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留學日記:1914.8.26
齊司徒竟陵王蕭子良在京都雞籠山西邸官舍廣延賓客,范縝也預其中。蕭子良以佞佛聞名,邸內除聚集了信佛的文人學士外,還招致名僧,講論佛法。范縝在西邸卻盛稱無佛,否認佛教的靈魂不滅、輪迴轉世、因果報應之說,因而發生爭辯。蕭子良問范縝:“君不信因果,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貧賤?”回答說:“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入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認為人生的富貴貧賤只是偶然的際遇。
既而草撰《神滅論》。蕭子良召集僧侶 與其辯淪,但都不能屈服他。崇信佛教的士人也著文攻擊范縝。王琰譏諷他說:“嗚乎范子!曾不知其先祖神靈所在。”范縝針鋒相對地回答:“嗚乎王子!知其先祖神靈所在,而不能殺身以從之。”蕭子良又想用中書郎官位來拉攏他。范縝大笑說:“使范縝賣論取官,已至令僕矣,何但中書郎邪!”齊明帝建武中,出任宜都太守,所轄的夷陵(今湖北宜昌)境內有許多神廟,范縝下令禁毀,不許奉祀,後西邸舊友雍州刺史蕭衍起兵東向,范縝迎投衍軍。
胡適的許多文本都提過范縝 《神滅論》。
范縝(約450-約510) : 南朝齊梁時哲學家,無神論者。字子真,南鄉舞陰(今河南泌陽)人。綜合和發展了魏晉以來的無神論和神滅論思想,反對因果報應的觀點,認為形體和精神如刀刃 和刀刃的鋒利關係,肯定精神本身並非物質實體,而是人的形體的一種作用。著作有《神滅論》等。
傅璇琮先生給再复同志:
關於《文評》最近的事,我略有所聞。對一些不公正的指責,我聽到後深為反感和憤慨。不過我深信,一種思想,可以被非難,或者批判,但只要符合事物發展前進的方向,是不可能因人為而消滅的。歷史上這種情況多得是。我國南北朝時期范縝神滅論,遭到當時王公貴族及其周圍大批文士、僧人的圍攻,但沒有多久,這些人的姓名湮沒了,范縝卻一直傳了下來。
胡適的許多文本都提過范縝 《神滅論》。
往後不久,我讀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讀到第一百三十六卷中有一段,使我成了一個無神論者。所說起的這一段,述紀元五世紀名范縝的一位哲學家,與朝眾競辯“神滅論”。朝廷當時是提倡大乘佛法的。范縝的見解,由司馬光攝述為這幾句話:“形者神之質地,神者形之用也。神之於形,猶利之於刃。未聞刃沒而利存,豈容形滅而神在哉。”
范縝少孤貧而好學,十多歲時拜名儒沛國劉瓛為師,在其門下數年,布衣草鞋,徒行於路,在車馬貴遊的同學面前,毫無愧色。范縝學成後,博通經術,無精“三禮”(《周禮》、《儀禮》、《禮記》)。性質直,好危言高論。仕齊為寧蠻主簿,後遷尚書殿中郎,永明中,曾出使北魏。
