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日 星期一

胡適談中國禪學的發展 (上) 一二講

我計劃在2011年12月17日舉行一次紀念胡適的聚會
我選的題目就是從心理學評介胡適談中國禪學的發展


胡適中國禪學的發展 (上) 1934 北平京師範大學四講 待校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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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導論


導言 (一整頁)

第一講 印度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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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以要講印度禪呢?禪學來自印度,雖然中國禪與印度禪不同,不過要懂得中國禪,須懂得印度禪。所以先講印度禪做一個引論。

關於研究印度禪的書籍,有以前香港大學校長Sir Charles Eliot所著的Hinduism an d Buddhism (Vol. I , pp 302324),但是不幸書還沒有完成,他就死了。我幾年前也有一篇文章,篇名“從譯本裡研究佛教的禪法”,收在《胡適文存》三集中(pp. 423448) (參見台灣遠流版《胡適作品集》第十二冊《海外讀書雜記》第117頁至第136)

在禪宗未起以前,印度便有“瑜伽”,梵文為yoga。此字是印度文與日耳曼文的混合語,在英文中為牛軛,引申起來,是管束的意思。即如何才能管束我們的心,訓練我們的心,使心完全向某一方向走,而能於身體上、精神上和知識上發生好的結果。

在印度未有佛教以前,即兩千五百年前,已有許多人做這種“瑜伽”。釋迦牟尼想到名山去學道的時候,遣人出外尋道者兩人,即為瑜伽師。古代“瑜伽”的方法,在印度很流行;佛家苦修,即用“瑜伽”的方法。後來佛教走上新的道路——“智”的道路,於是“瑜伽”遂變成了佛教的一部分。但無論任何修行的人,都免不了要用“瑜伽”的方法。後來佛家給以名字,便是“禪”。

“禪”字起源很早,在小乘、大乘經中以及各種小說裡,都有“禪”字。我記得幼年看《水滸》,看見花和尚魯智深打了一根八十二斤的禪杖,把“禪”字讀作“單”,後來才知道是讀錯了。其實並沒有錯,因為“禪”字的原文拼音是Dhyana,音近“單”。 (按:中國“禪”紐字古音,多讀入“定”紐。)

佛教有三大法門:()、戒;()、定;()、慧。 “戒”是守戒,最高限度為十戒(按:根本五戒,沙彌加五為十戒),後又有和尚戒(比丘僧具足二百五十戒)、尼姑戒(三百五十戒)、居士戒(即菩薩戒,重十,輕四十八)從戒生律,於是成為律宗。次為“定”,就是禪,也就是古代“瑜伽”傳下來的方法,使我們心能定住不向外跑。第三部分為“慧”,所謂“慧”,就是了解,用知識上的了解,幫助我們去定。從表面上看,禪在第二,其實不然,禪實在能包括“定”、“慧”兩部分。如說禪是打坐,那種禪很淺,用不著多說。因為要用“慧”來幫助“定”,“定”來幫助“慧”,所以有人合稱“慧定”。在中國禪宗,“慧”包括“定”,“慧”的成分多,並且還包括“戒”;在印度,則“定”包括“慧”,“定”的成分多。
現在講印度禪,先講方法,後講目的。

關於印度禪的方法,計有五種:第一個方法最淺顯,便是“調息”,佛書中叫作“安般”法門。 “安”(ana)是“入息”,“般”(pana)是“出息”。 “安般”的意思,就是用一定的方式——手和腳都有一定的方式,如盤膝打坐,使人坐著舒服,以調和呼吸。這種調息的方法,又可分為四項:()、“數”,就是從一到十來回地數著自己的呼吸,以避免四圍環境的擾亂,使心能夠專一;()、“隨”,便是心隨鼻息跑,所謂念與息俱,使心不亂;()、“止”,就是看息停止在什麼地方,中國道家向有所謂“視息丹田”,即此;() “觀”,就是客觀一點,把自己的元神提出來,看看自己到底怎樣,比方牛在吃草,牧童卻站在旁邊看又好像一個人站在門口,對於過路的人,某是張先生,某是李小姐,都能認識。總括一句,以上都是“安般”法門,其方法有“數”、“隨”、“止”、“觀”。

