又到了他那裡,其實這些都是假的。他本是四川人,落髮於資中,進具於巴西,是由北宗改入南宗的。他是無相(淨眾寺派)的弟子,後離蜀,赴湖南衡嶽跟六祖嫡傳懷讓修行,才入“頓門”,故史家稱為慧能的再傳,其實他也屬於智詵一派。道一這派的宗旨有八個字:“觸類是道,任心為修。”他說:“所作所為,皆是佛性:貪嗔煩惱,並是佛性;揚眉動睛,笑欠聲咳,或動搖等,皆是佛事。”這叫“觸類是道”。,即是凡碰到的都是道,就是隨時皆為道,隨心皆為修行。這個本來就是佛,所以不起心造惡,修善,也不修道,”不斷不修,任運自在,名為解脫,無法可拘,無佛可作。”他只教人“息業養神”、“息神養道” ,這叫“任心為修”。他歿於786年(唐德宗貞元二年)。
馬祖門下有一個大弟子,名叫懷海,就是百丈禪師(歿於814年,即唐憲宗元和九年),建立了禪院組織法,世稱“百丈清規”。凡有高超見解的和尚,稱為長老,自居一室,其餘僧眾,同居僧堂。禪居的特點,是不立佛殿,唯立法堂。佛教寺院到此為一大革命。並且他們提倡做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百丈和尚的格言。以後的禪門,大都是從馬祖、百丈傳下來的。自8世紀以下,禪學替代了佛教,禪院替代了律居,佛教差不多完全變成禪學了。
第四講 中國禪學的方法
(今天是最後一次講演,黎先生剛才對我說今天功德圓滿,其實不過是我的一筆舊債還清了。)
這次講的是中國禪學的方法。上次本來想把中國禪宗的歷史講得更詳細一點,但因限於時間,只能將普通書所沒有的禪宗的來歷,說了一個大概,馬祖以後的宗派,簡直就沒有工夫來講。但不講也不大要緊,因為那些宗派的立場跟方法,大抵差不多,看不出什麼顯著的區別,所以也不必在分析宗派時多講方法,現在只講禪宗整個的方法。
中國的禪學,從7世紀到11世紀,就是從唐玄宗起至宋徽宗時止,這四百年,是極盛的黃金時代。諸位是學教育的,這一派人的方法於教學方面多少有點啟示,所以有大家一聽的必要。
南宗的慧能同神會提倡一種革命思想——“頓悟”,不用那些“漸修”的繁瑣方法,只從智慧方面,求其大徹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當時因為舊的方式過於復雜,所以這種單刀直入的簡單理論,感動了不少的人,終於使南宗頓教成為禪宗的正統,而禪宗又成為佛教的正統。這是他們在破壞方面一大成功。可是慧能同神會都沒有方法,對於怎樣教人得到頓悟,還是講不出來。到9世紀初,神會的第四代弟子宗密(歿於841年,即唐武宗會昌元年),方把“頓悟”分成四種:
(一)頓悟頓修 頓悟如同把許多亂絲,一刀斬斷;頓修如同把一團白絲,一下子丟到染缸裡去,紅即紅,黑即黑。
(二)頓悟漸修 如嬰兒墜地,六根四體頓具,男女即分,這叫頓悟。但他須慢慢發育長大,且受教育,成為完人,這叫漸修。故頓悟之後,必繼以漸修。
(三)漸修頓悟 這好比砍樹,砍了一千斧頭,樹還是矗立不動,這叫漸修;到一千零一斧頭,樹忽然倒下來了,這叫頓悟。這並非此最後一斧之力,乃是那一千斧積漸推動之功。故漸修之後,自可成頓悟。
(四)漸修漸悟 如同磨鏡,古時候,鏡子是銅製的,先由粗糙的銅,慢慢地磨,直至平滑發亮,可以照見人影,整理衣冠。又如射箭,起初百無一中,漸漸百可中十,終於百發百中。