齊司徒竟陵王蕭子良在京都雞籠山西邸官舍廣延賓客,范縝也預其中。蕭子良以佞佛聞名,邸內除聚集了信佛的文人學士外,還招致名僧,講論佛法。范縝在西邸卻盛稱無佛,否認佛教的靈魂不滅、輪迴轉世、因果報應之說,因而發生爭辯。蕭子良問范縝:“君不信因果,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貧賤?”回答說:“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入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認為人生的富貴貧賤只是偶然的際遇。既而草撰《神滅論》。蕭子良召集僧侶 與其辯淪,但都不能屈服他。崇信佛教的士人也著文攻擊范縝。王琰譏諷他說:“嗚乎范子!曾不知其先祖神靈所在。”范縝針鋒相對地回答:“嗚乎王子!知其先祖神靈所在,而不能殺身以從之。”蕭子良又想用中書郎官位來拉攏他。范縝大笑說:“使范縝賣論取官,已至令僕矣,何但中書郎邪!”齊明帝建武中,出任宜都太守,所轄的夷陵(今湖北宜昌)境內有許多神廟,范縝下令禁毀,不許奉祀,後西邸舊友雍州刺史蕭衍起兵東向,范縝迎投衍軍。
梁天監元年(502年),范縝為晉安太守,在官清廉。遷尚書左丞,以坐尚書令王亮事謫徙廣州。梁武帝蕭衍佞佛,下詔宣布佛教為“正道”,而《神滅論》此時卻在范縝親友中廣為流傳。六年,范縝回京師任中書郎,其時反對《神滅論》最力的沈約為中書令。梁武帝發《敕答臣下神滅論》的敕旨,重新挑起論戰。范縝對自己的理論作了更精闢的修訂,成為現傳的《神滅論》。大僧正法雲將蕭衍敕旨大量傳抄給王公朝貴;並寫了《與王公朝貴書》,響應者有臨川王蕭宏等六十四人。蕭琛、曹思文、沈約三人著文反駁《神滅論》。曹思文以儒家的郊祀配天制度證明神之不滅,從而給范縝加上“欺天罔帝”、“傷化敗俗”的罪名。縝並不畏懼,據理反駁。最後,曹思文不得不承認自己“情識愚淺,無以折其鋒銳”。在蕭衍發動圍剿《神滅論》數年後范縝辭世。死後有文集十多卷,絕大多數早已亡佚。
范縝出身於士族家庭,為東晉安北將軍範汪的六世孫。南陽范氏進入南朝後開始衰落,幾乎無人有高官顯爵。祖父範璩之,劉宋時官至中書郎。父範璩,宋奉朝請,在范縝生下後不久就病故,故范縝自幼家境貧寒,與母親相依為命,並以孝謹聞名。他刻苦勤學,十幾歲時,聽說名儒大師沛國劉瓛正招收學生講學,就離家投師門下。他學業優異,卓越不群,劉因而十分鍾愛他,親自為二十歲的范縝行加冠禮。劉在當時學術地位很高,門生大多是所謂“車馬貴遊”的權勢子弟,錦衣玉食,狂妄自大。范縝在從學的數年中,經常穿布衣草鞋,上下學都是步行,但卻並未因此自卑自愧。相反,他生性倔強耿直,不肯向權貴低頭,敢於發表“危言高論”,同窗士友都畏他三分,因而他也受到眾人的疏遠和冷落。他成人後,博通經術,對於《三禮》有特殊的造詣。在諸多的士人中,他只與外弟蕭琛情投意合,結為好友。蕭琛以能言善辯聞名,也每每為范縝的言簡意明、通達要旨的議論 所折服。但是在劉宋時期,范縝卻很不得志,他的聰明才智和滿腹經綸無處施展。懷才不遇的痛苦無時無刻地煎熬著他,使他未老先衰,在二十九歲時就已白髮皤然,遂寫下了《傷暮詩》、《白髮詠》,以抒發內心的憤憤不平,寄託自己不屈服厄運的志向。
蕭齊禪代劉宋後,范縝的命運有了轉機。他當上了尚書殿中郎。齊武帝永明年間(483年—493年),蕭齊與北魏和親通好,范縝曾作為使者出訪北魏,他淵博的知識和思想的機智敏捷,博得了北魏朝野的尊重和讚嘆。
