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6日 星期六

《非留學篇 》(1914 ) (胡適)



“以數千年之古國,東亞文明之領袖,曾幾何時,乃一變而北面受學,稱弟子國,天下之大恥,孰有過於此者乎!留學者我國之大恥也!......
很諷刺,胡適百年前這篇《非留學篇 》(1914 ), 2014年由甘陽引用,作為期待"中國學者時代"的來臨。
反對北大設燕京學堂,以英文授課中國學...... 北京大學 「燕京學堂」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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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之先生的世界The Many Worlds of Dr. Hu Shih: 胡適叢論周質平1992

2011年3月1日 ... 第三部分是附錄,編錄了胡適的〈非留學篇〉及〈胡適英文著作編年及分類目錄〉。期能為研究胡適的學者提供一些方便。 案: 英文著作有幾篇不清楚/ 應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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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留學篇胡適吾久欲有所言,而逡巡囁嚅,終未敢言。然吾天良來責,吾又不敢不言。夫欲有所言而不敢言,是恇怯懦夫之行,欺人以自欺者之為也。吾何敢終默?作《非留學篇》。吾欲正告吾父老伯叔昆弟姐妹曰:  留學者,吾國之大恥也!留學者,過渡之舟楫而非敲門之磚也;留學者,廢時傷財事倍功半者也;留學者,救急之計而非久遠之圖也。

何以言留學為吾國大恥也?當吾國文明全盛之時,泱泱國風,為東洋諸國所表則。稽之遠古,則有重譯之來朝。洎乎唐代,百濟、新羅、日本、交趾,爭遣子弟來學於太學。中華經籍,都為異國之典謨;紙貴雞林,以覘詩人​​之聲價。猗歟盛哉!大國之風也。唐宋以來,吾國文化濡滯不進。及乎晚近百年,則國威日替,國疆日蹙,一挫再挫,幾於不可複振,始知四境之外,尚有他國當吾沉酣好夢之時,彼西方諸國,已探賾索隱,登峰造極,為世界造一新文明,開一新天地。此新文明之勢力,方挾風鼓浪,蔽天而來,叩吾關而窺吾室,以吾數千年之舊文明當之,乃如敗葉之遇疾風,無往而不敗,於是睡獅之夢醒矣。憂時之士,懲既往之巨創,懼後憂之未已,乃忍辱蒙恥,派遣學子,留學異邦,作百年樹人之計,以為異日急起直追之圖。於是神州俊秀,紛紛渡海,西達歐洲,東遊新陸。康橋、牛津、哈佛、耶爾、伯林、巴黎,都為吾國儲才之館,育秀之堂。下至東瀛三島,向之遣子弟來學於吾國者,今亦為吾國學子問學論道之區。磋夫!茫茫滄海,竟作桑田;駭浪蓬萊,今都清淺。以數千年之古國,東亞文明之領袖,曾幾何時,乃一變而北面受學,稱弟子國,天下之大恥,孰有過於此者乎!吾故曰:留學者我國之大恥也。吾所謂留學者,過渡之舟楫而非敲門之磚者,何也?吾國今日所處,為舊文明與新文明過渡之時代。舊文明非不可寶​​貴也,不適時耳。人將以飛行機、無菸炮襲我,我乃以弓箭、鳥統當之;人方探賾研幾,役設雷電,供人牛馬,我乃以布帆之舟、單輪之車當之;人方倡世界平等、人類均產之說,我乃以天王聖明、君主萬能之說當之;人方倡生存競爭、優勝劣敗之理,我乃以揖讓不爭之說當之;人方窮思殫慮,欲與他星球交通,我乃持天圓地方之說,以為吾國居天下之中,四境之上,皆蠻夷戎狄也。此新舊二文明之相隔,乃如汪洋大海,渺不可渡。留學者,過渡之舟楫也;留學生者,篙師也,舵工也。乘風而來,張帆而渡。及於彼岸,乃採三山之神藥,乞醫國之金丹,然後揚帆而歸,載寶而返。其責任所在,​​將令攜來甘露,遍灑神州;海外靈芝,遍栽祖國;以他人之所長,被我所不足,庶令吾國古文明,得新生機而益發揚光大,為神州造一新舊泯合之新文明,此過渡時代人物之天職也。今也不然。今之留學者,初不作媒介新舊文明之想。其來學也,以為今科舉已廢,進取仕祿之階,惟留學為最捷。於是有鑽營官費者矣,有借貸典質以為私費者矣。其來海外之初,已作速歸之計。數年之後,一紙文憑,已入囊中,可以歸矣。於是星夜而歸,探囊出羊皮之紙,投刺作學士之銜,可以獵取功名富貴之榮,車馬妻妾之奉矣嗟夫,持此道而留學,則雖有吾國學子充塞歐美之大學,於吾國學術文明更何補哉!