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8日 星期三

三百年來舊查樓 ——“廣和劇場”的故事 ,收入吳祖光 《一輩子 —吳祖光回憶錄》



 三百年來舊查樓 ——“廣和劇場”的故事 

去年國慶節那一天,北京市有一個新建的國營劇場開幕。這是一個新型的擁有 將近一千四百個座位的大劇場,但是坐落在前門大街迤東的後街、相當狹窄的“肉 市”上。肉市雖然鄰近鬧市,卻是個冷巷。並且這個劇場的名字聽來也比較特殊, 不像其他一些解放後新建的劇場如“天橋”、“首都”、“人民”、“實驗”那樣 或以地名,或以新的氣象、新的意義為名;而是取了一個近似舊時商號的“廣和劇場”的名字。

 四個多月來,北京的觀眾應當已經熟悉這個新的劇場了。這是一個建築得很有 氣派的劇場。走進鐵柵門,是一個相當寬敞的院子,正面就是坐東朝西的劇場。因 為它還是個新的劇場,所以迎門還懸掛著北京各劇團送的祝賀開幕的錦旗,其中北 京市京劇二團的“演員之家”四個字,充滿了親切的感情。著名的京劇演員馬連良 送的錦旗上繡的是一首七言詩:

 三百年來舊查樓,
 過去廣和我習遊;
今日建成新園地,
 社會主義美景頭。 

這首很像京劇裡“定場詩”的詩句裡提到了“三百年來”的話。廣和劇場自然 是一個新的劇場,可是同時也可以說,它又是北京城裡最古老的劇場。這也正是我 所要講的廣和劇場的故事。我們的首都北京本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古城,幾乎任何一 處地方都有它豐富有趣的史蹟,這裡的廣和劇場也不例外。今天三四十歲以上的北 京人假如曾經在舊時的廣和樓聽過戲的話,一定還會記得這個古老而奇特的劇場的 當年風貌。

 為什麼說廣和劇場是北京最古老的劇場呢? 這在舊書上是有記載的。清朝人戴 璐的《藤蔭雜記》上談到北京最古老的劇場,說: “……首推太平園,四宜園,次則查家樓。”

 太平園和四宜園早已沒有踪跡了。只有查家樓還能找到它的遺址,這就是今天 肉市廣和劇場的所在。另一清朝人吳長元的《宸垣識略》上說:
“查樓在肉市,明 代巨室查氏所建戲樓。本朝為廣和戲園,入口有小木坊,舊書'查樓'二字。乾隆 庚子毀於火,今重建書'廣和查樓'。”

研究查樓的歷史,那是考據家的事情。但是由這裡我們知道原始的查樓建在明 代。明代末年距現在已有三百一十幾年,查樓建於明代哪一年已不可知,說“三百 年來舊查樓”卻是不會錯的。它確是今天北京城裡可以查考的老戲園裡最老的園子。

 梅蘭芳先生的《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一集中的第四章“回憶四十年前的劇場” 裡的第一節就是“廣和樓舊景”,梅先生說:“廣和樓在肉市。是前清康熙年間建 築的。先叫月明樓,又名查家茶樓。可以說是北京城裡最古老的戲館了……”

 梅先生這裡提到的“前清康熙年間建築的”和吳長元所說的“乾隆庚子毀於火, 今重建……”在年代上有不小的出入,這些我們且不去管它,有趣味的是梅先生又 說:

 “我十一歲初次在廣和樓出台,參加的是俞振庭所組的斌慶班。是一種臨時的、 純粹客串的性質。到我十四歲那年,才正式搭喜連成班。每天在廣和樓、廣德樓這 些園子裡輪流演出。”



梅先生今年已經六十一歲,他十一歲在廣和樓登台,距離今天已經整整五十年 了。五十年是半個世紀,這半個世紀裡我們的祖國有了驚天動地的變化,連僻處肉 市的廣和樓也在人民的手裡建設成了新的劇場。從梅先生以及他同時代的老年藝人 的角度說來,這意義該是特別重大的。