范縝生活的時代,是南朝佛教興盛的時代。靈魂不死、輪迴報應的宗教迷信的毒霧瀰漫於朝野,籠罩著社會的各個角落。唐朝詩人杜牧在《江南春》一詩曾生動地勾畫出當時佞佛的景象:“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無數顆靈魂受到佛教的毒害,大量的人力物力耗費在佛寺僧塔的修建之中。統治階級中一些上層人物,不僅把佛教當作麻醉人民的精神鴉片,自己也沉溺於對佛教的篤信中,以求得充實空虛的靈魂。齊竟陵王蕭子良,狂熱地迷信佛教,他在府邸聚會名僧,講論佛典,佞佛盛況,自東晉以來所未有。他甚至不惜有失宰相的身份,親自為僧侶端茶上菜。蕭子良還有交遊賓客,聚會文學名士的雅好。他在京都雞籠山西邸官舍禮賢納士,蕭衍(即梁武帝)、沈約等“八友”,以及范縝等士人,都遊於其門。但在這些名士中,幾乎多是佛門信徒。他們認為人的靈魂不滅,靈魂不因人的死亡而消失,而是轉移於其他活人的肉體中;又篤信因果報應,認為前世、今世所行的善或惡,在來世必然要分別得到富貴或貧賤的報應。唯有范縝對這套荒謬的說法嗤之以鼻,他大唱反調,盛稱無佛。結果,在齊永明七年(489年),以竟陵王蕭子良為首的佛門信徒與范縝展開了一場大論戰。
一天,蕭子良問范縝說:“你不信因果報應說,那麼為什麼會有富貴貧賤?”范縝說:“人生如同樹上的花同時開放,隨風飄落,有的花瓣由於風拂簾帷而飄落在廳屋內,留在茵席上;有的花瓣則因籬笆的遮擋而掉進糞坑中。殿下就猶如留在茵席上的花瓣,下官就是落於糞坑中的花瓣。貴賤雖然不同,但哪有什麼因果報應呢?”蕭子良不能駁倒范縝這番有理有據的答辯,無言以對,心裡卻對范縝深為不滿。
經過這一次交鋒,范縝覺得有必要將自己無神論的觀點加以系統闡述,他遂寫出了著名的《神滅論》(今天所見的設賓主形式的《神滅論》並非 初稿,是范縝在梁時的修訂稿)。他以犀利的筆鋒,形象的比喻,簡明扼要地概括了無神論與有神論爭論的核心問題,即形與神之間的關係,將有神論批駁得體無完膚。
范縝在《神滅論》一開始就提出了“形神相即”的觀點。他說:“形即神也,神即形也。”所謂“形”是形體,“神”是精神,“即”就是密不可分。范縝認為,精神與形體不可分離,形體存在,精神才存在;形體衰亡,精神也就歸於消滅。在范縝看來,形體和精神是既有區別、又有聯繫的不能分離的統一體,即兩者“名殊而體一”,或曰“形神不二”。
范縝在“形神相即”,“不得相異”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形質神用”的著名論點。他寫道:“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是則形稱其質,神言其用,形之與神,不得相異也。”即認為形體是精神的質體,精神是形體的作用;兩者不能分離。他打了一個恰如其分的比喻說:“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刃;形之於用,猶刃之於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捨利無刃,舍刃無利,未聞刃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這就是說,精神與肉體之間的關係,就好像刀刃與刀刃的鋒利之間的關係,鋒利指的不是刀刃,刀刃指的也不是鋒利。然而,離開刀刃也就無所謂鋒利,離開了鋒利也就無所謂刀刃。既然從未聽說過刀刃沒有了而鋒利還存在的,怎麼能說肉體死亡後而精神還能存在呢?這就有力地證明了精神對形體的不可分割的依賴關係。
