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28日 星期五

壇經考之二(記北宋本的《六祖壇經》)(胡適 1934)

   壇經考之二(記北宋本的六祖壇經)
         (跋日本京都堀川興聖寺藏北宗惠昕本《壇經》印本

  去年十月我過日本橫濱,會見鈴木大拙先生,他說日本有新發現的北宋本《六祖壇經》。後來我回到北平,不久就收到鈴木先生寄贈的京都堀川興聖寺藏的《六祖壇經》的影印本一部。此本為昭和八年 (民國二十二年 1933) 安宅彌吉所印行,共印二百五十部。附有鈴木大拙先生的「解說」一小冊。
  興聖寺本為翻刻本,已改原來每半頁七行之摺帖式為每全頁二十一行之方冊本。但原本之款式完全保存,不過合併三個半頁為一全頁而已。每行二十二字。全書分二卷,上卷六門,下卷五門,共十一門。
  末頁有興聖寺了然墨筆兩行跋,第一跋云:

   慶長四年(1599)五月上中旬初拜誦此經伺南宗奧義了次為新學加朱點而已 了然志之

第二跋云:

   慶長八年(1603)三月朔日至八日一遍拜讀之次加和點了 記者同前

鈴木先生說,慶長四年到今年(去年),已有三百三十四年了。
  此本前面有手鈔《六祖壇經‧序》看其筆跡,似是了然所補鈔。序文二十七行半,不分段,首行云:

   依真小師邕羅秀山惠進禪院沙門惠昕述。

而序末題云:

  紹興二十三年六月二十日右奉議郎權通判蘄州軍州事晁子健記。

細分析之,這裏本是兩篇序,了然誤合為一。
  第一篇為惠昕序,共一百六十一字:

   原夫真如佛性,本在人心。心正則諸境難侵,心邪則眾塵易染。能止心念,眾惡自亡。眾惡既亡,諸善皆備。諸善要備,非假外求。悟法之人,自心如日,遍照世間,一切無礙。見性之人,雖處人倫,其心自在,旡所惑亂矣。故我六祖大師廣為學徒直說見性法門,總令自悟成佛,目曰《壇經》,流傳後學。古本文繁,披覽之徒,初忻後厭。余以太歲丁卯,月在蕤賓,二十三日辛亥,於思迎塔院分為兩卷,凡十一門。貴接後來,同見佛性云。

  第二篇是晁子健的後記,共二百八十二字:

   子健被旨入,回至南,於族叔公祖位見七世祖文元公所觀寫本《六祖壇經》,其後題云:「時年八十一,第十六次看過。」以至點句標題,手澤具存。歷事太宗真宗仁宗三朝,引年七十,累章求解禁職,以太子少保致仕,享年八十四。道德文章具載國史。冠歲過道士劉惟一,訪以生死之事。曰:「人常不死。」駭之。曰:「形死性不死。」始寤其說。自是留意禪觀,老而愈篤。生平所學,三教俱通。文集外,著《昭德編》三卷,《法藏碎金》十卷,《道院 集》十五卷,《耄智餘書》三卷,皆明理性。晚年尚看《壇經》孜孜如此。又子健來佐蘄春郡,遇太守世叟,篤信好佛,一日語及先文元公所觀《壇經》,欣然 曰:「此乃六祖傳衣之地,是經安可闕乎?」乃用其句續,鏤版刊行,以廣其傳。《壇經》曰:「後人得遇《壇經》,如親承吾教。若看《壇經》,必當見性。」咸 願眾生,同證此道。