如果一天到晚,老是打坐,容易出亂子。譬如在打坐的時候,忽然涉想某人欠我的債,或戀愛的事情,或可惡的人與可惡的事,心更不定了。在這時候,非數息所能為力,所以還要旁的方法來幫助,即靠“慧”——知識——來幫助。所以,第二個方法叫“不淨觀”。所謂“不淨觀”,就是用智慧想到一切都不乾淨。譬如當我們涉想某某漂亮的小姐的時候,我們就要想到她身上是如何的不,鼻子裡都是鼻涕,嘴裡都是唾沫,肚子裡都是腥血等不潔之物,並且到她死後,桃色的臉龐也瘦成白皮夾腮了,烏雲般的頭髮也乾枯了,水汪汪的眼睛也陷落了,到了屍體爛了之後,更是怎樣地腐臭,怎樣地變成骷髏。如此,我們也就不想她了。漂亮的小姐,金錢,地位,都作如是觀,自然這些念頭都會消除淨盡。

第三個方法叫作“慈心觀”。所謂“慈心觀”,便是訓練你自己,不但要愛朋友,還要愛仇敵;不但愛人,還要愛一切物。如當不安定的時候——生氣的時候,一作“慈心觀”,便會不生氣了。但有時還不能制止,所以又有第四個方法。
第四個方法就是“思維觀”,就是憑我們理智的了解力來解決一切。常言道“無常一到,萬事皆休”,由此,我們可以知道,任何物件,都是不能永久存在的,都不過是九十幾種元素所湊成,將來都要還為元素的。比方有人罵我是反動派,反革命,走狗,當我們聽到,自然很生氣,非要和他拼命不可。要是拿我們的思維力來一分析:罵​​,到底是什麼呢?不過是由空氣傳來的一種音浪,對於音浪,自然用不著生氣。至於罵我的人呢?依著化學的分析,也不過是幾分之幾的氫氣氧氣等等的化合物,而被罵的我呢?也是和罵我的人一樣,幾種元素的化合物而已。等到死後,大家都物歸原所。如此,則所有罵詈,不過是一種氣體的流動,兩個機關打無線電而已,有什麼了不得?到此地步,就無人無我,四大皆空了。
以上均就智識略高的人說.至於智識太低的人,怎麼辦呢?就有一種“念佛法”,即第五個方法。所謂“念佛法”,就是想到佛的三十二種莊嚴相。 “念”便是“想”,後來又念出聲來,變成唸書的“唸”,從心中想而到口頭上唸。
從最低的數息,到最高的無常哲學,都是方法。一大部分屬於“慧”,用“慧”幫助“定”,用“定”幫助“慧”,便是“瑜伽”。
上述五種,都是禪學的方法。現在講印度禪的目的,即禪學的境界。此種境界,由各人自己去認識,其實都不一樣;至於印度禪的究竟,誰也沒有做到。

記得清初有一個大學者,顏習齋(),他是保定府人,最初當蒙館先生,學做聖人。他有一篇《柳下坐記》,敘述他自己在柳下打坐的情形。三百年前的聖人,在保定府打坐,到底到了什麼境界呢?他說,在一個夏天,我坐在柳樹之下,看看那柳葉,直變成了美麗的綠蘿;太陽光從這綠蘿似的柳葉透過來,都成了一顆一顆的珍珠;他聽到蒼蠅嗡嗡的聲音,就好像聽到堯舜時代所奏的九韶之樂一樣。像他這樣,可算到了他自己的理想境界了。卻是到不了印度禪的究竟境界。

印度禪的境界到底怎樣呢?計算起來,有好幾種的說法,現在略述其重要的:

第一是“四禪”,也叫作“四禪定”。即:最初用種種法門幫助你消除種種煩惱慾望,到無憂無欲的境界,便是初禪。但初禪還有思想,還要用腦,再把一切覺、觀都除去,自然得到一種“歡喜”(joy),便是第二禪。但第二禪還有歡喜,連歡喜也不要,只有一種心平氣和、舒舒服服的“樂”的境界,便是第三禪。到了連這種舒舒服服的“樂”都沒有了,即得“不動處”,只是一種“調”,即安穩調適,便到第四禪。
初禪還用思想,第二禪還要高興,第三禪還覺舒服,第四禪則只有調和,要如何便如何,駕馭我們的心,好像馬師之馭良馬,隨所指揮,無不調適。
其次,四禪之外,還有四種境界,即“四念處”。此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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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無邊”,就是想到空處。如眼是空的,鼻是空的,一一地想,想到只有空。譬如藕,只想其孔,越想越大,全不見白的藕了。想到全世界,也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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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無邊”,“空無邊”還有想,便是一種印象,想到末了,不但是空,連這空的印象都沒有了,便到“識無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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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所有”,一切都沒有了,便到“無所有”處。
(
)、“非想非非想”,既到“無所有”處,你也沒有了,我也沒有了,連想都沒有了,連“沒有想”也沒有了,此名為“非想非非想”處。常言說,“想入非非”,不是想,也不是非想,此理難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四禪是一種說法,四念處又是一種說法,並不是先經四禪,而後到四念處。
又其次,便是“五神通”。所謂四禪和四念處,都是解放人的心靈,以便得到神通。神通計有五種,合稱“五神通”:
(
)、天耳通,就是順風耳。比方現在南京開的五中全會,我們在這裡就可以聽到,可不是用無線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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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通,就是千里眼。上觀三十三天,下觀一十八層地獄,一切都可看見。想到哪裡,就看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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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通,就是想變什麼就變什麼,好像孫悟空的七十二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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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通,就是他人心裡所想的,我都可以知道。
(
)、宿命通,不但知道現在和未來,而且知道過去無量劫前生的事。
總起來說,印度的禪,不過如此。此是粗淺的說法。從數息到“空無邊”處,都是“入定”,都是用一種催眠方法達到“入定”。
再講兩個故事。
印度相傳有一個很有趣的故事,在西曆紀元3世紀(晉朝),即已有人譯成中文。這個故事的目的,在教人專心致志做一件事情。故事是這樣的:(略說)
某時代,有一個國王,想找一個宰相。後來找到一個可以當宰相的人,先說要殺他,經人解說,於是要他用一個盤子,盛上滿盤子油,從東城捧到西城,不准滴出一滴,否則殺頭。這個條件,很不容易做到。他走到路上,有他的父母、妻子哭他,他沒有看見。有頂美的女人,從他身邊走過,看的人不知有多少,他沒有看見。後來忽然又來了一個瘋象,嚇得滿街的人亂跑亂跳,可是他一心一意在盤子上,仍然沒有看見。不久又遇到皇宮失火,一時救火搶火,鬧得紛亂不堪,並且在殿樑上的一巢馬蜂,被火燒出,到處飛著螫人,這人雖然被螫了幾下,可是始終沒有感覺到,仍然專心致志地捧著油盤往前走。最後,他竟達到了目的地,一滴油也沒有滴下來。於是國王便拜他做宰相,以為一個人做事,能夠這樣專心,便是喜馬拉雅山,也可以平下來,何況其他!
11世紀時,中國的法演和尚也曾經講了一個故事,其目的在教人自己找辦法。故事是這樣的:
五祖寺中有一個和尚,人問他禪是什麼,他說:“有兩個賊,一個老賊,一個小賊。老賊年紀老了,有一天,他的兒子問他:'爸爸!您老了,告訴我找飯吃的法子吧!'老賊不好推卻,便答應了。一到晚上,老賊就把小賊帶到一富人家,挖了一個洞,進到屋裡。用百寶囊的鑰匙,將一個大櫃子的鎖開開,打開櫃門,叫他兒子進到裡邊。等他兒子進去之後,他又把櫃子鎖了,並且大喊:'有賊!有賊!'他便走了。富人家聽說有賊,趕急起來搜查,搜查結果,東西沒丟,賊也沒有看見,仍然睡去。這時鎖在櫃子裡的小賊,不曉得他父親什麼用意,只想怎樣才能逃出去,於是就學老鼠咬衣裳的聲音。一會兒,裡邊太大聽到,就叫丫環掌燈來看衣服。剛一開開櫃子,這小賊一躍而出,一掌把丫環打倒,把燈吹滅,竟逃走了。富人家發覺後,又派人直追。追到河邊,這小賊情急智生,把一塊大石頭拋在河裡,自己繞著道兒回去了。到得家裡,看見他父親正在喝酒,就埋怨他父親為什麼把他鎖在櫃子裡。他父親只問他怎樣出來的。他把經過說了之後,老賊便掀髯微笑道:'你此後不愁沒有飯吃了!'像這小賊能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便是禪了。”
上面兩個故事,一個是印度的,一個是中國的。從這兩個故事,可以看出印度禪與中國禪的區別。印度禪是要專心,不受外界任何影響;中國禪是要運用智慧,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打破障礙,超脫一切。印度禪重在“定”;中國禪重在“慧”。