范縝對“質”和“用”的範疇也給予了深入淺出的論證。他提出,不同的“質”有不同的“用”,而且精神作用只是活人的特有屬性,宣揚佛教的人以樹木和人為例,說人和樹木同是質體,但人有知覺,樹木則沒有,可見樹木只有一種性質,人有兩種性質,所以人的精神可以離開形體而獨立存在。范縝反駁說:“人之質,質有知也;木之質,質無知也。人之質非木質也;木之質非人質也。安有如木之質而復有異木之知?”所以,質的不同,決定了人的“有知”和木的“無知”,即特定的質體具有其特定的作用,不可混為一談。同時,范縝還從發展、變化的觀點闡述了質與用、形與神之間不可分割的關係。他駁斥了佛教徒對“生形”與“死形”、“榮木”與“枯木”之間區別的故意混淆,說:“生形之非死形,死形之非生形,區已革矣!”人從生到死,木從榮到枯,形體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所以質的作用也隨之而變化。所以,隨著人的死亡,精神活動也停止消失了。這樣,佛教鼓吹的靈魂不死的謬說,即“神不滅論”便不攻自破了。
范縝不僅指出了“用”隨“質”變,而且辯證地認為物體的變化有其內在的規律性。如人的生死,必是先生後死;木的榮枯,必是先榮後枯,順序不可顛倒。他還認為,事物的變化有突變和漸變兩種形式。突然發生的事物,如暴風驟雨,必然突然消失;逐漸發生的,如動植物,必然逐漸消滅。故他總結說:“有欻有漸,物之理也。”認為突變和漸變是客觀事物自身的發展規律。
范縝在對形神關係作深入探討時,還把人的精神活動分為互相連接的兩個階段,把人的生理器官看作是精神活動的物質基礎。所謂精神活動的兩個階段,即一是“痛癢之知”(感覺),二是“是非之知”(思維);兩者的區別是“淺則為知,深則為慮”;兩者又是屬於一個人的精神活動的整體之中,即“手足雖異,總為一人;是非痛癢,雖變有異,亦總為一神矣。”他認為,口、眼、耳、鼻、手足擔負著不同的感知職能;由於科學水平的限制,他還不了解大腦的作用,錯誤地認為“是非之慮”由“心器所主”。但是儘管如此,他的論述也揭穿了佛教徒的“慮體元本”,即思維活動沒有自身的物質基礎,精神可以離開人的形體而獨立存在的謬論。對輪迴說是一個有力的駁斥。
范縝在神滅論的最後部分,無情地揭露了佛教的欺騙性和對社會的嚴重危害。他寫道:“佛教損害了國政,僧尼敗壞了民俗。佞佛如同驟起的狂風迷霧,弛盪不休。我有感於這一弊端,渴望拯救沉溺於佛教的人們。為什麼人們都要傾家蕩產去求僧拜佛而不肯去接濟親友、撫卹貧困呢?這是由於佛教重於利己而輕於濟世。所以佞佛之人在窮親貧友相求時,都不肯解囊相助,而是斤斤計較,吝嗇已極,但卻將千萬資財貢獻佛寺,獻媚求歡於僧尼。豈不是在於從僧侶那兒可以撈取好處,而在親友身上卻無油水可榨;加上拜佛雖破費錢財,還可以獲得周急積善的美名。人們又受到佛教種種虛誕說教的迷惑、引誘、恫嚇和欺騙,紛紛擯廢禮教而遵從佛法,家家不講孝悌,人人不行慈愛。致使兵源短缺,官府缺少辦事的官吏,土地荒蕪,糧食乏匱,而僧寺佛塔卻耗費了無數錢財,奸佞不法之徒層出不窮,人們仍粉飾太平。正由於這樣,佛教的危害和弊端是無限的。我認為人們應禀承自然天性,行自我修養,於有若無,來者不拒,無亦不求,人人各守其職,各安天命。小人甘願躬耕於田畝,君子保其恬和朴素的本性。這樣,種田打糧,糧食將取之不盡;養蠶織衣,衣服將用之不竭;百姓用衣食之餘奉獻君主,君主以無為而治天下。欲使人民昌盛,國家強大,君主權重,必須採用此道。”