 梅先生提到了“到我十四歲那年,才正式搭喜連成班”的話。談到廣和樓,就 不得不牽扯到喜連成社,也就是後來改名叫富連成社的中國過去一個最大的京劇科 班。這個科班有四十二年的歷史,前後培養出七百多個演員,成為近幾十年來京劇 演員活躍在全國各地的主力隊伍。像梅蘭芳和周信芳、林樹森、貫大元等都是在喜 連成搭過班的。今天觀眾所熟悉的演員如:侯喜瑞、雷喜福、馬連良、於連泉( 即 小翠花) 、譚富英、馬富祿、葉盛章、葉盛蘭、高盛麟、裘盛戎、袁世海、毛世來、 黃元慶、譚元壽、冀韻蘭……以及所有用喜、連、富、盛、世、元、韻作為藝名的 京劇演員幾乎全都是這個科班歷屆培養出來的學生。 富連成社有四十二年的歷史。除去頭五年之外,後面的三十七年都是在廣和樓 演戲的。梅先生在“廣和樓舊景”中對這個五十年前的戲園子有非常細緻的描寫, 字裡行間,對他的發祥之地的廣和樓有著極為深厚的感情。我想凡是在廣和樓演過 多年戲的演員都能體會到這種心情的。

 梅先生描寫了五十年前的廣和樓,現在我憑自己不很好的記憶力寫一寫二十年 前的廣和樓。

 二十年前的廣和樓已經是非常糟朽破敗了。破舊的大門,狹窄的甬道,大門以 里二門以外堆著當天演出節目應用的“砌末”( 道具) 。譬如《御碑亭》的亭子, 《艷陽樓》的石鎖和仙人擔等等。當時廣和樓演戲不登廣告,熟悉的觀眾只要看見 戲院門口堆著的東西便能知道今天的戲碼了。

走進甬道是一個像四合院一樣的四方院子。北房三間上面附帶三間小樓的是廣 和樓的賬房。出科的學生每天演完戲就到那裡去拿已經為他數好了的“戲份兒”。 富連成的班主葉春善經常正襟危坐在當中的太師椅上,我們看戲的經過時趕上開門 常常能看見他。

 院子裡一直通到東面劇場的地方擺滿了小吃攤子,有餛飩,滷煮小腸兒,豆腐 腦兒,爆肚兒,燒餅,奶酪……緊挨著這些賣吃的旁邊就是一個長可丈餘,廣及三 尺的尿池。可是來吃東西的人還是接連不斷的。這裡的小吃都是有名的,我至今還 能回味廣和樓的滷煮小腸兒和豆腐腦兒等等的滋味之美。 劇場設備的簡陋就不是今天北京的少年兒童所能想像的了。戲台是伸出在劇場 裡的。左右兩邊各有一根大柱子,觀眾最怕坐在柱子擋住視線的地方,管這種座位 叫“吃柱子”。劇場裡的窗戶全是紙糊的,冬天全給糊上,夏天把紙撕掉。地上是 高低不平坑坑洼窪的碎磚。樓上是地板,上面盡是窟窿。廣和樓每天都有三出武戲, 就是開場的“小軸子”,中場的“中軸子”和末場的“大軸子”。武戲演到開打的 時候真是如同古代戰場上一樣的灰沙蔽天。坐在台口的人會給嗆得透不過氣來。戲 台的屋頂也不是很高的,有一次武生李盛斌翻跳三張桌子,一腳把台頂的電燈泡踢 了下來,滿堂觀眾齊聲喝彩。

 場裡座位的分佈和當時其他的一些劇場大致不差,譬如樓下正面叫池子,兩邊 叫兩廊,戲台左右的兩小塊地方叫小池子,樓上是散座,座位都是木頭板凳,後面 的板凳很高,得跳起來才能坐上去。 和現在劇場不同的是樓下池子的座位,是直擺的長條桌,兩邊擺著長板凳;因 此觀眾的視線不是面對舞台,而是面對兩廊,要側著身扭轉頭才能看見舞台。這正 是最早的戲園子一般的形式。因為早年戲園都叫茶園,主要是喝茶,附帶聽聽戲, “看”戲就擺在更次要的地位了。今天在戲院裡還能看見白髮蒼蒼的老年人閉著眼 睛叫好,那就是來喝茶聽戲的。

 梅先生的“廣和樓舊景”裡對這個戲園子作了很詳細的描述,他提到另外一種 座位:

 “靠近戲台上下場有後樓,名為倒官座。在這裡只能看到演員的背面。因此這 個地方票價雖廉而觀眾卻不十分歡迎,大半拿來應付一般客票和前後台親屬關係人 ……”