這四種中間,第一種「頓悟頓修」,是不用方法的,講不通的,所以後來禪宗也有「樹上那有天生的木杓?」的話。第二種「頓悟漸修」,卻是可能的;第三種「漸修頓悟」,尤其可能。這兩種「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例子,在西洋也有很多,如聖奧古斯丁,起初是一個放蕩不羈、狂嫖濫賭的人,說重一點就是流氓地痞。一天在街上聽了一位教師的講演,忽然省悟,立志苦修,竟成為中古時代的宗教領袖。這就是“頓悟漸修”,卻也是“漸修頓悟”,因為他早已有種種煩悶,逐漸在變化,一旦下決心罷了。又如三四百年前科學大師伽利略(Galilei,意大利人),生而有藝術的天才,但他的父親是個數學家,送他到大學去習醫,他的興趣不傾向於這方面,而於音樂、繪畫等倒是弄得不錯。有一天,國王請了一位數學家來講幾何學,他聽了一小時,忽然大徹大悟,就把一切拋開,專發揮他從遺傳中得來的數學天才,後來便成了幾何學、物理學的老祖師。再舉一個日常例:我們有時為了一個算學或其他的難題,想了幾天,總想不出,忽然間夢裡想出來了。這也是慢慢地集了許多經驗,一旦於無意間就豁然貫通。第四種“漸修漸悟”,更是可能,用不著來說了。
總之,“頓悟漸修”、“漸修頓悟”都是可能的,都是需要教學方法的,“漸修漸悟”更是普通的方法,只有“頓悟頓修”是沒有教學方法的。
禪門中許多奇怪的教學方法,都是從馬祖(歿於786年)來的。馬祖、道一,本是北派,又受了南派的影響,所以所創立的方法,是先承認了漸修,然後叫你怎麼樣漸修頓悟,頓悟而又漸修。他的宗旨是“觸類是道,任心為修”,如揚眉,動目,笑笑,哈哈,咳嗽,想想,皆是佛事。此種方法實出於《楞伽經》。 《楞伽經》云:
“非一切佛國土言語說法,何以故?以諸言說,唯(有)是人心,分別說故。是故有佛國土,直視不瞬,口無言語,名為說法;有佛國土,直爾示相,名為說法;有佛國土,但動眉相,名為說法;有佛國土,唯動眼相,名為說法;有佛國土,笑,名說法;有佛國土,欠呿 ,名說法;有佛國土,咳,名說法;有佛國土,念,名說法;有佛國土,身,名說法。”又云: “如來亦見諸世界中,一切微蟲、蚊蠅等眾生之類,不說言語,共作自事,而得成功。” 所以他那“觸類是道,任心為修”的方法,是不靠語言文字來解說來傳授的,只用許多奇特古怪的動作。例如,有一個和尚問他如何是西來意,他便打,問他為什麼要打,他說:“我若不打汝,諸方笑我也。”又如法會問如何是西來意,他說:“低聲,近前來!”於是就給他一個耳光。此外如揚眉、動睛以及豎拂、喝、踢,種種沒有理性的舉動,都是他的教學方法。這種舉動,也並不是叫對方知道是什麼意思,連做的人也沒有什麼意義,就是這樣給你一個謎中謎,叫你去漸修而頓悟,或頓悟而漸修。馬祖以後,方法更多了,如把鼻、吐舌、大笑、掀床、畫圈(圓相) 、拍手、豎指、舉拳、蹺足、作臥勢、敲柱、棒打、,推倒等等花樣,都是“禪機”;此外來一兩句似通非通的話,就是“話頭”。總之,以不說法為說法,走上不用語言文字的道路,這就是他們的方法。
馬祖是江西派,其方法在8世紀到9世紀初傳遍了全國。本來禪學到了唐朝,已走上語言文字之途,楞伽宗也從事於繁瑣的注疏。但是那頓悟派依然頓悟,不用語言文字,教人去想,以求徹悟。馬祖以下又用了這些方法,打一下,咳一聲,你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這種發瘋,正是方法。但既無語言文字作根據,其末流就有些是假的,有些是捏造的,而大部分是騙人的。