更何補哉!吾故曰:留學者過渡之丹楫,而非敲門之磚也。吾所謂留學者,廢時傷財事倍而功半者,又何也?請先言廢時。留學者,不可無預備。以其所受學者,將在異言之國,則不得不習其語言文字。而西方語言文字與吾國大異,驟習之不易收效。即如習英文者,至少亦須四五年,始能讀書會語。所習科學,又不得不用西文課本,事倍功半,更不待言此數年之時力,僅預備一留學之資格。既來異國,風俗之異,聽講之艱,在在困人。本國學子,可以一小時肄習之課,在我國學子,須以一二倍工夫為之,始克有濟。夫以倍蓰之日力,乃與其國子習同等之課,其所成就,或可相等,而所暴殄之日力,何可勝計!廢時之弊,何待言矣。次請論傷財。在國內之學校,其最費者,莫如上海諸校。然吾居上海六年,所費每年自百元至三百元不等。均計之,約每年二百五十墨元,綽有餘裕矣。今以官費留學,每月得八十元,每年乃費美金九百六十元,合墨銀不下二千元,蓋八倍於上海之費用。以吾一年留學之費,可養八人在上海讀書之資。其為傷財,更何待言。夫以四五年或六七年之功,預備一留學生,及其既來異邦,乃以倍蓰之​​日力,八倍之財力,供給之,然後造成一歸國之留學生,而其人之果能有益於社會國家與否,猶未可知也。吾故曰:留學者廢時傷財事倍而功半者也。吾所謂留學者,救急之計而非久遠之圖者,何也晤國文化中滯,科學不進,此無可諱者也。留學之目的,在於植才異國,輸入文明,以為吾國造新文明之張本,所謂過渡者是也。以己所無有,故不得不求於人;吾今日之求於人,正所以為他日吾自有之預備也。救濟者學於人之可恥,吾已言之。求學於人之事倍功半,吾亦已言之。夫誠知其恥,誠知其難,而猶欲以留學為儲才長久之計,而不雖籌善策,是久假而不歸也。是明知其難而安其難,明知其恥而猶硯顏忍受不思一洗其恥也。若如是,則吾國文明終無發達之望耳。讀者疑吾言乎?則請徵之事實五六年前,留學生遠不如今日之眾也,而其時譯書著書之多,何可勝計!如嚴幾道、梁卓如、馬君武、林琴南之流,其紹介新思想、輸入新文明之苦心,都可敬佩也。至於今日,留學人數驟增矣,然數年以來,乃幾不見有人譯著書藉者。國內學生,心目中惟以留學為最高目的,故其所學,恆用外國文為課本。其既已留學而歸,或國學無根柢,不能著譯書;或志在金錢仕祿,無暇為著書之計。結果所及,不惟無人著書,乃並一冊之譯本哲學科學書而亦無之!嗟夫,吾國人其果視留學為百年久遠之計矣乎?不然,何著譯界之蕭條至於此極也!夫書藉者,傳播文明之利器也。吾人苟欲輸入新智識為祖國造一新文明,非多著書多譯書多出報不可。若學者不能以本國文字求高深之學問,則舍留學外,則無他途,而國內文明永無增進之望矣。吾每一念及此,未嘗不寒而栗,為吾國學術文明作無限之杞憂也。吾故曰:留學者,救急之策而非久遠之圖也。上所言四端,留學之性質,略具於是矣。夫誠知留學為國家之大恥,則不可不思一雪之。誠知留學為過渡之舟,則不可不思過渡後之建設。誠知留學為廢時傷財之下策,則不可不思所以補救之。誠知留學為可暫而不可久,則尤不可不思長久之計果何在。要而言之,則一國之派遣留學,當以輸入新思想為己國造新文明為目的。淺而言之,則留學這之目的在於使後來學子可不必留學,而可收留學之效是故留學之政策,必以不留學為目的。此目的一日未達,則留學之政策,一日不得而收效也。
吾緒論留學而結論曰:留學之目的,在於為己國造新文明。又曰:留學當以不留學為目的。是故派遣留學至數十年之久,而不能達此目的之萬一者,是為留學政策之失敗。嗟夫!吾國留學政策之失敗也,無可​​諱矣。不觀於日本乎?日本之遣留學,與我國先後同時,而日本之留學生已歸而致其國於強盛之域。以內政論,則有健全之稱。以外交軍事論,則國威張於世界。以教育論,則車夫下女都能識字閱報。文學論,則已能融合新舊,成一種新文學。小說戲曲,都有健者。以美術論,則雕刻繪畫都能自樹一幟。今西洋美術,乃駸駸受其影響。以科學論,則本國學者著作等身者殊不乏人。其醫藥之進步,尤為世界所稱述雲。日本留學成效之卓著者。蓋如此。今返觀吾國則何如矣?以言政治,則但有一非驢非馬之共和。以言軍事,則世界所非笑也。以言文學,則舊學已掃地,而新文學尚遙遙無期。以言科學,則尤可痛矣。全國今日乃無一人足稱專門學者。言算,則微積以上之書,竟不可得。言化學,則分析以上之學,即無處可以受學。言物理,則尤鳳毛麟角矣。至於動植之學,則名詞未一,著譯維艱。以吾所聞見,全國之治此學者一二人耳。凡此諸學,皆不可謂為高深之學,但可謂入學之津梁,初學之階梯耳。尤幼稚淺陋如此,則吾國科學前途之長夜漫漫,正不知何時旦耳。四十年之留學政策,其成效之昭然在人耳目者,乃復爾爾。