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伽師資記》序
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九月八日,我在巴黎國立圖書館讀了敦煌寫本《楞伽師資記》,當時我就承認這是一篇重要的史料。不久我回到倫敦,又在大英博物院讀了一種別本。這兩種本子,我都托人影印帶回來了。五年以來,我時時想整理這書付印,始終不曾如願。今年朝鮮金九經先生借了我的巴黎倫敦兩種寫 本,校寫為定本,用活字印行。印成之後,金先生請我校勘了一遍,他又要我寫一篇序。我感謝金先生能做我所久想做的工作,就不敢辭謝他作序的請求了。
《楞伽師資記》的作者淨覺,倫敦本作
東都沙門釋淨覺居太行山靈泉谷集
巴黎本「谷」作「會」,又刪「集」字,就不可解了。《全唐文》卷三二七有王維的《大安國寺故大德淨覺師塔銘》一篇說:
禪師法名淨覺,俗姓韋氏,孝和皇帝庶人(韋后)之弟也。……將議封拜,禪師……裂裳裹足以宵遁,……入太行山,削髮受具。……聞東京有頤大師,乃脫履戶前,摳衣坐下。……大師委運,遂廣化緣。……門人與宣父中分,廩食與封君相比。……
此文與《師資記》的自序相印證。原序說淨覺之師安州大和尚,(即玄賾,王維文頤大師。)
大唐中宗孝和皇肯景龍二年,敕召入西京,便於東都廣開禪法。淨覺當眾歸依,一心承事。
王維碑文中記淨覺死於「某載月日」,但王維死在乾元二年(757),而淨覺歸依玄賾在中宗景龍二年頃(708),我們可以推想淨覺死在開元天寶之間,約在西曆740左右。
此書著作的年代也不可考,但記中述神秀的門下普寂,敬賢,義福,惠福四個禪師,「宴坐名山,澄神遂谷,」可是作此記時,普寂等四人都生存。義福死在開元二十四年(736),普寂死在開元二十七年(739)。我們可以推想此記作於開元時,正當楞伽宗大師勢力最盛時。
楞伽宗託始於菩提達摩。達摩來自南印度,而《大乘入楞伽經》顧名思義正是南方經典,所以達摩教人只讀《楞伽》一經。慧可以下,承襲此風,就成 為「楞伽宗」,又稱為「南天竺一乘宗」。此宗的歷史,有兩處重要的記載:其一部分在道宣的《續高僧傳》「習禪」項下菩提達摩傳及僧可傳;其又一部分埋沒於 《續高僧傳》「感通」項下法仲傳內。依《達摩傳》及《僧可傳》,此宗的世系如下:
達摩──僧副
└慧可──那禪師──慧滿
├道育
├林法師
├向居士
├化公
├廖公
├和禪師
慧滿死在貞觀十六年(642)以後,正和道宣同時,而道宣已說:
人世非遠,碑記罕聞,微言不傳,清德誰序?深可痛矣。
道宣的《續僧傳》自序中明說「始距梁之始運,終唐貞觀十有九年(645)。」但他後來陸續增添了不少的材料。法沖一傳就是他新添的材料。傳中說法沖
顯慶年(656-660)言旋東夏,至今麟德(664-665),年七十九矣。
這已在《續僧傳》初稿成書之後二十年了。再過兩年(667),道宣自己也死了。法沖是道宣晚年垂死時候認得的,所以《法沖傳》中的材料都不曾整理,也不曾併入達摩、僧可兩傳。
《法沖傳》中說:
沖以《楞伽》奧典沉淪日久,所在追訪,無憚夷險。會可師後裔盛習此經,即依師學,屢擊大節,便捨徒眾,任沖轉教,即相續講三十餘遍。又遇可師親傳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講之,又得百遍。
其經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羅三藏翻,故其文理克諧,行質相貫。專唯念慧,不在話言。於後達摩禪師傳之南北,忘言忘念,無得正觀為宗。後行中原,慧可禪師創得綱紐。魏境文學多不齒之。領宗得意者時能啟悟。今以人代轉遠,紕繆後學,《可公別傳》略以詳之。今敘師承,所學歷然有據:
一、達摩禪師後有慧可、慧育二人。
育師受道心行,口未曾說。
二、可禪師後:粲禪師,惠禪師,盛禪師,那老師,端禪師,長藏師,真法師,玉法師。
以上並口說玄理,不出文記。
三、可師後:善師(出《抄》四卷),豐禪師(出《疏》五卷)、明禪師(出《疏》五卷)、胡明師(出《疏》五卷)。
四、遠承可師後:大聰師(出《疏》五卷),道蔭師(《抄》四卷),法沖師(《疏》五卷),岸法師(《疏》五卷),寵法師(《疏》八卷),大明師(《疏》十卷)。
五、不承可師自依《攝論》者:遠禪師(出《疏》四卷)、尚德禪師(出《入楞伽疏》十卷)。
六、那老師後:實禪師、惠禪師、曠法師、宏智師(名住京師西明,身亡法絕。)。
七、明禪師後:伽法師、寶瑜師、寶迎師、道瑩師。(並次第傳燈,於今揚化。)
沖公自從經術,專是《楞伽》名家,前後敷弘,將二百遍。須便為引,曾未涉文。……師學者苦請出義,……事不獲已,作疏五卷,題為私記,今盛行之。
法沖當高宗麟德時年七十九,推上去,可以推算他生於陳末隋初,當隋文帝開皇六年(586)。
我們看了道宣兩次的記載,可以知道當七世紀後期(664-65)時,楞伽宗的勢力已很大了,《楞伽經》的疏和抄(抄也是疏的一種,往往比疏更繁密)已有十二家七十卷之多。我們又知道此宗已有「南天竺一乘宗」之名了。一乘之名是對於當日的大乘、小乘之爭的一種挑戰,這名目裏已含有革命的意義了。 《法沖傳》說:
弘福潤法師初未相識,曰:「何處老大德?」法沖答:「兗州老小僧耳。」又問何為遠至,答曰:「聞此少一乘,欲宣一乘教網,漉信地魚龍,故至。」
這是何等氣象!