  據此兩,可知此本的底本是惠昕所改定的兩卷十一門的本子。惠昕自記改定此書的年月為「太歲丁卯月在蕤賓,二十三日辛亥。」鈴木先生推想此「丁卯」應是宋太祖乾德五年(西曆967)但他不能證實此說。按蕤賓為五月;二十三日辛亥,則此月荊為己丑。我檢查陳垣的《廿史朔閏表》,只有宋太祖乾德五年丁卯有五月丑朔,故可斷定惠昕改定二卷十一門是乾德丁卯的事(967)。此本的祖本是十世紀的寫本,距離那敦煌寫本應該不很遠了。
  晁子健中所說「七世祖文元公」,即是晁公武(字子止)《郡齋讀書志》自序中「公武家自文元公來以翰墨為業者七世」的文元公,即是晁迥,是北宋前期大文家,他死後諡「文元,」《宋史》(卷三五)有傳。《宋史》所記與晁子健所述略同。(《耄智餘書》,《宋史》耄作耆。)《宋史》所記也有可供此 本考證的。本傳說:

  天聖中,年八十一,召宴太清樓……
  子宗愨為知制誥,侍從,同預宴。

畢沅《續衷鑑》卷三十八,晁宗愨知制誥是在天聖九年(1031)正月;太清樓賜宴在同年閏十月。據此可知他八十一歲正是天聖九年。此本的原寫本 晁迥自題「時年八十一,第十六次看過」的話,題字之年(1031)和惠昕改訂之年(967)相隔只有六十四年,也可以說是十世紀的寫本。
  我們現在可以稱此本的原刻本為南宋紹積二十三年(1153蘄州刻本,刻本所據的寫本為北宋天聖九年(1031晁迥八十一歲時第十六次看過的十世紀寫本;而其祖本為北宋乾德五年(967惠昕改訂為兩卷十一門的寫本。

  這個惠昕改訂為兩卷十一門的本子,是晁迥看過又題過的,是晁子健刻的。刻的年代是紹興二十三年。最可注意的是,在此本刻印的前兩年──紹興二十一年(1151──晁迥的另一個七世孫,晁子健的堂弟兄,晁公武正寫成他的《郡齋讀書志》的自序。在《郡齋讀書志》的衢州本的卷十六,有這樣的記載:

  《六祖壇經》三卷(王先謙校:三,袁州本作二。)
  右惠昕撰。記僧盧慧能學佛本末。慧能號六祖。凡十六門。周希復有序。

馬端臨《文獻通考》的《經籍考》五十四,轉錄此條如下:

  《六祖壇經》三卷。
  氏曰:唐僧惠眇撰,記僧盧慧能學佛本末。慧能號六祖。凡十六門。周希後有序。

《通考》之惠眇惠昕之偽,周希後周希復之偽。但最可注意的是「三卷」「十六門」兩項,可證衢州本《讀書志》所記不誤。依此看來,在蘄州刻的惠昕二卷十一門本之前,早已有一部三卷十六門的惠昕本在社會上流通了。《讀書志》成於紹興二十一年以前,所以晁子止沒有看見他的從堂兄刻印的他的七世祖文元 句讀題記的兩卷十一門的惠昕真本。
  晁公武的記載使我們知道一件重要事實,就是:在1031年到1151年,在這120年之間,惠昕的二卷十一門《壇經》,已被人改換過了,已改成三卷十六門了。
  那部三卷十六門的惠昕本,我們沒有見過,不能下確定的推論。但我們可以推測那個本子也許是北宋至和三年(1056契嵩和尚的改本。契嵩的《鐔津文集》裏有郎侍郎的《六祖寶記‧敘》──此序當然是契嵩自己作的,──契嵩得了一部「曹溪古本」,用來校改俗本《壇經》,勒成三卷。契嵩的「曹溪古本,」我在前幾年已證明即是《曹溪大師別傳》。他所用的「俗本」也許就是惠昕的二卷十一門,他改定之後,仍用惠昕之名。幸有晁迥句讀本保存到十二世紀中葉,被晁子健刻出來,流傳到日本,保留到如今,使我們知道惠昕的原本是只有十一門分兩卷的。
  《壇經》的普通傳本都是契嵩以後又經後人增改過的。現今只有兩個本子是契嵩以前的古本。