馬祖不靠語言文字說法,他的方法是對的,是真的;但是後來那些模仿的,就有些要算作末流了。這裡且講一個故事:有一書生,衣服襤褸,走到禪寺,老和尚不理他。後來小和尚報告知府大老爺到了,老和尚便穿上袈裟,走出山門,恭敬迎接,招待殷勤。書生看了,一聲不響。等到知府大老爺走了,書生說:“佛法一切平等,為什麼你不睬我,而這樣地招待他?”老和尚說:“我們禪家,招待是不招待,不招待便是招待。”書生聽了,就給他一個嘴巴。老和尚問他為什麼打人。書生答道:“打便是不打,不打便是打。”所以,末流模仿這種方式的表示,有一些是靠不住的。
在9世紀中年,出了兩大和尚:南方的德山宣鑑(歿於865年,唐懿宗咸通六年)和北方的臨濟義玄(歿於866年,同上七年)。他們的語錄,都是很好的白話文學。他們不但痛罵以前的禪宗,連經連佛一起罵,什麼釋迦牟尼,什麼菩提達摩,都是一些老騷胡,十二大部經也是一堆揩糞紙。德山自謂別無一法,只是教人做一個吃飯、睡覺、拉尿的平常人。義玄教人:“莫受人惑!向裏向外,逢著便殺:/;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始得解脫。”後來的禪門,總不大懂得這兩大和尚第二次革命的禪機——呵佛罵祖禪。
平心而論,禪宗的方法,就是教人“自得之”,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故不須用嘴來宣說什麼大道理。因此,這個悶葫蘆最易作假,最易拿來欺騙人,因為是純粹主觀的,真假也無法證實。現存的五部《傳燈錄》,其中所載禪門機鋒,百分之七十怕都是無知妄人所捏造的;後來,越弄越沒有意義了。不過,我們也不能一筆抹殺。當時的大和尚中,的確也有幾個了不得的;他們的奇怪的方法,並非沒有意義的。如我第一次所講賊的故事,爸爸把兒子鎖在櫃子裡,讓他自己想法逃出;等他用模仿鼠叫之法逃回家了,爸爸說:你不怕沒有飯吃了。這個故事,就可比喻禪學的方法,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教育上說,很類似現代的設計教學法。看來很像發瘋,但西諺云:“發瘋就是方法。”(Madness is method.)(按:西文兩詞音近,中語四字也都是雙聲)禪宗經過四百年的黃金時代,若非真有方法,只可以騙人一時,也不能騙到四百年之久。
禪學的方法,可歸納為五種:
(一)不說破 禪學既是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意思就是說,人人都有佛性,己身便是佛,不必向外人問,要人知道無佛可作,無法可求,無涅槃 菩提可證。這種意思,一經說破,便成了“口頭禪”;本來真理是最簡單的,故說破不值半文錢。所以禪宗大師從不肯輕易替學人去解說,只教學人自己去體會。有兩句香艷詩,可以拿來說明這個方法,就是:“鴛鴦繡取從(隨)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且講他們三個故事來作例子。其一:溈山和尚的弟子洞山去看他,並求其說法。溈山說:“父母所生口,終不為子說。”其二:香嚴和尚請溈山解說“父母未生時”一句,溈山說:“我若說似(與)汝,汝以後罵我去。我說的是我的,終不干汝事。”香嚴辭去,行腳四方,一日芟除草木,偶爾拋一塊瓦礫,碰竹作響,忽然省悟,即焚香沐浴,遙禮溈山,祝云:“和尚大慈,恩逾父母!當時若為我說破,何有今日之事?”其三:洞山和尚是雲巖和尚的弟子,每逢雲巖忌日,洞山必設齋禮拜。或問他於雲巖得何指示。他說:“雖在彼處,不蒙指示。”又問:“和尚發跡南泉,為何卻予雲巖設齋?”他說:“我不重先師道德佛法,只重他不為我說破。”大家聽了三個故事,便知“不說破”是禪學的第一個方法。因為早經說破,便成口頭禪,並未了解,不再追求,哪能有自得之樂?