我卻正是“倒官座”的觀眾。我和幾個每天同來看戲的同學一起,日子長了反 而特別喜歡這個“倒觀”;因為我們已經和一些演員熟識了,坐在這個位子,在台 上演員偶爾回過身來時可以悄悄地打個招呼。另外這個地方的木板牆有許多裂縫, 扒在牆縫上可以看見後台。看戲看到相當的程度,會對後台的興趣勝過前台,會對 演員本身的感情勝過他扮演的角色的感情。但是扒牆縫的結果曾經給我留下一個很 沉重的回憶:有一次一個我所熟識的小演員在台上出了錯,似乎是忘了詞還是把家 夥掉在台上了。下場時,師傅已經守在下場門,氣勢洶洶,狠狠地迎頭便打,那孩 子忍住不敢哭出聲,但是眼淚卻不斷地流下來。場上鑼鼓還在響著,他必須馬上出 場,匆匆地擦去眼淚,雖然還在抽咽著,卻做出滿臉笑容又從上場門出台去了。

 因為看到這樣的事情,我很久都感到心酸,這不正是舊社會裡的賣藝人眼淚往 肚子裡流、滿面堆笑的典型嗎? 但是戲班的師傅說“不打是學不出本事來的”。這 樣的挨打實在是家常便飯。

有時候散了戲我們到後台去看演員卸裝。許多唱花臉的演員用極粗糙的草紙用 力抹去臉上的油彩,然後同用一個小木盆洗臉。盆裡的水已經黑得像黑汁一樣了還 有人來洗。除了最冷的天氣,都是在院子裡洗的。 富連成社在廣和樓的演出一直都是演日場,每天十二點半開鑼,六點多鐘散戲。 開戲前和散戲後,所有參加演出的學生都排著大隊,由教師率領著到廣和樓來,又 回到富連成社去。老觀眾不但要看戲,而且還要“看大隊”,每天開戲前一小時和 散戲後都有很多熱情的觀眾站在廣和樓外面從肉市通到虎坊橋富連成社的路上。為 了看看這浩浩蕩蕩的一大隊身穿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的“小大人兒”。人們會指 指點點地說: “那是袁世海! ”“那是李世芳,毛世來……”

 無論演了多麼累人的戲,風裡,雨裡,無分寒暑,孩子們都是這樣嚴肅、莊重, 默默地走著來再走回去的。今天活躍在人民舞台上的中年以上的演員都是從這樣挨 打、挨罵、吃苦、受罪的日子裡走過來的。

那時候,像我這樣的中學生,這樣地熱愛京劇,更是熱愛著這些和我年紀差不 多的年輕演員們。困難的是我們很難對我們喜愛的演員表達自己的感情。有時候抓 一個機會請我們的小朋友吃一碗豆腐腦兒,也會使我們喜歡好些天。

 我們的祖國解放了。我們的京劇也解放了。今天從富連成社出來的弟兄們想起 他們舊時的經歷,想起他們舊時的廣和樓,該是都不免引起“前塵如夢”的感觸吧 !現在的戲曲學校的同學們受到的待遇和當年富連成社以及其他一些科班是完全不同 了。想想從前,看看現在,學校的同學們應當會更加努力學習的。而富連成的弟兄 們在今天不但滿足國內大量的觀眾的需要,而且以他們的優秀的表演藝術在國際上 為祖國爭得了光榮。就在前天我遇見二十年前的“小朋友”袁世海同志,他不久以 前才從國外表演回來,我們談到廣和樓,談到用粗草紙和髒水卸裝。他說:“草紙 上有柴火棍兒,常常把臉劃破。”

我們談到新的“廣和劇場”。他說:“我在廣和樓唱了七年戲。閉上眼睛就能 想起來:哪兒有一條過道兒,哪兒有一根柱子,柱子上掛著一面鏡子,哪兒是大衣 箱,哪兒化裝,師傅站在哪兒盯場……”


 他說:“全變了。新的廣和劇場連一丁點兒老廣和樓的意思也沒有啦! 唔! 化 裝室在地下,通過地下再上台,這還有點兒廣和樓的意思。” 可是他疏忽了一點,今天廣和劇場進鐵柵門裡的三間帶有小樓的北房辦公室還 是當年廣和樓的賬房;還沒有拆,只是油漆一新就是了。我告訴了他,讓他再去演 戲時看看是不是。

世海昨天打了個電話給我,說:“不錯! 就是那三間賬房,帶小樓的。因為油 漆過,所以幾乎認不得了。” 可是據廣和劇場的負責同志告訴我:劇場還要擴建。要向北面和東面發展。為 觀眾造更大的休息室,為演員造更大的後台。這座小樓不久的將來也要拆掉的。

我們的生活裡充滿多少日新月異的變化啊! 從一個廣和樓劇場也能看見我們的 新中國:把舊的、腐朽的摧毀,把新的、美好的建設起來! 
~~ 1956年2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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