  一、敦煌的不分卷寫本。
  二、北宗初年惠昕改訂二卷十一門本。

這個惠昕真本是人間第二最古的《壇經》。

  我在《壇經考》裏,曾指出敦煌慧能臨終的「懸記」被契嵩用《曹溪大師別傳》的懸記來改換了。今檢此惠昕本的臨終懸記,與敦煌本還相同。今抄此本的懸記,而校註敦煌本異文如下:

   法海上座問曰:(敦煌本作「上座法海向前言:」)

「和尚(敦煌本作「大師,大師」)去後,衣法當付何人?」師曰:「吾於大梵寺說法,直至今 日,抄錄流行,名《法寶壇經記》,汝等守護,度諸眾生,但依此說,是真正法。」(此段話,凡三十七字,敦煌本無)。吾滅度後二十年間,邪法撩亂,惑我正宗,(敦煌本「年間」作「餘年」,「正宗」作「宗旨」。)有一人出來,不惜身命,定於佛法,(敦煌本作「第佛教是非」)豎立宗旨,即是吾(此下敦煌本有 「正」字)法,弘於河洛,此教大行。若非此人,(以上十二字,敦煌本無。)衣不合傳。」

此條懸記,明指神會獨力攻擊北宗,豎立南宗宗旨的故事。(看《荷澤大師神會傳》,頁253-257,又頁276-282。)此本添「弘於河洛,此教大行,」原意更明顯了。契嵩不知道此段重要歷史,妄依《曹溪大師別傳》,改作如下的懸記:

  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薩從東方來,一出家,一在家,同時興化,建立吾宗,締緝伽藍,昌隆法嗣。(依明藏本,今本又都刪去此條懸記了。)

惠昕本還保存那指神會的懸記,可證此本和敦煌本最接近,是未經契嵩妄改的古本。
  試再舉一個證據。敦煌本法海問:

   此頓教法傳受,從上以來,至今幾代?

六祖答詞,列舉七以來四十代傳法世系。今將敦煌本,惠昕此本,及明藏本的傳法世系表示如下:


敦煌本

惠昕本 明藏本

附唐僧宗密所記世系:

六佛

7釋伽牟尼佛(第七)

8大迦葉

9阿難

10末田地

11商那和修

12優婆掬多

13提多迦

14佛陀難提

15佛陀蜜多

16脅比丘

17富那奢

18馬鳴

19毗羅長者

20龍樹

21迦那提婆

22[+]

23僧伽那提

24僧伽耶舍

25鳩摩羅馱

26闍耶多

27婆修盤多(天秋)

28摩拏羅

29鶴勒那

30師子比丘

31舍那婆斯

32優婆掘多

33僧迦羅(叉)

34婆須蜜多

35菩提達摩

36惠可

37僧璨

38道信

39弘忍

40 惠能

六佛

釋伽(第七)

迦葉

阿難

末田地

商那和修

優婆掬多

提多迦

佛陀難提

佛陀蜜多

脅比丘

富那奢

馬鳴

毗羅尊者

龍樹

迦那提多

[+]羅多

僧伽那提

僧伽耶舍

鳩摩羅馱

闍夜多

婆修盤多

摩拏羅

鶴勒那

師子比丘

婆舍斯多

優婆掘多

婆須蜜多

僧迦羅叉

菩提達摩

六佛

釋伽文佛

1迦葉

2阿難

3商那和修

4優婆掬多

5提多迦

6彌遮迦

7婆須蜜多

8佛陀難提

9伏馱蜜多

10脅比丘

11富那夜奢

12馬鳴

13 迦毗摩羅

14龍樹

15迦那提婆

16[+]羅多

17僧伽那提

18伽耶舍多

19鳩摩羅多

20闍夜多

21婆修盤多
22
摩拏羅

23鶴勒那

24師子比丘

25婆舍斯多

26不如蜜多

27般若多羅

28菩提達摩

29

30

31

32

33

1迦葉

2阿難

3商那和修

4優婆掬多

5提多迦

6彌遮迦

7佛陀難提

8佛陀蜜多

9脅比丘

10富那奢

11馬鳴

12毗羅尊者

13龍樹

14迦那提婆

15[+]