(二)疑 其用意在使人自己去想,去體會。例如洞山和尚敬重雲嚴,如前所說,於是有人問洞山:“你肯先師也無?”意思是說:你贊成雲嚴的話嗎?洞山說:“半肯半不肯。”又問:“ 為何不全肯?”洞山說:“若全肯,即辜負先師也。”他這半信半不信,就是表示學者要會疑,因為懷疑才自己去思索——想若完全贊成,便不容懷疑,無疑即不想了。又,有僧問溈山和尚:“如何是道?”溈山說:“無心是道。”僧說:“某甲不會。”就是說我不懂。溈山就告訴他:不懂才好。你去認識不懂的,這才是你的佛,你的心。 (按:溈山原答為:“會取不會的好。”僧云:“如何是不會的?”師云:“只汝是,不是別人。……今時人但直下體取不會的,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半解,將為禪道,且沒交涉,名運糞入,不名運糞出,污汝心田。”)所以,“疑”就是禪宗的第二個方法。
(三)禪機 普通以為禪機含有神秘性;其實,真正的禪機,不過給你一點暗示。因為不說破,又要叫人疑,叫人自己去想,所以道一以下諸禪師又想出種種奇怪方法來,如前面所舉的打、笑、拍手、把鼻……等等;又有所答非所問、驢唇不對馬嘴的話頭。這種方法,名曰“禪機”,往往含有深意,就是對於某種因緣,給一點暗示出來,讓你慢慢地覺悟。試舉幾條為例。其一:李勃問智常:“一部《大藏經》說的是什麼?”智常舉拳頭,問道:“還會麼?”李答:“不會。”智常說:“這個措大,拳頭也不識!”其二:有老宿見日影透窗,問惟政大師:“是窗就日,是日就窗?”惟政道:“長老!您房裡有客,回去吧!”其三:僧問總印:“如何是三寶(佛、法、僧)?”總印答:“禾、麥、豆。”僧說:“學人不會。”師說:“大眾欣然奉持。”其四:仰山和尚問溈山:“什麼是祖師西來意?”溈山指燈籠說:“大好燈籠啊!”其五:僧問巴陵鑑和尚:“祖師教義,是同是異?”鑑說:“雞寒上樹,鴨寒下水。”法演和尚論之曰:“巴陵只道得一半,老僧卻不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其六:僧問雲門和尚:“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雲門答:“糊餅。”法演說:“破草鞋。”這些禪機,都是於有意無意之間,給人一點暗示。
前十餘年,羅素(Bertrand Russell)來中國,北京有一班學生組織了一個“羅素學術研究會”,請羅素蒞會指導。但羅素回來對我說:“今天很失望!”問何以故?他說:“一班青年問我許多問題,如:'Goeorge Eliot是什麼?''真理是什麼?(What is truth? )'叫我如何回答?只好拿幾句話作可能的應付。”我說:假如您聽過我講禪學,您便可以立刻賞他一個耳光,以作回答。羅素先生頗以為然。
(四)行腳 學人不懂得,只好再問,問了還是不懂,有時挨一頓棒,有時候挨一個嘴巴;過了一些時,老師父打發他下山去遊方行腳,往別個叢林去碰碰機緣。所以,行腳等於學校的旅行,也就等於學生的轉學。穿一雙草鞋,拿著一個缽,遍走名山大川,好像師大學生,轉到清華,再轉到中央大學,直到大覺大悟而後已。汾陽一禪師活到七十多歲,行腳數十年,走遍了七十多個山頭,據上堂云:“以前行腳,因一個緣因未明,飲食不安,睡臥不寧,火急決(抉)擇,不為遊山玩水,看州府奢華,片衣口食;只因聖心未通,所以馳驅行腳,抉擇深奧,傳鴻敷揚,博問先知,親近高德。”儒門的理學大師朱子也曾說過:“樹上哪有天生的木勺?要學僧家行腳,交結四方賢士,觀察山川形勢,考測古今治亂之跡,經風霜雨露之苦,於學問必能得益。 ”行腳僧當然苦不堪言!一衣一履,一杖一缽,逢著僧寺就可進去住宿,替人家做點佛事,掙碗飯吃;要是找不著廟宇,只能向民家討點飯吃,夜間就露宿在人家的屋簷下。從前有名的大和尚,大都經過這一番漂泊生涯。