2 中國禪宗的起來
往往一個故事,有兩個不同的說法。從前有個裁縫,辛苦地省下錢來,送他兒子去唸書,他自己仍舊做工。有一次,兒子寄信回家要錢,裁縫不認識字,請隔壁一個殺豬的看信。那個殺豬的屠戶也只認得幾個字,便念道:“爸爸!要錢,趕快拿錢來!”裁縫聽了很生氣,以為兒子從小學念到中學,從中學念到大學,還不知道一點兒禮貌。後來有一位牧師來了,問裁縫為甚生氣。裁縫把原委告訴他,牧師說:“拿信給我看看!”牧師看了信,便說道:“你錯了!這信上明明寫著:'父親大人膝下:我知大人辛苦,老是不敢多用錢。不過近來有幾種必不可少的書籍和物件要買,我的鞋子也破了,我的襪子也穿了,希望大人能寄給我半磅錢,我很感激,假若能寄一磅的話,那更感激不盡!'”裁縫聽了,很高興,並且向牧師說道:“信上真的是這樣寫的嗎?如果是這樣,我立刻就寄兩磅錢去。”這便是一個故事的兩種不同的說法:一種是殺豬的說法,一種是牧師的說法。
現在講中國禪宗的起來,也有兩種說法:

(
)舊說,也可以說是殺豬的說法

相傳靈山會上,釋迦拈花,只有大迦葉微笑,於是釋迦將“正法眼藏”傳給大迦葉。從大迦葉以後,一代傳一代,傳到二十八代,便是菩提達摩。達摩在梁武帝時(西元520526)到廣東。從廣東到金陵(南京),見過梁武帝。因為武帝不懂“正法眼藏”,於是達摩渡江而去,並且有“一葦渡江”的傳說。渡江後,至北魏,住河南嵩山,面壁九年。當時他有兩個弟子,一個叫慧可,達摩很賞識他,於是將法傳與他。從達摩起,為東土的第一代,慧可為第二代,再傳僧璨為第三代,道信為第四代,至第五代為弘忍。五祖弘忍在湖北黃梅修行,他門下有兩大弟子:一個有學問,叫作神秀,一個沒有學問,是廣東人,叫作慧能。當時一班門徒,以為傳老師衣缽的,一定是班長神秀,對於外來的廣東佬,很瞧不起,只叫他做劈柴挑水的工作。一天,弘忍欲傳法,召集門徒,令各作一偈,誰作得好,便傳衣缽。當時大家都毫無疑義地以為是班長,但神秀也不敢直接交卷,只題一偈於牆上。偈曰: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五祖看了,覺得也還不錯,以為一個人能夠這樣修行,也可以了。當時交白卷的門徒,個個都把神秀所作的偈,來念去。被廚房裡的慧能聽見了,也作一偈,請人題在壁上。偈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五祖看見了,說:“不行!”用鞋將偈擦去。但到半夜,五祖竟親至廚房,將法傳與慧能,令他即速逃,躲過幾年,方可傳道。
慧能走了之後,大家知道五祖已將法傳與廣東佬慧能,都很驚訝;就去追他,不過追不到了。
慧能到了廣東,躲了許多年,才公然傳道,但那時神秀已在北方自稱六祖了。慧能只能在南方傳道,正好像孫中山先生當時只能在廣東一帶宣傳國民革命一樣。
慧能後有二大弟子:一為懷讓,一為行思。懷讓後又傳馬祖(道一),行思後又傳石頭(希遷)。馬祖、石頭以後,宗派更多。總之,從如來拈花,到南能北秀,南派五宗,這是舊說。
(
)新說,也可以說是牧師的說法
所謂牧師的說法,以為前二十八祖的傳說,拈花微笑的故事,都是假的。這些考證,說來很長,我只講一點兒。