范縝的思想受時代以及其所屬階級的局限,是有缺陷的。例如把“聖人”視為生來就具有特殊的體質,因而具有“聖人之神”,而“凡人之形”則決定了“凡人之神”,不免陷入到物質結構的機械論。此外,他又以儒家的宿命論和天性論,以及儒家經典中的神道設教的學說,去反對佛教,即用唯心主義去反對唯心主義,難免在某些問題上缺乏說服力。
《神滅論》抓住了時弊,擊中了佛教的痛處。它一問世,士林爭相傳抄,朝野為之喧嘩。竟陵王蕭子良憑藉宰相的權力,慌忙調集眾僧名士,軟硬兼施,輪番圍攻范縝。但由於他們講不出像樣的道理,儘管人多勢眾,也沒有壓倒堅持真理的范縝。佛門信徒太原名士王琰,借儒家講究孝道為武器,撰文立著,企圖一下子封住范縝的口,他帶著嘲諷的口吻說:“嗚呼!范子,你怎麼竟連自己的祖先在哪裡都不知道!”但范縝當即反唇相譏說:“嗚呼!王子,你既然知道自己的祖先的神靈在哪裡,為什麼不殺身去追隨它們呢?”王琰啞口無言,敗下陣來。蕭子良又派名士王融到范縝那兒,企圖用官位加以利誘,王融對范縝說:“神滅之說既然是異端邪說,而你卻堅持己見,恐怕會有傷名教。以你出眾的才華和美德,何愁官至中書郎。而你為什麼要違背眾人的信仰,自討身敗名裂呢?”范縝聽後哈哈大笑,回答說:“倘若我范縝肯於出賣人格,背叛信仰去撈取官位,恐怕早就當上尚書令、尚書僕射一類的高官,你說的中書郎又豈在話下!
范縝的剛直不阿的可貴品德,以及決不“賣論取官”的原則立場,在當時只能增加他人生道路上的坎坷。齊明帝建武年間(494年—498年),他出尚書省,遷領軍長史。又被出為宜都太守。他仍堅持神滅論,不信鬼神。當時夷陵(今湖北省宜昌市)有伍相廟、唐漢三神廟、胡里神廟,當地人篤信三廟有神靈,經常祭祀。范縝在任期間,下令嚴禁祭祀活動。不久後,范縝的母親去世,他因此辭官守喪,自此至梁初,他一直未出仕任官,居住在南州。
齊末,梁武帝蕭衍起兵。范縝雖在守喪,仍身穿喪服去迎接梁武帝。梁武帝與范縝曾在南齊時共遊竟陵王蕭子良的西邸,關係不錯,見了范縝後暢敘友情,非常盡興。梁武帝平建康,任命范縝為晉安太守。范縝在任四年,清廉節儉,除了俸祿以外一無所取。天監四年(505年),朝廷任命范縝為尚書左丞。范縝離任回京前,所有財產未給親戚,而是都贈與了前尚書令王亮。王亮是王導六世孫,范縝曾與他在南齊時同為尚書殿中郎,結為好友。齊梁之際,王亮擁立蕭衍有功,任尚書令,後因在天監二年(503年)對梁武帝大不敬,削爵廢為庶人。當時范縝念及舊日友情,對王亮十分同情,仍經常去王亮家看望他,兩人過往密切。
范縝剛任尚書左丞,一天,梁武帝設宴招待群臣。梁武帝志得意滿,對群臣說:“朕終日聽政,孜孜不倦,希望能知道自己的得失。你們可以說是人才濟濟,望暢所欲言。”范縝為人耿直,站起來說:“司徒謝胐徒有虛名,不涉政務,但陛下卻如此重用。前尚書令王亮擅長治國,陛下卻廢為庶人。對此愚臣百思而不得其解。”梁武帝聽了這番話,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厲聲說:“你還可以更改你所說的話。”范縝固執己見,並無懼色,梁武帝惱羞成怒,宴會不歡而散。[1]
事後,御史中丞任昉遂上奏彈劾范縝,羅織罪名,說他不遵士操,弄口鳴舌,撥弄是非;指責范縝在居喪時擁立武帝,目的是想要位居台輔,而一旦未得重用,就心懷不滿,黨附王亮,二人私下議論朝政,誹謗正直。因此,建議免去范縝所居官,收付廷尉治罪,委之獄官,以法制從事。