16僧伽那提

17僧伽耶舍

18鳩摩羅多

19闍夜多

20婆修盤陀

21摩奴羅

22鶴勒那夜遮

23師子比丘

24舍那婆斯

25優婆掘

26婆修密

27僧迦羅叉

28菩提達摩

29

30

31

32

33







  此表最可注意的是敦煌本的印度諸祖與惠昕本全同,所不者只有兩點:
  一、敦煌本的舍那婆斯(31),此本作婆舍斯多。
  二、敦煌本僧迦羅叉(33)與婆須蜜多(34),此本兩人的次第互倒。證以宗密所記,敦煌本是誤倒的。此本不誤。

此可證此本尚未經契嵩的改竄。(廿八祖的改定,已見《景德傳灯錄》。我當時主張今本《傳灯錄》廿八祖次第與名字,可能都是後人用契嵩來追改道原? 《傳灯錄》無北宋傳本,故此問題不易有定論? 山西趙城出現的”金藏”《寶林傳》的二十八祖已與《傳灯錄》相同了,很可能的,晚唐時代已有人改訂二十八祖了。適之──四九、二、五夜)契嵩作《傳法正宗記》、《傳法正宗論》,及《傳法正宗定祖圖》,於嘉祐六年(1061)進上;次年(1062),奉仁宗旨,收入藏經內,他的重要改定,是
   一、改舊世系的第三十三人婆須蜜多為第七祖。
   二、刪去舊世系的第三十二人優波掘多,因為他知道優波掘多即是前面的第十二代優婆掬多
   三、刪去舊世系的第三十四人僧迦羅叉,因為僧迦羅叉(即僧伽羅剎)的年代太分明了,不容易接上菩提達摩契嵩自稱根據僧祐的《出三藏記》所收的 薩婆多部世系,而僧祐所記僧伽羅叉在第二十九,而弗若蜜多契嵩不若蜜多)在第四十九。所以他不能不刪去僧伽羅叉了。(僧伽羅叉的年代,我曾考定為西曆紀元二世紀的人;看《胡適文存》三集,頁四一二以下。)
   四、他刪去了師子下面的四個人,改定為三人:
   婆舍那多(此是依惠昕本改的)
   不如蜜多(此即《出三藏記》的弗若蜜多
   般若多羅(此即《出三藏記》的不若多羅)
   五、敦煌本與惠昕本皆無彌遮迦一人,而中唐宗密所傳世系已有此名,大概人所傳世系,或有末田地而無彌遮迦,或有彌遮迦而無末田地,不是契嵩添入的。

我從前疑心舍那婆斯之改為婆舍斯多,也是契嵩幹的事。今見惠昕本已這樣改了。舍那婆斯即是商那和修,他在僧祐《出三藏記》的薩婆多部世系表裏,列在第四,在末田地之下,優婆掬多之上,正當舊表之商那和修。故惠昕本已改為婆舍斯多。此名不見于人所傳各表中,亦不見于日本所存各表中,大概是惠昕捏造的,而契嵩沿用此名。這更可證我上文說的契嵩所用「俗本」即是惠昕的二卷十一門本。
  惠昕本雖已改換了舍那婆斯一名,但其餘各祖都與敦煌本相同,這又可見此本之近古了。

  但用此本與敦煌本比較,我們可以看出惠昕已有很大的改動,已有很多的增添了。上文引慧能臨終的懸記,已可見惠昕增添了許多字句。惠昕自序說:

   古本文繁;披覽之徒,初忻後厭。

可見他不滿意於古本。但他不曾說明他知何改動。看了「古本文繁」一句話,好像他的改定是刪繁為簡。試比較敦煌本與此本,便知此本比古本更繁,已有了後來添入的文字。但此本所增添的還不很多,不過兩千字罷了。今試表《壇經》各本的字數,作一個比較:

  一、敦煌──────────12,000(實止有11500)
  二、惠昕──────────14,000 (實有15200字,多出3700字左右)
  三、明藏──────────21,000

這可見惠昕加了不過二千字,而明藏本比敦煌本竟增加九千字了。這個比較表雖是約略的計算,已可見禪宗和尚妄改古書的大膽真可令人駭怪了。
  我們試取一段,用這三本的文字作一個對勘表:

敦煌本

惠昕本

明藏本:

大師欲更共議,見左右在旁邊,大師更不言,遂發遣惠能,令隨眾作務。

----------

時有一行者遂差惠能於確坊踏確,八個餘月。

大師欲更共惠能久語,且見徒眾總在身邊,乃令隨眾作務。惠能啟和尚言「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離自性,常是福。未審和尚教作何務」五祖言「這 根性大利。汝更勿言,且去後院。」

-----

有一行者差惠能破豺踏確,八個餘月。五祖一日忽見惠能,言「吾思汝之見可用,恐有惡人害汝,知之否」惠能言「弟子亦知師意,不敢行至堂前,令人不覺。」

五祖更欲與語,且見徒眾總在左右,乃令隨眾作務。惠能曰「惠能啟和尚,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離自性,常是福。未審和尚教作何務」祖云「這 根性大利。汝更勿言。著槽廠去。」

-----

有一行者差惠能破豺踏確,經八月餘。祖一日忽見惠能曰「吾思汝之見可用,恐有惡人害汝,遂不與言。汝知之否」惠能曰「弟子亦知師意,不敢行至堂前,令人不覺。」








我們看這種對勘,可知惠昕增添了許多很淺薄的禪宗濫調,而契嵩以後多沿用他的改本。(明藏本即是契嵩改本,略有朝和尚宗寶增入的部分。我另有考。)倘使我們不見敦煌古本與惠昕本,這種後世增改的痕跡就不容易考出了。
  惠昕改動的地方,大致都是這樣「添枝添葉」的增加。但他也有刪節原本的地方,也有改換原本各部分的次第的地方。
  惠昕增添的地方都是很不高明的;但他刪去的地方都比原本好的多。如惠能的心偈,敦煌本有兩首,惠昕本刪併為一首。又如敦煌惠能臨終時,誦 「先代五祖傳衣付法頌,」自達摩惠能,六人各有一頌,又續作二頌,共八頌,都是很惡劣的偈頌。惠昕本只存達摩一頌,惠能一頌,共刪去了六頌。這些地方, 雖然都是改變古本面目,在文字技術上卻是一進步。
  他改變原本各部分的次第,是在惠能說法的部分。他論坐禪兩段之後的各部分,此本與敦煌本的次第不同,比較如下:

     敦煌本         惠昕本
1)說自性三身佛    (1)增添「傳自性五分法身香」一段
              (凡二百十一字,為敦煌本所無。)
2)發四弘誓願     (2)無相懺悔
3)說無相懺悔     (3)四弘誓願
4)說無相三歸依戒   (4)無相三歸依戒
             (5)一體三身自性佛

這種改動,大概是因為惠昕添入了「傳香」一大段,故移「懺悔」一段到前面去,又改移其他各段落,先傳香,次懺悔,次發願,次傳無相戒,次說自性三身佛。這個順序確是稍勝于原來的次第。後來各本都依惠昕改本。此又可證契嵩改本所用的本子是惠昕的改本。

  最後,我們要指出惠昕本與敦煌本的跋尾的異同。敦煌本跋尾云:

   此《壇經》,法海上座旡常,付同學道際道際旡常,付門人悟真悟真嶺南漕溪山法興寺,見今傳受此法。如付山法,須德(得)上根知,心信佛法,立大悲,持此經以為衣(依)承,於今不絕。

惠昕本跋尾云:

   洎乎法海無常,以此經付囑志道志道彼岸彼岸悟真悟真圓會,遞代相傳付囑。一切萬法不離自性中現也。

兩本的傳授如下表:

  (敦煌本)法海
       道際──悟真
  (惠昕本)法海──志道──彼岸──悟真──圓會

我們看了這兩個不同的跋尾,可以作怎麼樣的解釋呢?我想,我們可以得這樣的結論:第一,敦煌本的祖本是很古的。這個祖本大概成於神會和尚未死之前。神會滑臺大雲寺開始攻擊神秀門下的大師,宣傳慧能「頓宗」教義,樹立南宗」宗旨,是在慧能死(713)後二十餘年內的事。此經內有此事的預言,故其製作至早當在開元713-741)晚年,或天寶742-755)初年。我們假定此經作 天寶年間神會東京洛陽)最活動的時代,(神會東京天寶四年至十二年,745-753),約當西歷745。此經大概是神會做的(詳考見《荷澤大師神會傳》,頁282-290),他自己不便出名,只好假托於一個已死了的同學法海;又說此本由法海傳給同學道際道際付門人悟真,「悟真在嶺南漕溪山法興寺,見今傳受此法」。這就是說,當此祖本傳寫時,悟真還活著。法海道際為同學,為慧能下一代;悟真為第二代。慧能死在713年,神會死在760年。神會活了93歲,他盡可以和他的師姪悟真同時,──假定真有法海道際悟真三個和尚的話。敦煌本所記此本的傳授不過兩代三人,可見此本的祖本傳寫時還在神會的時代,可以算是最古本了。
  第二,惠昕本所記傳授,也有悟真,但排在第四;悟真之下還有一個圓會悟真之上兩個傳人與敦煌本不同,這一點應該如何解釋呢?我想,這也許是 因為惠昕本的《壇經》傳授世系也是惠昕妄改的。此本的跋尾之前,提到王維的碑銘,又提到「元和十一年(816)詔追諡曰大鑒師師,事具劉禹鍚碑。」這些事實都不是《壇經》最可本所能有的。王維作《能禪師碑銘》(《全唐文》卷三二七)是神會托他做的,碑文中有云:

   弟子曰神會,遇師于晚景,聞道于中年。……雖末後供,樂最上乘。先師所明,有類獻珠之願;世人未識,猶多抱玉之悲。謂余知道,以頌見托。……

  「猶多抱玉之悲」一句,可證此碑作在神會被御史盧弈彈劾,或已被貶逐的時候(天寶十二年,753),他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此碑作于《壇經》已寫成之後,所以敦煌本只說「韶州剌史韋據立碑,至今供養,」──其實並無此碑──而不曾提到王維的碑文:這是一證。王維碑內提起印宗法師講《涅槃經》,慧能和他辨論,而《壇經》敦煌本不提此事:這是二證。碑文中說「則天后孝和皇帝並敕書勸諭,徵赴京城,」敦煌本也不提此事:這是三證。但惠昕改本卻不但用了王維的碑文,並且提到劉禹錫的碑文了,元和追諡已在慧能死後一百零幾年,所以舊本裏的兩代三個《壇經》傳人是不夠的了。所以惠昕改了這個傳世系, 從兩代三人改為五代五人,可以夠一百零幾年了。我們可以推斷惠昕所見的原本,其跋尾的傳經人也只是法海道際悟真三個,悟真一名還可以保存他當時增改的痕跡。
  總之,惠昕本雖然有了不少的增改,但不失為「去古未遠」之本,我們因此可以考見今本《壇經》的那些部分是北初年增改的,那些部分是契嵩契嵩以後的人增改的。
                二十三,四,五夜改定稿。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