吾友任叔永嘗言吾國今日乃無學界,乃謂豈獨無學界,乃並無學問可言,更無新文明矣。夫留學政策之失敗,過何故歟?曰是有二因焉:一誤於政府教育方針之舛誤,再誤於留學生志趣之卑下。曷言之一誤於政府也?曰:政府不知振興國內教育,而惟知派遣留學,其誤也,在於不務本而逐末。前清之季,政府以廷試誘致留學生。其視國外之大學,都如舊日之書院,足為我儲才矣。當美國之退還賠款也,其數甚鉅,足以建一大學而有餘。乃不此之圖,而以之送學生留學美國。其送學生也,又以速成致用為志,而不為久遠之計。於是崇實業工科,而賤文哲政法之學。又不立留學年限,許其畢業即歸,不令久留為高深之學。其賠款所立之清華學校,其財力殊可作大學,而惟以預備留美為志,歲擲巨萬之款,而僅為美國辦一高等學校,豈非大誤也哉此前清之誤也,今民國成立,不惟於前清之教育政策無所改進,又從而效之,乃以官費留學為賞功之具,於是有中央政府賞功留學之舉,於是有廣東、陝西、湖南、江西賞功留學之舉。其視教育之為物,都如舊日之紅頂花翎,今日之嘉禾文虎,可以做人情贈品相授也。民國成立以來,已二年矣,獨未聞有人建議增設大學、推廣國內高等教育者,但聞北京大學之解散耳。推其意以為外國大學,其多如鯽,獨不可假為吾國高等教育之外府耶?而不知留學乃一時緩急之計,而振興國內高等教育,乃萬世久遠之圖。留學收效速而影響微,國內教育收效遲而影響大。今政府歲遣學生二百人,則歲需美金十九萬二千元,和銀元四十萬有奇。今歲費四十萬元,其所造就僅二百人耳。若以此四十萬元,為國內振興高等教育之費,以吾國今日生計之廉,物價之賤,則年費四十萬元,可設大學二所,可容學生二千人,可無疑也。難者將曰:以今日吾國學界之幼稚,此國內二千人之所成就,必不如海外兩百人所成就之多。則將應之曰:此無可免者也。然則令今日所成就,較之留學,唯一與五之比例,則十年之後,或猶有並駕齊驅之一日。則?以有本國之大學在,有教師在,有實驗室在,有課堂校舍在,則猶有求學之所,有推廣學問之所也。今若專恃留學,而無國內大學以輔之,則留學而歸者,僅可為衣食利祿之謀,而無傳授之地,有無地可為繼續研究高等學業之計,則雖年年遣派留學,至於百年千年,其於國內文明無補也,終無與他國教育文明並駕齊驅之一日耳。蓋國內大學,乃以國教育學問之中心;無大學,則一國之學問無所折中,無所歸宿,無所附麗,無所繼長增高。以國內大學為根本,而以留學為造大學教師之計;以大學為鵠,以留學為矢,矢者所以至鵠之具也。如是則吾國之教育前途,或尚有萬一之希冀耳。曷言之再誤於留學生也?曰:留學生之不在為祖國造新文明,而在一己之利祿衣食;志不在久遠,而在於速成。今縱觀留學界之現狀,可得三大缺點焉:一曰苟且速成。夫留學生即無心為祖國造文明,則其誌所在,但欲得一紙文憑,以為啖飯之具。故當其未來之初,已作亟歸之計。既抵此幫,首問何校易於插班,何校易於畢業。既入校,則首詢何科為最易,教師中何人為最寬。然後入最易之校,擇最寬之教師,讀最易之課。遲則四年,早則二三年,而一紙羊皮之紙,已安然入手,儼然大學畢業生矣,學成矣。及其歸國也,國人亦爭以為某也某也,今自某國某大學畢業歸矣,學成矣。而不知四年畢業之大學生,在外國僅為問學之初級,其於高深之學問,都未窺堂奧,無論未能升堂入室矣。此種得第一級學位之畢業生,即以美國一國論,每年乃有五萬人之多(美國有名諸大學每年得第一級學位者每校都不下千人)。在人則車載斗量,不可勝數;在我則尊之如帝天,指而相謂曰,此某國某大學之畢業生也。而留學生亦洋洋自滿曰,我大學畢業生也。嗚呼!是留學之結果,僅造得此種未窺專門學問堂奧之四年畢業生,則吾國高等教育之前途,終無幸耳。二曰重實業而輕文科。吾所謂文科,不專指文字語言之學,蓋包哲學、文學、歷史、政治、法律、美術、教育、宗教諸科而言,今留學界之趨向,乃偏重實科,而輕文科。以晚近調查所得,蓋吾國留美四百餘大學學生中,習文科者僅及百人,而習工程者倍之。加入農學、化學、醫學之百餘人,則習實科者之數,即三倍於文科雲。袒實科者之說曰:吾國今日需實業工業之人才甚急。貸惡其棄於地也,則需礦師;交通惡其不便也,則需鐵道工程師;制器惡其不精也,則需機械工程師;農業惡其不進也,山林惡其不修也,則需農學大師、森林學者焉。若夫文史哲學,則吾國固有經師文人在;若夫法家政客,則今日正苦其多;彼早稻田明治大學之畢業生,皆其選也。故為國家計,不得不重實科,而輕文科。且習文科者,最上不過得一官,下之僅足以糊口,不如習工程實科者有作鐵道大王百万巨富之希望也。故為個人計,尤不得去彼而取此。此二說之結果,遂令習工程實業者充塞於留學界。