二十八祖之前二十三祖,還有一點根據,因見於《付法藏因緣傳》(按:此書六卷,元魏吉迦夜等撰)。這書乃述說印度北方罽賓國一個學派的傳授,和禪宗並沒什麼關係。而且印度人對於歷史很不重視,印度向來沒有歷史,所以印度人向來就沒有歷史的眼光,缺乏時代的觀念後來西洋人用希臘的材料(如亞力山大東征等事)和中國的材料,才勉強湊成一部印度史。因此,《付法藏傳》所說的,也不見得可靠。即就該書記載而言,到了二十三代師子和尚,因為國王反對佛教,他被國王殺了,罽賓國的佛法在那時也就絕了。後來講佛法傳授的,因為講不過去,不得不捏造幾代,以便傳到達摩。當中加了四代,至達摩便是二十八代。此二十八代,就有兩種說法,現在所傳的與從前的不同。我上次說過:保存古代禪學史料的,一為唐代敦煌的材料,一為日本的材料。從這兩種材料,足以證明現在所傳的二十八代,實始於北宋杭州契嵩和尚的偽造(按:契嵩始作《傳法正宗定祖圖》,定西天之二十八祖,謂《付法藏傳》可焚云)。即將原有之二十四、五、七代改易,將二十六代升上去,並捏造兩代。此種說法,曾經宋仁宗明令規定(按:嘉七年,即1062年,奉旨把《定祖圖》收入《藏經》內),從《傳燈錄》一直傳到現在。由此可見,佛家連老祖宗都可以作假。
我們現在拿敦煌本一看,還可以看出當時禪宗爭法統的激烈。大家都知道中國祇有六代;至於印度,究有多少代呢?有的說八代,但釋迦與孔子同時,到梁武帝時約千餘年,八代總不夠吧!於是有二十八代說。但師子殺頭了,於是有二十三代說,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九代說,甚且有五十一代說。優勝劣敗,折中起來,於是採取了二十八代說。
關於二十八代說法的變遷,有敦煌的本子及日本的材料可證。我曾在記北宋本《六祖壇經》那篇文章裡(見國立山東大學《文史叢刊》第一期 此文收入《文存》四集二卷),列了一個關於二十八代傳法世系的傳說異同對照表,可以參看。
以上所說,佛家對於老祖宗都可以作假,其他自可想而知。常言以為達摩未來以前,中國沒有禪學,也是錯誤。關於古代禪宗的歷史,有兩部可靠的書。一是梁慧皎著的《高僧傳》(止於西元519);一為唐道宣著的《續高僧傳》(自序說:“始距梁之始運,終唐貞觀十有九年”,即止於645)。在慧皎著書的時候,達摩還沒有來,《傳》中已有二十一個學禪的,可見梁代以前便有這些學禪的了。至《續高僧傳》中,有一百三十三個學禪的,到唐初止。這都有史可考。並且自後漢末至三國,已有許多書談到學禪的方法,可見中國從二世紀就有了禪學的萌芽。到了晉代(二世紀的晚年),敦煌有名安世高的,譯出《道地經》、《大安般經》等書,有支曜譯出《小道地經》;三世紀的晚年(西元284),有竺法護又譯出一本大的《修行道地經》;到了晉末,大約是404年,長安有一位大師鳩摩羅什,譯出大批佛書。這是就北方說。至於南方,當410年,廬山也有一位印度和尚名佛馱跋陀羅的,翻譯了一本《達摩多羅禪經》,當時慧遠還請了許多印度和尚幫助他*。頂好笑的,剛才我不是說過菩提達摩嗎? 《達摩多羅禪經》是410年就譯出來的(按:達摩多羅亦古梵僧名,有四人)。菩提達摩是於500年以後才到中國;乃後來講禪宗傳授的,竟把兩個人混作一個,或竟稱為“菩提達摩多羅”!在梵文中,菩提達摩是Bodhi dharma,達摩多羅是Dharmatrata,明是兩字,豈可混為一談?總之,我們要知道在達摩以前,中國便有人學禪了;說達摩未到時,中國沒有禪學,那完全是錯誤的。

