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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論語》只能冷讀不能熱讀
新京報:您曾經在《當代儒學的困境》中對於儒學的境況做過論述,現在國內讀《論語》非常熱,各種爭論也很多。我不知道您對這種情況怎麼看?
余英時:我知道,好像現在《論語》在電視上大出風頭。我的看法是這裡的情況很複雜,動機也不一樣,不能簡單化。在官方來看,他們大概是希望《論語》能起到和諧的作用,他們所注重的點就是希望大家能安貧樂道,窮人沒有關係,窮還可以樂,所以就不必追求財富,也不必羨慕別人,這樣不滿意現狀的人就會減少,這是一個層次;另外一種層次就是中國民間確實有精神空虛的問題,因為缺乏信仰。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一般人都要找一點價值,沒有價值觀念就沒有是非、無法判斷,人就沒有辦法活下去。所以就要尋求價值,尋找中國自己的《聖經》。而《論語》就相當於西方的《聖經》一樣。《論語》是幾千年來大家公認的第一部寶典,所以大家都想在裡面找東西。
新京報:那麼下面的問題就出來了,《論語》應該怎麼讀呢?
余英時:幾千年來,大家都在讀《論語》,讀法不一樣,重點也不一樣,每個時代的讀法都不一樣,漢代一個讀法,宋代一個讀法,清代人搞考證又是一種讀法。現代人當然可以抓自己想找的東西,但是這個問題跟古典的文字訓練有很大關係。如果沒有文字訓詁的基本訓練,只憑現代人的直覺在那裡望文生義就會有很大的問題。沒有基本的閱讀經典的能力,只是根據個人價值上的需要,任意取捨,任意解釋,這恐怕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讀《論語》。《論語》根本不能熱,只能“冷讀”,不能“熱讀”。“熱讀”的話,《論語》就完了。另外一個,讀《論語》,還不單單是個閱讀文本的問題,也不是一個建構理論的問題,越是這樣做,離《論語》的真相越遠,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所以古人說:讀《論語》“念一句受用一句,得到一句就是一句”。比如說梁漱溟先生、陳寅恪先生、吳宓先生,他們都沒有關於《論語》系統的著述,但是他們身上體現出來的,恰恰是《論語》中的精神價值,他們才是認真讀《論語》的人。
新京報:既然《論語》是一個需要“冷讀”的文本,那麼知識界對於《論語》表現出來的這樣巨大的熱情又是為什麼呢?比如說新儒家的詮釋,比如說李零先生考據式的解讀。
余英時:這個問題很難說,一個很古典的東西,要把它普遍化,沒有很高的學術水平的話,就會發生各種各樣的誤解,跟《論語》不相干,只不過是藉著《論語》說自己想說的話。但是《論語》有很多普遍性說法,普遍性的說法具有普遍性的價值,這些普遍價值在人類很多高等文化中都有的,只是說法不同,名詞不同。所以我不認為《論語》與西方的觀念是針鋒相對的。
新京報:現在《論語》這麼熱,您對儒學現狀的看法還像您過去那樣看嗎?還是有所改變?
余英時:我認為現在的儒學現狀有一種抵抗西方價值的傾向,希望能在《論語》中找到許多東西,讓我們可以排斥西方的某些價值,我們有自己的價值,可以不跟著西方走。
新京報:通常人們都認為《論語》中沒有“個人”,注重的是“二人關係”,與西方的觀念是針鋒相對的,但是我覺得與其探討中西文化的不同,不如尋求中西文化的共通之處,《論語》有很多關於“己”的論述,就是關於個人的,您覺得《論語》與西方的觀念是格格不入的嗎?
余英時:你這個基本判斷非常對。《論語》每個人讀出來都是不同的,不過我覺得《論語》有些基本的東西是不能亂解釋的。從前胡適講《論語》,講中國自由的起源,他說“為人由己”,“由己”就是“自由”。這是講“意志自由”。我覺得這樣講是對的,如果不假定人有“自由意志”的話,那就不能成就道德,我為什麼要做一個仁者?為什麼不能做一個不仁不義的人呢?所以我認為像“自由”、“平等”這樣的觀念,佛家早就用過,跟《論語》某些觀念是可以相通的。《論語》中有歷史的部分,限於當時的歷史情境,跟我們今天不相干了。但是《論語》有很多普遍性說法,普遍性的說法具有普遍性的價值,這些普遍價值在人類很多高等文化中都有的,只是說法不同,名詞不同。所以我不認為《論語》與西方的觀念是針鋒相對的。《論語》那些關於“己”的論述,就是關於“個人”的。
新京報:過去有很多家對於《論語》做過注疏,您都怎麼看?