其人大抵都勤苦力學,以數年之功,專施諸機械木石鋼鐵之間卒業之後,或可以繪一機器之圖,或可以布百里之路,或可以開五金之礦。試問即令工程之師遍於中國,遂可以致吾​​國於富強之域乎?吾國今日政體之得失,軍事之預備,政黨之紛爭,外交之受侮,教育之不興,民智之不開,民德之污下,凡以此種種,可以算學之程式機械之圖形解決之乎?可以汽機輪軌鋼鐵木石整頓之乎?為重實科之說者,徒見國家之患貧,實業之不興,物質文明之不進步,而不知一國治亂、盛衰之大原,實業工藝,僅其一端。若政治之良窳,法律之張弛,官吏之貪廉,民德之厚薄,民智之高下,宗教之善惡,凡此種種之重要,較之機械工程,何啻十伯倍!一國之中,政惡而官貪,法敝而民偷,教化衰而民愚,則雖有鐵道密如蛛網,煤鐵富於全球,又安能免於蠻野黑暗之譏,而自臻於文明之域也哉?且夫無工程之師,猶可聘諸外人,其所損失,金錢而已耳。至於一國之政治、法律、宗教、社會、民德、民智、則萬非他人所能代庖(今之聘外國人為憲法顧問者失算也),尤非膚受淺嚐者所能贊一辭,以其所關係,故不僅一路一礦一機一械之微,乃國家種姓文化存亡之樞機也。吾非謂吾國今日不需實業人才也,實業人才固不可少,然吾輩絕不可忘本而逐末。須知吾國之需政治家、教育家、文學家、科學家之急,已不可終日。不觀乎晚近十餘年吾國人所受梁任公、嚴幾道之影響為大乎?亦受詹天佑、胡棟朝之影響為大乎?晚近革命之功,成於言論家理想家乎?抑成於工程之師機械之匠乎?吾國苟深思其故,當有憬然於實業之不當偏重,而文科之不可輕視者矣。三曰不講求祖國之文字學術。今留學界之大病,在於數典忘祖。吾見有畢業大學而不能執筆作一漢文家書者矣,有畢業大學而不能自書其名者矣,有畢業工科而不知中國有佛道二教者矣。吾不云乎,留學者,過渡之舟楫也。留學者,篙師也,舵工也。舟楫具矣,篙師舵工畢登矣,而無帆、無舵、無篙、無櫓,終不能行也。祖國之語言文字,乃留學生之帆也,舵也,篙也,櫓也。帆飛篙折,舵毀櫓廢,則茫無涯際之大海,又安所得渡耶?徒使彼岸問津人,望眼穿耳。吾以為留學生而不講習祖國文字,不知祖國學術文明,其流弊有二:(一)無自尊心。英人褒克有言曰:人之愛國,必其國有可愛者存耳。今吾國留學生,乃不知其國古代文化之發達,文學之優美,歷史之光榮,民俗之敦厚,一入他國,目眩於其物質文明之進步,則驚嘆顛倒,以為吾國視此真有天堂地獄之別。於是由驚嘆而艷羨,由艷羨而鄙棄故國,而出主入奴之勢成矣。於是人之唾餘,都成珠玉,人之瓦礫,都成瓊瑤。及其歸也,遂欲舉吾國數千年之禮教文字風節俗尚,一掃而空之,以為不如是不足以言改革也。有西人久居中國,歸而著書曰:今中國少年所持政策,乃躉賣批發之政策也。斯言也,惡謔歟?確論歟?(二)不能輸入文明。祖國文字,乃留學生傳播文明之利器,吾所謂帆舵篙櫓者是也。今之不能漢文之留學生,既不能以國文教授,又不能以國語著書,則其所學,雖極高深精微,於莽莽國人,有何益乎?其影響所及,終不能出於一課堂之外也。即如嚴幾道之哲學,吾不知其潛深,然吾國今日學子,人人能言名學群學之大旨,物競天擇之微言也,伊誰之力歟?伊誰之力歟?又吾國晚近思想革命,政治革命,其主動力,多出於東洋留學生,而西洋留學生寂然無聞焉,其​​故非東洋學生之學問高於西洋學生也,乃東洋留學生之能著書立說者之功耳。使吾國之留學生,人人皆如鄺富灼、李*登*輝,則吾國之思想政治必與二十年前絲毫無易,此可斷言者也。上所論三者,一曰苟且速成,二曰偏重實科,三曰昧於祖國文字學術。惟其欲速也,故無登峰造極之人才。惟其趨重實科也,故其人多成工師機匠,其所影響,不出一路一礦之微,而於吾所謂為祖國造文明者,無與焉。惟其昧於祖國之文字學術也,故即有飽學淹博之士,而無能自傳其學於國人,僅能作一外國文教員以終身耳,於祖國之學術文化何所裨益哉?固吾以為留學之效所以不著者,其咎亦由留學生自取之也。是故吾國數十年來之舉,一誤於政府之忘本而逐末,以留學為久長之計,而不知振興國內大學,推廣國內高等教育,以為根本之圖。國內高等教育不興,大學不發達,則一國之學問無所歸聚,留學生所學,但成外國入口貨耳。再誤於留學生之不以輸入文明為志,而以一己之衣食利祿為志。其所志不在久遠,故其所學不必高深。又蔽於近利而忘遠慮,故其所肄習多偏重工程機械之學。雖極其造詣,但可為中國增鐵道若干條,開礦產若干處,設工廠若干所耳,於吾群治進退,文化盛衰,故絲毫無與也。吾國留學政策之全行失敗,正坐此二大原因。又不獨前此之失敗已也。若政府猶不變其教育方針,若留學生猶不改其趨向志趣,則雖歲遣學生千人,致於千年萬祀之久,於吾國文明無所裨益也。但坐見舊文明日即銷亡,而新文明之來,正遙遙無期耳!吾為此懼,遂不能已於言。吾豈好為危言,以聳人聽聞哉?吾不得已也。