*2015.6.1臺大哲學系學術討論會公告主講人:張梅雅博士               2013年度漢傳佛學研究室博士後研究員主  題:佛馱跋陀羅與《達摩多羅禪經》之研究


上次說過,修了安般法門,可以得到五神通,即天耳通、天眼通、如意通、他心通、宿命通等。當這種調和呼吸、修煉神通的法門盛行的時候,正是魏、晉士大夫崇拜老、莊、談論虛無、夢想神仙的時候。因為佛教最高的境界是涅槃,是四大皆空,和道家的虛無相似,又有各種方法可以學到順風耳、千里眼,種種神通,也近於神仙之術,所以佛道兩教,在當時很能發生關係。3世紀時,中國最著名的和尚道安便把禪法看作“昇仙之奧室”,他曾說過,從一數到十,從十數到一,無非期於“無為”和“無欲”,以得到最高的“寂”而顯神通。例如他序《安般經註》上說:
安般寄息以成守,四禪寓骸以成定;寄息故有六階之差,骸故有四級之別。 階差者,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級別者,忘之又忘之,以至於無欲。
既“無為”,又“無欲”,便可到最高的“寂”。到“寂”以後,便神通廣大:
舉足而大千震,揮手而日月捫,疾吹而鐵圍飛,微噓而須彌舞。
後來慧皎也曾說到禪的最高境界,在得神通,彷彿與神仙相似。例如論“習禪”,他說:
禪用為顯,屬在神通。故使三千宅乎毛孔,四海結為凝酥,石壁而無壅,擎大眾而弗遺。
3世紀到4世紀間,時人已有主張整理佛教的了。中國固有的宗教,向無天堂、地獄之說,也沒有靈魂輪迴之說,不過鬼是有的,但鬼也可以餓死。印度方面,則上有三十三天,下有一十八層地獄。所以,自印度佛教傳入中國以後,中國好像“小巫見大巫”,驚嘆佛教的偉大,五體投地地佩服,於是大批翻譯佛教經典。但經典漸漸地太多了,教義太偉大了,又覺得不能完全吞下,於是又想把佛教“簡化”(simplify)起來。上次說過,佛教要義在“慧”、“定”,“慧”幫助“定”,“定”幫助“慧”,互相為用。當時人覺得印度禪太繁瑣,像什麼數息啦,什麼四禪定啦,什麼四念處啦……因此,江西廬山有一位慧遠大師(按:道安的高足弟子),自創一宗,就是“淨土宗”,並結一社——一個俱樂部,叫作蓮社。他以為佛門的精義,唯在“禪智”二字。他嘗說:
三業之興,以禪智為宗。 ……禪非智無以窮其寂,智非禪無以深其照。然
則禪智之要,照寂之謂。
不過從前的禪,既覺得過於繁瑣,自有簡化的必要。當時從印度傳入一種《阿彌陀經》,很簡單(按:只一千八百餘言,人稱為“小經”);上次所說的印度禪,有五種安般法門,其中的念佛觀便是“淨土宗”的法門,《阿彌陀經》便是念佛觀的經典。此經外,尚有《無量壽經》等。經中說西方有一淨土,叫作極樂國。那裡有無量福、無量壽、無量光,有阿彌陀佛(按:梵語Amita,即無量之義);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花鳥都能唸經,滿地盡是琉璃。欲至其地,唯有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兩字,梵音讀作“哪嘛”(NamoNamah),是敬禮的意思。只有一心念“南無阿彌陀佛”,便可到極樂世界,何等簡單!這是當時佛教簡單化的運動。
5世紀前半期,慧遠有一個弟子,同時並是鳩摩羅什的弟子,叫作道生(歿於434),現在蘇州虎丘還有一個生公說法臺,就是相傳“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地方。道生很聰明,得南北兩派之真傳,以為佛教還要簡單化。他相信莊子所說的“得魚可以忘筌,得意可以忘象”,以為只要得到真的意思,只要抓住佛教的要點,則幾千萬卷半通不通的翻譯經典,都可以丟掉。把印度佛教變成中國佛教,印度禪變成中國禪,非達摩,亦非慧能,乃是道生!他創了幾種很重要的教義,如“頓悟成佛”、“善不受報”、“佛無淨土”等。 “善不受報”是反對那買賣式的功德說,“佛無淨土”是推翻他老師慧遠所提倡的淨土教,至於“頓悟”說,更是他極重要的主張。