梁武帝對任昉奏書表示贊同,並親自寫璽書責詰范縝,列舉了王亮的十大罪狀後,氣急敗壞地問范縝:“對此你還有什麼可說的,竟敢妄自喊冤鳴不平!你要對我所說的王亮十大罪狀做出回答。”在這種情況下,范縝自知有口難辯,對武帝所詰王亮十大罪狀,只是支支吾吾,搪塞而已。但仍未能免除懲罰,被流放到廣州。
梁朝時,南朝佛教進入了全盛時期。梁武帝篤信佛教,他在天監三年(504年)下詔說:“大經中說道有九十六種,唯佛一道,是於正道;其餘九十五種,名為邪道。朕舍邪外,以事正內。……其公卿百官侯王宗室,宜反偽就真,舍邪入正。”(《廣弘明集》卷四)這道詔令,無異正式宣布佛教為國教,一時朝野上下,佞佛成風。但也就在詔令頒發後不久,范縝不顧他被流放的不利處境,將《神滅論》充實完善,修訂定稿,並在親友中傳播,再一次向佛教發出了挑戰。
為了不讓范縝的《神滅論》在更大的範圍流傳,當時最高的僧官大僧正法雲上書給梁武帝說:“范縝所著《神滅論》,群僚尚不知道它的觀點,先以奏聞。”提醒梁武帝蕭衍用皇帝的威嚴壓服范縝。蕭衍欲崇尚佛教,當然也必須搬開《神滅論》這塊絆腳石。但為了表示他的寬宏大量,他首先解除了對范縝的流放,將他召回京師建康,並授以中書郎和國子博士的官銜。緊接著,梁武帝又佈置了對范縝的圍攻。為了確保一舉成功,他頒布了《敕答臣下神滅論》的詔書,為這次圍攻的總動員令。他在詔書中首先定了神不滅的調子。詔書說:“觀三聖設教,皆云神不滅。”同時,訓斥范縝“不求他意,妄作異端”,“違經背親,言語可息”。並引經據典,說靈魂不滅在儒家經典裡是有記載的。據《禮記·祭義》說,只有孝子才能使死去的親人享受祭品。《禮記·禮運》說,如果在祭祀前三天進行齋戒沐浴,就能見到所祭祀的鬼神。但是,為了表明自己並非以勢壓人,梁武帝又虛偽地把這次圍攻加上學術討論的裝潢,他說:“欲談無佛,應設賓主,標其宗旨,辨其長短,來就佛理以屈佛理,則有佛之義既躓,神滅之論自行。”(見《弘明集》卷十)所謂“設賓主”,是當時流行的一種問答體論文體;所謂“就佛理以屈佛理”,言外之意是讓范縝放棄真理。
范縝對此毫不示弱,他堅持真理,絕不妥協,勇敢地接受了梁武帝蕭衍以及眾僧名士的挑戰,並將《神滅論》改寫成有賓有主、一問一答的文體,共設三十一個問答。蕭衍見范縝不肯就範,於是唆使光祿寺大僧正法雲寫了《與王公朝貴書》,發動朝野僧俗,一齊上陣,輪番向范縝展開進攻。先後參加圍攻的有六十四人,共拼湊了七十五篇文章。可是,他們多是無真才實學的御用文人,才華、文筆、思辨能力距范縝相去甚遠,只能以謾罵代替爭論。他們指責范縝“欺天罔上”、“傷化敗俗”,叫囂取締“妨政實多”的《神滅論》。范縝從容自若,沉著應戰,據理駁斥,史稱“辯摧眾口,日服千人”(《弘明集》卷九)。當然,圍攻者中也不乏辯士。東官舍人曹思文,能言善辯,筆力不凡,接連寫了《難神滅論》和《重難神滅論》,但與范縝交鋒後,亦一籌莫展,不得不承認自己“情思愚淺,無以折其鋒銳”。
在這場論戰中,范縝終於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並被載入史冊。梁武帝對他無可奈何,只好既不貶黜,也不升擢范縝,讓他位居國子博士,直至死。《神滅論》也未予以取締。
大約天監十四年(515年),范縝病逝,終年約六十五歲。他有文集十五卷。范縝有一子,名胥,字長才。他繼承父志,傳父業,亦有口才。官為國子博士。
范縝著《神滅論》
或問:「子云神滅,何以知其滅也?」答曰:「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