但是到了七世紀的末年和八世紀的初年,──武后的晚年,──荊州玉泉寺的一個有名的和尚神秀禪師正受全國人的崇敬,武后把他請入洛陽(701),往來兩京,人稱為「南京法主,三帝國師。」神秀也自稱是楞伽宗的一派,但他自有他的傳授世系,自稱出于蘄州東山的弘忍的門下,號為「東山法門」。他的世系表見於張說作的《大通禪師碑銘》,是這樣的:
「達摩──慧可──僧粲──道信──弘忍──神秀」
這表裏只有前三代是道宣所記的,粲以下的道信、弘忍就都是道宣不知道的了。
神秀做了六年(701-706)的國師,就使那冷落的楞伽宗成為天下最有名的正宗禪學。神秀死後,他的弟子普寂、義福、敬賢、惠福等繼續受政府的崇敬,普寂、義福的地位更高崇,尊榮不下於神秀。八世紀的前四十年真是楞伽宗「勢焰熏天」的時代!
當時就有楞伽宗的和尚著作他們的宗門譜系了。淨覺的老師,安州壽山寺的玄賾,也是神秀的同門,著作了一部《楞伽人法志》,就是這些譜系中的一種。此書已不傳了,我們感謝淨覺在這《楞伽師資記》中保存了一篇《弘忍傳》及一篇《神秀傳》。玄賾的弘忍傳(本書頁…..)記弘忍死於高宗咸亨五年 (674),臨死時說他的弟子之中,只有十人可傳他的教法。那十人是:
一、神秀
二、資州智詵
三、白松山劉主簿
四、莘州惠藏
五、隨州惠約
六、嵩山老安
七、潞州法如
八、韶州惠能
九、揚州高麗僧智德
十、越州義方
此外自然是受付託的玄賾自己了。
這是最重要的記載,因為在這十一位弟子裏面,我們已見著智詵和惠能的名字了。智詵是淨眾寺和保唐寺兩大派的開山祖師,又是馬祖的遠祖。惠能是曹溪南宗的開山祖師,將來他的門下就成了楞伽宗的革命領袖。這時候淨眾、保唐、曹溪三派都不曾大露頭角,玄賾的記載應該是可信任的。關于弘忍的事蹟與弟子 錄,玄賾的短傳要算是最古的史料,所以最可信。玄賾在神秀傳中說他「不出文記」。淨覺也說弘忍「不出文記」,又說:
在人間有《禪法》一本云是忍禪師說者,謬言也。
這都是考訂禪宗史料的重要證據。
淨覺此書,是繼續玄賾的《楞伽人法志》而作的。玄賾的弘忍、神秀兩傳都很謹嚴,他的全書體例雖已不可考,然而我們從這兩傳推想,可以想見玄賾的書必是根據于比較可信的史料,編成了一部簡明的楞伽宗史。但淨覺似乎不滿意於他的老師的謹嚴史方法,所以他重編了這部《師資記》。「師資」(源出於《老 子》二十七章)只是師和弟子。淨覺這部書有兩項特點:
第一,他在當時公認的六代世系之上,加上了那位翻譯《楞伽經》的求那跋陀羅,尊為第一代。這一來,就開了後代捏造達摩以上的世系的惡風氣了。
第二,他有「述學」的野心,於是他在每一代祖師的傳記之後,各造出了很長的語錄。這一來,又開了後世捏造語錄和話頭公案的惡風氣了。
他所記各人的學說,最謹嚴的是達摩的四行,全都是根據于道宣的《續僧傳》的。他說:
此四行是達摩禪師親說,餘則弟子曇林記師言行,集成一卷,名之為《達摩論》也。菩提師又為坐禪眾釋《楞伽》要義一卷,有十二三紙,亦名《達摩論》也。此兩本論文,文理圓滿,天下流通,自外更有人偽造《達摩論》三卷,文繁理散,不堪行用。
這總算是很謹嚴的史家態度。
但他記的求那跋陀羅的語錄是可信的嗎?惠可的語錄可信嗎?道信的長篇語錄可信嗎?這都是是可疑問的了。最奇怪的是粲禪師傳下既說他「蕭然淨塵,不出文記」了,後兩又附上幾段有韻的「詳玄傳」,連註文全抄上去。這樣不倫不類的編纂法,真使我們失望了。
淨覺此書究竟是八世紀前期的一部楞伽宗小史。其中雖有很可疑的材料,但他使我們知道八世紀前期已有這種材料,這就是他的大功勞了。即如《道信傳》中的語錄固然大可懷疑,但我們若把這些語錄當作八世紀前半的人編造的禪宗思想,這就是重要史料了。況且他使我們知道當八世紀前半已有了三種《達摩論》;已 有了道信的《菩薩戒法》,及《制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已有了忍禪師的《禪法》一本。在消極的方面,他的記載攸我們知道那時候還沒有《信心銘》,還沒有《北宗五方便法門》。這都是我們應該感謝淨覺這部書的。
民國二十年十一月十五夜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