與頓悟相反的為漸修。佛家從數息到四禪定,從四禪定到四念處,都是漸修。只抓著一個要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是頓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話我們聽慣了,不覺得什麼,其實在當時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因為如此,則十二部大經典完全無用,所有一切儀式,如禮拜、懺悔、念經、念佛,以及寺觀、佛像、僧侶、戒律都成廢物,佛教起了大的革命。主頓悟的,叫作頓宗,主漸修的,叫作漸宗。那時《涅槃經》從印度輸入,尚不完全,僅譯成了一半;生公以為《涅槃經》中,說過“一闡提人(icchantika,即不信佛教的),皆具佛性”,更為極端的頓悟說。因此,舊日僧徒便說他“背經邪說,獨見忤眾”,把他驅逐出去。他當臨走時,於四眾之中,正容起誓道:
若我所說,反於經義者,請於現身,即表厲疾。若與實相不相違背者,願捨 身之時,據獅子座。
後來《大般涅槃經》傳入中國,全部譯出,果然與生公之說相合。於是生公仍返江南。後來講經於廬山,踞獅子座而逝,很光榮。劉宋太祖文帝對於頓悟說,也很讚歎、提倡,從此頓宗漸盛。可見禪宗之頓悟說,實始於4世紀後的生公。
現在要講到菩提達摩的故事了。
5世紀(470年左右)劉宋將亡之時,廣州來了一位印度和尚,叫作菩提達摩。因達摩由南天竺出發,所以從海道。宋亡於479年,他到宋,宋尚未亡(舊說520年始到,不確。按:520年為梁武帝普通元年)。他到過洛陽,曾瞻禮永寧寺,事見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因這書中嘗說:“達摩到永寧寺(510年造,520年毀),自稱百五十歲。”他來中國是470年左右,到永寧寺大約在520年左右,所以他在中國住了五十年。當時一個年少的印度和尚到中國來,道不易行,所以自稱百五十歲,大概由於印度是熱帶,人多早熟,早生鬍鬚,故自稱百五十歲,以便受人尊敬吧。他到中國後,將中國話學好,四處傳道,計在中國五十年,其道大行,尤其是北方。
達摩的教義有兩條路:一是“理入”,一是“行入”。 “理入”就是:“深信含生同一真理;客塵障故,令捨偽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因人的本性相近,差別無多,只須面壁修行,所以“理入”又叫作“壁觀”。所謂“壁觀”,並非專門打坐,乃面壁之後,悟出一種道理來。至於“行入”,就是從實行入的,內中又分四項:
第一,報怨行——就是“修行苦至,是我宿作,甘心受之”。意思是說,一切苦痛,都是過去積聚的,必須要“忍”,才算苦修。
第二,隨緣行——就是“苦樂隨緣,得失隨緣”。
第三,無所求行——就是一切不求,只有苦修,因為“有求皆苦,無求乃樂”。
第四,稱法行——即性淨之理。
達摩一派,實為虛無宗派,因為他以為一切經論都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有一部《大乘入楞伽經》,讀此一經,即已具定。
達摩一派,主張苦修;凡受教的,只准帶兩針一缽,修種種苦行,傳種種苦行的教義。
達摩一派,後來就成為楞伽宗,也叫作南天竺一乘宗(見《續高僧傳‧法傳》);因為楞伽就是錫蘭島,《楞伽經》所代表的便是印度的南宗。 (參見唐僧覺的《楞伽師資記》,民國二十年(1931) 北平校刻敦煌寫本。)
達摩一派,既為一苦修的秘密宗派,故當時很少有人知道,但為什麼後來竟成為一大禪宗呢?說來話長,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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