行腳僧飽嚐風塵,識見日廣,經驗日深,忽然一天聽見樹上鳥叫,或聞瓶中花香,或聽人念一句詩,或聽老太婆說一句話,或看見蘋果落地…… 他忽然大徹大悟了:“桶底脫了!”到這時候,他才相信:拳頭原來不過是拳頭,三寶原來真是禾、麥、豆!這就叫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五)悟 從“不說破”起,到“桶底脫了”,完全覺悟貫通。如圓悟和尚行腳未悟,一日見法演和尚與客談天,法演念了兩句艷體詩:“頻呼小玉元無事,為要檀郎認此聲。”全不相干,圓悟聽了就忽然大悟了。又,有個五臺山和尚行腳到廬山歸宗寺,一夜巡堂,忽然大叫:“我大悟也!”次日,方丈問他見到什麼道理。他說:“尼姑原來是女人做的!”又,溈山一天在法堂打坐,庫頭擊木魚,裡面一個火頭(燒火的和尚)擲去火柴,拊掌哈哈大笑。溈山喚他前來,問道:“你作麼笑?”火頭說:“某甲不吃稀飯,肚子飢餓,所以歡喜。”溈山點頭說:“你明白了。”我前次所述的奧古斯丁,平日狂嫖闊賭,忽然聽人一句話而頓改前非,也是和這些一樣的悟。 《孟子》上說:“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自得才是悟,悟就是自得。
以上所講禪學的方法,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自得。
總結起來,這種禪學運動,是革命的,是反印度禪、打倒印度佛教的一種革命。自從把印度看成西天,介紹、崇拜、研究、選擇,以致“得意忘象,得魚忘筌”;最後,悟到釋迦牟尼是妖怪,菩提達摩是騙子,十二部經也只能拿來做揩糞紙;解放、改造,創立了自家的禪宗。所以,這四百年間禪學運動的歷史是很光榮的。不過,這革命還是不徹底的。刻苦行腳,走遍天下,弄來弄去,為著什麼?是為著要解決一個問題。什麼問題?就是“臘月二十五”。什麼叫作“臘月二十五”呢?這是說怕臘月三十日來到,生死關頭,一時手忙腳亂,應付不及。這個生死大問題,只有智慧能夠解決,只有智慧能夠超度自己,脫離生死,所以火急求悟。求悟的目的也就不過是用智慧來解決一件生死大事,找尋歸宿。這不還是印度宗教的色彩麼?這不還是一個和尚麼?所以說這種革命還是不徹底的。從禪學過渡到宋代的理學,才更見有兩大進步:(一)以客觀的格物替代了主觀的“心理”,如程朱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今日窮一理,明日窮一理,辨明事物的是非真偽,到後來,便可有豁然貫通的一旦。這是禪學方法轉變到理學的進步。 (二)目標也轉移了。德山和尚教人做一個吃飯、睡覺、拉尿的平常人;一般禪學家都是為著自己的“臘月二十五”,始終只做個和尚。理學則不然。宋仁宗時,范仲淹說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以後理學家無不是從誠意、正心、修身做起,以至於齊家、治國、平天下。超度個人,不是最終的目的,要以個人為出發點,做到超度社會。這個目標的轉變,其進步更偉大了。這兩點是值得我們大書特書的。總之,宋明理學的昌明,正是禪學的改進,也可以說是中國中古時代宗教的餘波。
(此篇影印稿上,有先生的自記:
這是我二十年前(1934年)在北平師大的四次講演,黎劭西印在師大的一個刊物裡。
去年Mr. Aemartino尋出這四篇講演,用作他的論文材料的一部分。今年他要影鈔(Photostat)一份,我託他多影鈔一份,共費了十元美金。 一九五四、五、一 胡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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