余英時:我認為讀《論語》,如果有現代的翻譯,就很好了。比如說我過去讀過的楊伯峻的譯本,就是很好的譯本,基本上是很正確的,就是有可以商量的地方,也很少,受時代局限很小。李澤厚先生的《今讀》,是思想家的讀法,有他自己的思想在裡面,他不是要講《論語》原來是什麼意思。另外我的老師錢穆先生的注本,也是相當好的。如果把錢先生和楊先生的書合起來對著看,對於《論語》的理解就不會差到哪裡去,這是我的看法。
新京報:我也有一個看法,跟李澤厚先生很相近,我覺得讀《論語》,僅僅有文句的解釋是不夠的……
余英時:可以有發揮,那是我們的工作了,也是這個時代需要的。但是無論想給《論語》一個什麼樣的現代性的解釋,第一步首先要對原來的文句講清楚,對於《論語》,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還可以與它爭辯,但是前提是把原來的意思搞清楚,不能完全做到,但要盡量地接近。否則的話,何必還要講《論語》呢?自己單搞一套哲學就可以了。
人們講“朱陸異同”,就是說《論語》不是一個解釋,可以有不同的解釋、有不同的觀點的存在,這樣就進入現代我們所說的多元的觀點了。
新京報:那麼您覺得《論語》對於我們現代人,有什麼啟示呢?
余英時:如果承認《論語》有塑造文化的作用,才好談這個問題。《論語》的本來面目,有很多被搞得面目全非。然後再看看《論語》中的價值系統,對於我們今天還有什麼意義,還可以不可以引申發揮。比如說孔子講了很多“君”的問題,在今天就不存在了,孔子講“忠恕之道”,“忠”並不是“忠君”的意思,朱熹講“忠”,是“盡己”,這個解釋就可以為今天所用,“恕”就是寬恕,就是對別人容忍。比如說“六十耳順”,就是聽得進去別人的話,跟我有不同的意見,不反感,這是容忍的態度。後來人們講“朱陸異同”,就是說《論語》不是一個解釋,可以有不同的解釋、有不同的觀點的存在,這樣就進入現代我們所說的多元的觀點了,而不是一元論的,從這一點上講,《論語》可以有很多啟示的。《論語》中有很多是可以為今天所用,超越了時代性,不分古與今,永遠是普遍價值,而且範圍極廣,都可以成為現代文化的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新京報:長期以來,我讀論語,有一個疑惑,是關於《論語》的界限討論的。我覺得《論語》作為一個修身的文本,是一套非常完美的體系,一旦它跨越了這個界限,進入了“治國平天下”這個層面,是非常要不得的東西。但這似乎是個悖論,後世人談《論語》,津津樂道的恰恰是它“治國平天下”的功能。您怎麼看?
余英時:“治國平天下”是後來講到《中庸》、《大學》才有的,那已經是非常遲的東西了。從《論語》來看,還是講個人修身,從近處開始。我曾經講過儒家的規劃的問題,也曾講過《論語》主要是講修身,它也講到“平天下”的問題,但是不多,《論語》第二篇講“為政”,就是講“平天下”,《論語》主要講的還是一個倫理的社會秩序,不是政治制度。現代人對於孔子和《論語》有誤解和曲解。
新京報:最後一個問題,您覺得我們今天需要一個什麼樣的孔子形象?是“至聖先師”,還是一個原原本本的孔子?
余英時:我想“至聖先師”一切都以孔子為模範,在今天不大能夠成立,在多元化的今天,說中國的思想,不能光說《論語》,也不能光說儒家,老子何嘗不重要?莊子何嘗不重要?韓非子何嘗不重要?我想今天來看孔子,應該把他看成最早提出精神價值的一個人(因為從現在的材料來看《老子》成書在《論語》之後),一個很平平實實的人,一個實踐了自己道德和精神價值的人。而不要把他裝扮成一個深不可測的人。如果孔子深不可測,與一般人也就沒有什麼相干,“道”也會遙不可及;也不要把孔子裝扮成十全十美的聖人,今天也不能勸人做“聖人”,而是要勸人做“君子”,也就是孟子講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這就是把價值放到自己身上了,而不是嘴上講講或者寫寫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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