吾既論留學之性質及其失敗之原因矣,然則留學可廢乎?曰:何可廢也?吾不云乎,留學者,救急之上策,過渡之舟楫。吾國一日未出過渡之時代,則留學一日不可廢。以留學之效不著之故,而廢留學,是因噎而廢食也。病噎者,治噎可也,而遂廢食,不可也。患留學之失敗者,補救之可也,而遂廢留學,不可也。救之之道奈何?曰:改教育之方針而已矣。吾國在昔之教育,以科舉仕進為目的科舉之廢八年矣,而科舉之餘毒未去。吾觀於前清學部及今日教育部之設施,一科舉時代之設施也。吾觀於今日國內外學子之趨向志趣,一科舉時代之趨向志趣也。考優也,考拔也,考畢業也,廷試留學生也,畢業生與留學生之授官也,皆以仕進利祿勸學者也。上以此勸,則下以此應。無惑乎吾國有留學生至數十年之久,而不得一專門學者也。以國家之所求固不在此,而個人之所志,亦不在此也。居今日而欲以教育救國也,非痛改此仕進利祿之方針,終無效耳,終無效耳夫吾國今日果宜以何者為教育之方針乎?曰:今​​日教育之唯一方針,在於為吾國造一新文明。吾國之舊文明,非不可寶貴也,不適時耳,不適於今日之世界耳歐洲有神話,記昔有美女子忤一巫,巫以術閉之塔上,令長睡百年,以刺薔薇封其塔,人莫能入。百年既逝,有少年勇士,排薔薇而入塔,睹此長睡美人之容光,遽吻其頰,而女子遽驚覺,百年之夢醒矣,遂為夫婦。吾國之文明,正類此薔薇塔上百年長睡之美人。當塔上香夢沉酣之時,塔外眾生方擾攘變更,日新而月異。迨百年之夢醒,而塔外之世界,已非複百年前之世界。雖美人之顏色如故,而鬟鬢冠裳,都非時世之裝矣。吾國近事,何以異此。吾之長睡,何止百年?當吾夢醒之日,神州則猶是也,而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之世界,已非複唐宋元明之世界。吾之所謂文明,正如百年前之畫眉深淺,都不入時。是故塔上夢醒之美人,而欲與塔外蛾眉爭妍鬥艷也,非改效時世之裝不可。吾國居今日而欲與歐美各國爭存於世界也,非造一新文明不可。造新文明,非易事也,盡去其舊而新是謀,則有削趾適履之譏;取其形式而遺其精神,則有買櫝還珠之誚。必也,先週知我之精神與他人之精神果何在,又須知人與我相異之處果何在,然後可以取他人所長,補我所不足,折中新舊,貫通東西,以成一新中國之新文明。吾國今日之急務,無急於是者矣。二十世紀之大事,無大於是者矣。以是為吾民國之教育方針,不亦宜乎?教育方針既定,則留學之辦法已不可不變。蓋前此之遣留學生,但為造官計,為造工程師計,其目的所在,都不出仕進車馬衣食利祿之間。其稍遠大者,則亦不出一礦一路之微耳,初無為吾國造新文明之志也,今既以新文明為鵠,則宜以留學為介紹新文明之預備。蓋留學者,新文明之媒也,新文明之母也。以淺陋鄙隘之三四年畢業生,為過渡之舟,則其滿載而歸者,皆其三四年中所生吞活剝之​​入口貸也,文明雲乎哉!文明雲乎哉!吾故曰:留學方法不可不變也。改良留學方法之道奈何?曰:第一需認定留學乃是救急之圖,而非久長之計(其說見一),久長之計乃在振興國內之高等教育。是故當以國內高等教育為主,而以留學為賓;當以留學為振興國內高等教育之預備,而不當以國內高等教育為留學之預備。今日之大錯,在於以國內教育僅為留學之預備。是以國中有名諸校,都重西方,用西方教授科學。學生以得出洋留學為最高之目的,學校亦以能使本校學生可考取留學官費,或能直入外國大學,則本校之責已盡矣。此實今日最大之隱患。其流弊所及,吾國將年年留學永永為弟子之國,而國內文明終無發達之望耳。欲革此弊,當先正此反客為主,輕重失宜之趨向,當以國內高等教育為主腦,而以全副精神貫注之,經營之。留學僅可視為增進高等教育之一法。以為造成專門學者及大學教師之計,上也;以為造成工師機將以應今日急需之計,其次也;至於視留學為久長之計,若將終身焉,則冥頑下愚之下策矣。不佞根據上列理由,敬擬二策:一曰慎選留學,所以挽救今日留學政策只失也;二曰增設大學,所以增進國內之高等教育為他日不留學計也。今分條詳論之如下。第一, 慎選留學之法,可分四級論之。甲 考試資格。凡學生非合下列資格者,不得與留學之選:(子)國學:須通曉《四書》、《書經》、《詩經》、《左傳》、《史記》、《漢書》,考試時,擇各書中要旨,令疏說其義。(丑)文學:作文能自達其意者,及能譯西文者。其能通《說文》與夫《史》、《漢》之文及唐詩宋詞者尤佳,不必能作詩詞,但能讀足矣。(寅)史學:須通曉吾國全史(指定一種教科書,如夏穗卿《中國歷史》之類)。