問曰:「形者無知之稱,神者有知之明。知與無知,即事有異;神之與形,理不容一。形神相即,非所聞也。」答曰:「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是則形稱其質,神言其用,形
之與神,不得相異也。」
問曰:「神故非質,形故非用,不得為異,其義安在?」答曰:「名殊而體一也。」
問曰:「名既已殊,體何得一?」答曰:「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刃;形之於用,猶刃之於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捨利無刃,捨刃無利。未聞刃末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
問曰:「刃之與利,或如來說;形之於神,其義不然。何以言之?木之質無知也,人之質有知也。人既有如木之質,而有異木之知,豈非木有其一,人有其二邪?」答曰:「異哉言乎!人若有如木之質以為形,又有異木之知以為神,則可如來論也。今人之質,質有知也;木之質,質無知也。人之質,非木之質也;木之質,非人質也;安有如木之質而復又異木之知哉?」
問曰:「人之質所以異木質者,以其有知耳。人而無知,與木何異?」答曰:「人無無知之質,猶木無有知之形。」
問曰:「死者之形骸,豈非無知之質也?」答曰:「是無知之質也。」
問曰:「若然者,人果有如木之質,而又有異木之知矣。」答曰:「死者如有木之質,而無異木之知;生者有異木之知,而無如木之質也。」
問曰:「死者之骨骼,非生者之形骸邪?」答曰:「生形之非死形,死形之非生形,區以革矣,安有生之人之形骸而有死人之骨骼哉?」
問曰:「若生者之形骸非死者之骨骼,死者之骨骼則應不由生者之形骸;不由生者之形骸,則此骨骼從何而至此邪?」答曰:「是生者之形骸變為死者之骨骼也。」
問曰:「生者之形骸雖變為死者之骨骼,豈不因生而有死?則知死體雖猶生體也。」答曰;「如因榮木變為枯木,枯木之質寧是榮木之體?」
問曰:「榮體變為枯體,枯體即是榮體。如絲體變為縷體,縷體即是絲體。有何別焉?」答曰:「若枯即是榮,榮即是枯,則應榮時凋零,枯時結實也。又榮木不應變為枯木,以榮即是枯,無所復變也。又榮枯是一,何不先枯後榮,要先榮後枯何也?絲縷同時,不得為喻。」
問曰:「生形之謝,便應豁然都盡。何故方受死形,綿歷未巳邪?」答曰:「生滅之體,要有其次故也。夫欻而生者必欻而滅,漸生者必漸而滅。欻而生者,飄驟是也;漸而生者,動植是也。有欻有漸,物之理也。」
問曰:「形即是神者,手等亦是神邪?」答曰:「皆是神之分也。」
問曰:「若皆是神之分,神既能慮,手等亦應能慮也?」答曰:「手等能有痛癢之知,而無是非之慮。」
問曰:「知之與慮,為一為異?」答曰:「知即是慮,淺則為知,深則為慮。」
問曰:「若爾,應有二慮。慮既有二,神有二乎?」答曰:「人體惟一,神何得二?」
問曰:「若不得二,安有痛癢之知,復有是非之慮?」答曰:「如手足雖異,總為一人。是非痛癢雖復有異,亦總為一神矣。」
問曰:「是非之慮,不關手足,當關何處?」答曰:「是非之慮,心器所主。」
問曰:「心器是五藏之心,非邪?」答曰:「是也。」
問曰:「五藏有何殊別,而心獨有是非之慮乎?」答曰:「七竅亦復何殊,而司用不均?」
問曰:「慮思無方,何以知是心器所主?」答曰:「心病則乖思,是以知心為慮本。」
問曰:「何不寄在眼等分中邪?」答曰:「若慮可寄於眼分,眼何故不寄於耳分邪?」
問曰:「慮體無本,故可寄之於眼分。眼自有本,不假寄於它分也。」答曰:「眼何故有本而慮無本?茍無本於我形,而可偏寄於異地,亦可張甲之情寄王乙之軀,李丙之性託趙丁之體。然乎哉?不然也。」
問曰:「聖人之形猶凡人之形,而有凡聖之殊,故知形神異矣。」答曰:「不然。金之精者能照,穢者不能照。有能照之精金,寧有不照之穢質?又豈有聖人之神,而寄凡人之器?亦無凡人之神,而託聖人之體。是以八采重瞳,勛華之容;龍顏馬口,軒皞之狀:此形表之異也。比干之心,七竅並列;伯約之膽,其大若拳:此心器之殊也。是以知聖人之定分,每絕常區,非惟道革群生,乃亦形超萬有。凡聖均體,所未敢安。」
問曰:「子云聖人之形必異於凡,敢問陽貨類仲尼,項籍似大舜,舜、項、孔、陽智革形同,其故何邪?」答曰:「珉似玉而非玉,雞類鳳而非鳳,物誠有之,人故宜爾。項陽貌似而非實似,心器不均,雖貌無益也。」
問曰:「凡聖之殊,形器不一可也。聖人員極,理無有二,而丘旦殊姿,湯文異狀。神不系色,於此益明矣。」答曰:「聖同於心器,形不必同也。猶馬殊毛而齊逸,玉異色而均美。是以晉棘、荊和,等價連城;驊騮、騄驪,俱致千里。」
問曰:「形神不二,既聞之矣;形謝神滅,理固宜然。敢問經云『為之宗廟,以鬼饗之』,何謂也?」答曰:「聖人之教然也。所以從孝子之心,而厲偷薄之意。『神而明之』,此之謂矣。」
問曰:「伯有被甲,彭生豕見,墳索著其事,寧是設教而已邪?」答曰:「妖怪茫茫,或存或亡。彊死者眾,不皆為鬼,彭生伯有何獨能然?乍人乍豕,未必齊鄭之公子也。」
問曰:「易稱『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而不違』,又曰『載鬼一車』,其義云何?」答曰:「有禽焉,有獸焉,飛走之別也。有人焉,有鬼焉,幽明之別也。人滅而為鬼,鬼滅而為人,則未之知也。」
問曰:「知此神滅,有何利用邪?」答曰:「浮屠害政,桑門蠹俗,風驚霧起,馳蕩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財以赴僧,破產以趨佛,而不恤親戚,不憐窮匱者何邪?良由厚我之情深,濟物之義淺。是以圭撮涉於貧友,吝情動於顏色;千鍾委於富僧,歡意暢於容髮。豈不以僧有多稌之期,友無遺秉之報,務施闕於周急,歸德必於在己!又惑以茫昧之言,懼以阿鼻之苦,誘以虛誕之辭,欣以兜率之樂。故捨逢掖,襲橫衣,廢俎豆,列缾鉢,家家棄其親愛,人人絕其嗣續。致使兵挫於行間,吏空於官府,栗罄於惰遊,貨殫於土木。所以姦宄弗勝,頌聲尚擁,惟此之故也。其流莫巳,其病無限。若陶甄稟於自然,森羅均於獨化,忽焉自有,怳爾而無;來也不禦,去也不追,乘乎天理,各安其性。小人甘其壟畝,君子保其恬素;耕而食,食不可窮也;蠶而衣,衣不可盡也。下有餘以其奉其上,上無為以待其下。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為己,可以為人,可以匡國,可以霸君,用此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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