(理由)上列三門,初不為苛求也。國文,所以為他日介紹文明之利器也;所籍文學,欲令知吾國古文明之一斑也;史學,欲令知祖國歷史之光榮也。皆所以興起其愛國之心也。凡此三者,皆中學以上之學生人人所應具之知識,以此為留學生之資格,安得為苛求乎?(卯)外國語:留學之國之言語文字,需能讀書作文,如留英美者須英文,留德法者須德法文,皆須精通。此外尚須通一國近世語言,如留英美者,英文之外,須通德文或法文。以粗知文法大義,能以字典讀書為度。 (理由)外國大學生大抵多能通二三國文字。在美國則入大學尚可以中國文代希臘拉丁,有時德法文亦可於入大學後補習,有時竟可豁免;然欲入大學畢業院,非通德法文,即不能得博士學位。故宜以早習之為得計也。(辰)算學:代數、平面幾何、立體幾何、平面三角萬不可少,否則不能入大學。(巳)科學:物理、化學之大概,動植生理,能通更佳。(午)所至之國之歷史政治:如至美者,須稍知美之歷史政治,至少需讀白來斯氏之《平民政治》(James Bryce's “American Commonwealth”)。 (理由)留學生不獨有求學之責,亦有觀風問政之責,非稍知其國之歷史政治,不能覘國也。


以上所列,為選送留學萬不可少之資格,以非此不能入外國大學也。論者或謂今日能具此種資格者蓋鮮,不知留學為今日要圖,若無及格學生,寧缺可也,不可濫竽以充數也。且國家苟懸此格以求之,則國中欲得官費留學者,必將竭力求及此格,不患缺也乙 留學年限。求學第一大病在於欲速成。第二大病在於陋隘。速成者淺嚐而止,得一學士文憑即已滿意,不自知其尚未入學問之門也。陋隘者除所專習之外,別無所知吉見有畢業大學工科,而不知俾斯麥為何許人者矣。欲革此二弊,當採限年之法。(子)凡留學之第一二年,一律學文科(Arts and Sciences或名Academic Course),彼可多習語言文字、政治、歷史、哲學、理化之類,以打定基礎,開拓心胸。二年之後,然後就性之所近習專科,或習文藝,或習實業工程焉。(醜)所學四年畢業之後,習文科者須入畢業院,至少再留一年,能更留二三年尤佳其習工程者,至少須至實地練習一年,始可令歸。丙 鼓勵專門學問。以上所陳資格、年限,都為直入大學者計耳。在外國大學四年畢業,其事至易,而所學綦潛,不足以言高深之學問也。真正專門之學問,須於畢業院求之,故當極力鼓勵學生入畢業院。其法有三:(子)擇私費學生已畢業外國大學,又得大學保證,其所學果有心得堪以成就者,由國家給與官費,令入畢業院,繼續所學。(醜)擇本國大學畢業生成績優美、有志往外國繼續研究所學者,與以官費。(理由)所以必須大學保證其學有心得成績優美者,以畢業乃是易事,往往有所學,毫無心得,而勉強及格得畢業者,故須保證也。(寅)設特別專門官費。特別專門官費者,指定某項官費,需用作留學某種學問之費,如設礦學官費若干名,昆蟲學官費若干名之類。此種官費,辦法如下:(一)分科:分科視國家時勢所急需而定。如需昆蟲學者,則設昆蟲學官費;需植物學者,則設植物學官費是也。(二)資格:凡於指定之科學有根柢,又有志研究更深學問者,皆得應考。又凡在外國大學專門已有成績者,但有大學本科掌教保證,亦可給與。 (參觀丙子)丁 官費留學生對於國家之義務。官費留學省歸國之後,得由中央政府或各省政府隨時徵召,或入國家專門圖書館編撰教科書,或在國家大學或各省立大學任教授之責,或在國家工廠任事,或在各部效力。其服勞之期限,視其人留學之年限而定。在此服勞期內,所受薪俸,皆有定額。著為律令。其有不服徵召者,有罰,國家得控告之。上所述諸條,皆改良留學之辦法,但可施諸官費學生,而不能施諸私費學生者也。以今日留學界官費者俱十之六七,其費既出自國家,易於整頓改革。彼私費學生,費自己出,非國家所能干預,無可如何也。第二,增設大學。吾國誠以造新文明為目的,則不可不興大學,徒恃留學無益也。國內之大學,乃一國學術文明之中心;無大學,則輸入之文明,皆如舶來之入口貨,一入口立即銷售無餘,終無繼長增高之望(其說互見二)。吾國比年以來,留學生日眾而國中高等教育毫未進步者,蓋以僅有留學而無大學以為傳布文明之所耳。國中無完美之大學,則留學生雖有高深之學生,無所用之,其害一也。國中無地可求高等學問,則學者人人都存留學之志,而國內文明永無進步之望,其害二也。外國大學四年畢業之學科(即所謂Under-graduate Course),國內大學盡易教授,何必費時傷財,遠求之於萬里之外乎? (實科稍難,文科更易。)其害三也。外國有名之大學,當其初創,都嘗經過一草昧​​經營之時代,非一朝一夕即可幾今日完美之境。吾國設大學於今日,雖不能完備,而他日猶有繼長增高急起直追之一日。若並此篳路襤褸之大學而亦無之,更安望他日燦爛光華之大學哉?其害四也。今國學荒廢極矣!有大學在,設為專科,有志者有所肄習,或尚有國學昌明之一日;今則全國乃無地可習吾國高等文學,其害五也。積此五害,吾故曰不可不興大學。(附註)吾國今日有稱“大學”者若干所,然夷考其學科,察其內容,其真能稱此名者,蓋甚少也。大學英名University,源出拉丁Universitas,譯言全也,總也,合諸部而成大全也。故凡具各種專門學科合為一大校者,始可稱為大學。其僅有普通文科,或僅有一種專門學科者,但可稱為學院,或稱某科專門學校。 College即如記者所居康南耳大學,乃合九專校而成:曰文藝院,曰農學院,曰法學院,曰機械工程院,曰土木工程院,曰建築學院,曰醫學院,曰獸醫學院,曰畢業院。此九院者,分之則各稱某院,或某校,合之乃成康南耳大學耳。今吾國乃有所謂文科大學,經科大學者,夫既名經科,既名文科,則其為專科學校可知,而亦以大學名,足見吾國人於“大學”之真義尚未洞然也。後此本文所用“大學”概從此解,其僅有一種專科者,則稱專科學校(省稱專校)。增設大學之計劃,管見所及,略如下方:一、國家大學。直接隸屬中央教育部,擇最大都會建設之,如今之北京、北洋、南洋三大學皆是。此等大學,宜設法為之推廣學科(今此三大學制學科不完極矣,幾不能名為大學),增置校舍,及實驗室。增設學額,分攤各省,省得送學生若干人。此等國家大學,代表全國最高教育,為一國觀瞻所在,故學科不可不完也,試驗場不可不備也。校中教師宜羅致海內外名宿充之。所編各學科講義,宜供全省大學之教本大學之數,不必多也,而必完備精全。今不妨以全力經營北京、北洋、南洋三大學,務使百科咸備,與於世界有名大學之列,然後以餘力增設大學於漢口、廣州諸地。日本以數十年之力經營東京西京兩帝國大學,今皆有聲世界矣。此其明證,未嘗不可取法也。二、省立大學。省立大學,可視本省之急需而增置學科,如浙江大學則宜由蠶學種茶專科,福建大學則宜有漆工及造船專科,江西大學則宜有瓷器專科之類,此省立大學之益也。省立大學可就今之高等學堂改設之。先於高等學堂內設大學科,以高等畢業生及招考所得者實之。又可合本省之高等實業、高等商業、法政專科、路礦學堂、高等師範諸校而並為一大學,即可節省無數監督提調之薪俸,又可省去無數之教員,利莫大焉。省立大學隸於本省之教育司,由本省議會指定本省租稅若干為經費。省立大學學費宜輕,能免費更佳。如不能免費,則每縣應有免費生若干名,以考試定之各省大學,入學程度及畢業年限,均由中央教育部定之,以規劃一。其畢業所得學位,與國家大學所給同等。畢業生之程度,宜竭力求與各國大學同等。內地人少民貧之省,不能設大學者;可與他省聯合設立大學,如陝甘大學、雲貴大學之類。三、私立大學。凡以私人財產設立大學者,須將所捐財產實數及立學宗旨,呈報本省教育司立案。成立之後,宜由教育司隨時考察其成績。其成效已大著者,國家宜匡助之。匡助之法,或捐款增設學科於其校中,以助成其完備(記者所居之康南耳大學為私立大學,而紐約省政府乃設農院及獸醫院於是),獲捐款設免費額若干名於其校中,彼貧家子弟得來學焉。私立大學之入學資格及畢業年限,皆須與國家大學及省立大學同等。私立大學在各國成績卓著,而尤以美國為最著。美國有名之大學,哈佛Harvard,耶爾Yale,康南耳Cornell,約翰霍鏗John's Hopkins,卜郎Brown,芝家角Chicago(煤油大王洛克斐老所捐),皆私立大學也。私立大學非一人所能成,所賴好善之士,慷慨繼續捐助,以成創始者之美,始有濟耳。以上所述三種大學,略具梗概而已,尚有專科學校亦關緊要,故附及焉。四、專科學校(或官立或私立)。上所述之大學,皆以一大校而具若干專校者也。諸專校為一校,既可節省許多職員教員之薪俸,又以諸校同居一地,學生可於本科之外,旁及他科,可免陋隘之弊。惟有時或經費不足設大學,或地方所需以某科為最急,或其位置所在,最適於某科,於是專科學校興焉。在吾國,如江西之景德鎮可設瓷器專科學校,萍鄉、大冶科設礦業學校是也。專科學校有三大目的:(一)在於造成實用人才。如礦業學校需造成礦師,鐵道學校在造成鐵道工程師之類。 (二)在於研求新法以圖改良本項實業。如瓷業學校不獨須研究瓷器之製造,並須研究改良吾國瓷業之法。 (三)在於造成管理之人才。今人徒知工程之必要,而不知工程師正如一種人型的機器,供人指揮而已。各種工業實業之發達,端賴經理得人。此項經理之才,譬之軍中之將帥,一軍之安危勝負系焉。若工程師則兵而已耳,槍砲而已耳,是故專校宜注意此​​項知識。習銀行者,不獨能簿記分明而已,尤在能深知世界金融大勢。習鐵路者,不獨知繪圖築路,尤宜知鐵路管理法及營業法。專科學校畢業生,宜與大學畢業生同等。以上所述大學及專校之組織,但就管見所及,貢其鄒蕘而已。此外尚有二要點,亦未可忽,略稱之如下:(甲)大學中宜設畢業院。畢業院為高等學問之中心,以四年畢業之大學生,尚未足以語高深之學問。各國於學問,其有所成就者,多由畢業院出者也。鄙意宜鼓勵此種畢業院。院中組織,以本學所有各科正教習兼畢業院教習,另推一人主之。院中學科以研究有心得為重。美國大學畢業院有兩種學位:一為碩士,至少需一年始可得之,一為博士,需三年始可得之。院中學生須擇定一正科一副科(欲得博士者須二副科),所習各科大概多關此二科者。又須於正科內擇定一重要問題,足資研究者,而旁搜博採以研究之。有所心得,乃作為論文,呈本科教師,謂之博士論文,或碩士論文。如所做論文果有價值,則由大學刊行於世。(乙)大學中無論何科,宜以國語國文教授講演,而以西文輔之。此條在今日似不能實行,其故以一、則無譯本之高等教科書;二、則當教員者未必人人能編講義;三、則科學名詞未能統一,不宜編著書籍。此三層阻力,可以下法消除之:
(一)國家設專門圖書館,選專門學者居其中,任以二事:(子)編譯專門教科書供各大學採用。(醜)編譯百科詞典。凡譯著書者須遵用詞典中名詞,以求統一。詞典未出版以前,譯書著書者,需將所用名詞,送交此館中本科編纂人,得其核准。如著譯人不願用詞典中名詞,須註明“詞典中作某名”。此圖書館或即與國家所立大學同設一處,彼編譯教科書者即可實地練習,視其書適用與否。(二)凡國立省立各大學中,非能用國文教授者不得為教師。其能自編講義者聽,惟所用名詞,須遵用國家專門圖書館詞典。其不欲編講義者,可採用圖書館所編之教本。(三)大學生至少須通一國外國文字,以能讀書為度,故各大學可用西文書籍為參考互證之用。
夫居今日而言,大學必用國文教授,吾亦知其難。惟難不足畏也,今日勉為其難,他日自易易。若終不為,則難者終無變易之一日耳。須知吾輩今日求學問,並非僅作入他國大學計已也,乃於令吾所學於人者,將由我而輸入祖國,彼人人皆可學之然則非以國文著譯書籍不可。今之所以無人著譯科學書籍者,以書成無所用之,無人讀之耳。若大學既興,而尤不能用國文教授講演,則永永無以本國文字求高等學之望矣!

結論吾作《非留學篇》乃成萬言。冗長蕪雜之咎,吾何敢辭!今欲提拮綱領,為國人重言以申明之,曰:吾國今日處新舊過渡青黃不接之秋,第一急務,在於為中國造新文明。然徒恃留學,決不能達此目的也。必也一面亟興國內之高等教育,俾固有之文明,得有所積聚而保存,而輸入之文明,亦有所依歸而同化;一面慎選留學生,痛革其速成淺嚐之弊,期於造成高深之學者,致用之人才,與夫傳播文明之教師。以國內教育為主,而以國外留學為振興國內教育之預備,然後吾國文明乃可急起直追,有與世界各國並駕齊驅之一日,吾所謂“留學當以不留學為目的”者是也。徒知留學之益,乃恃為百年長久之計,則吾堂堂大國,將永永北面受學稱弟子國,而輸入之文明者如入口之貨,扞格不適於吾民,而神州新文明之夢,終成虛願耳!吾為此懼,遂不能已於言。知我罪我,是在讀者。
本文作於1912年(作者時年21歲),原載《留美學生年報》第三年本(1914年1月出版),後擬載《甲寅》月刊第1卷10號(1915年10月出版),因作者遺失底稿未果。今據甘陽、李猛編:《中國大學改革之道》(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所刊版本錄入胡適(1891年12月17日生,1962年2月24日歿)1910年,考取第二批清華庚子賠款留學美國官費生,入美國康奈爾大學農學院。1912年,轉入該校文學院,修哲學、經濟、文學。1914年,被委為康奈爾大學學生會哲學群學部部長;獲該校學士學位。1915年,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系主任為美國哲學家杜威。1917年,通過哲學博士研究生的最後考試;歸國後受聘為北大教授(主講哲學、英國語言文學)。1927年,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38-1942年,任中華民國駐美大使。1945-1949年,任北大校長。1957年,受任台灣“中央研究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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