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2日 星期三

從六十年前台北的大學生想到約80年前的《資本論》漢譯

"對我們影響較深的是,圖書館的書原本尚未設限。喜愛文藝的,借閱的大都是三十年代的小說、詩、戲劇,大部分是左翼作家所著,魯迅、巴金、杭約赫、曹禺、田 漢等的作品,充分流通。翻譯作品以蘇俄原著居多,高爾基、蕭洛霍夫、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說、戲劇,到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戲劇理論,都自由借閱。馬克思的 《資本論大綱》、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我都從學校圖書館借過。這類作品,甚至連只是譯者或出版者左傾的,在民國38年「四六」學潮之後,都從各校圖書館 消失。後續入學的大學生除了曾在中學讀過,此後至少二十年以上,在台灣接觸不到這些作品。「四六」之後,我參加的「師院戲劇之友社」排演曹禺名劇《雷雨》, 我這個「社長」被訓導處找去,「善意」警告:「你們這樣做,是為匪張目。」" (Circa 1949 台灣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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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在"主持" "漢譯世界名著"時,  最早的一本是《資本論》 。雖然由於種種原因 ,許多著作的翻譯,都沒成功交稿或出版。不過,這顯示出胡先生的大公無私。


*****轉貼
六十年前台北的大學生


大學和大學生是觀察時代環境很重要的多面鏡體的一角。六十年,就人類社會說,是變化滿多的時間距離。六十年前是民國39年,更上一個六十年前是1890──清光緒16年,還在科舉時代,舊制的京師大學堂都尚未成立……
一張張全身學士服的畢業照,偶爾有幾張袍角下露出牛仔褲或球鞋,從照片上乍看起來,不會想到他們是六十年前台北的大學生。
那時的牛仔褲是真正美國海軍水手服,流通到市上。身價不貲,穿得起的不多,而且多是男生。女生大多是過膝長裙、連身裙,也有人穿直桶型旗袍(俗稱大褂)。一般男生普遍的是襯衫、卡其布長褲。
民國39年,台灣只有台北的台灣大學、師範學院,和台中農學院、台南工學院,從北到南共四所大學,這一批大學畢業生,是中華民國對日抗戰勝利後,僅有的能較為安定、完整求學,而且順利畢業的幸運兒。同時期進入大陸各地大學的男女青年,都在學潮、內戰的混亂中度過三年,最後歸入中共統治下。
推前兩年──民國37年,是台灣這批畢業生大學生活明顯的分水嶺。
前兩年,台灣處於戰後及光復初期,百廢待舉,而中央政府無力也無心著力照料,台灣四所大學學生和資深教授不足。後兩年,政府逐步遷台,人力、財力、經營力何止倍增,大學情況驟變。
就學生說,前兩年,是以本地日制中學畢業生和返國插班的台籍留日學生為基幹,大陸來台求學的,是抗戰勝利後,飄散全國學生潮中的一小部分。後兩年,增添了由於政權版圖更易的狂濤、以倒海之勢沖流到這還能維持原有意識形態的一隅之地的一大股人。
就師資說,更是巨浪席捲來一大批菁英。
前此自由卻散漫的校園:壁報、海報、大型漫畫,(師院中庭走廊壁報板上膾炙人口的一幅漫畫:教授面對黑板大字寫出「三民主」,「義」字才到一半;第一排課 桌椅,一個學生埋頭小睡,一個學生面對窗外,一張課桌上放著一頂學生帽,此外別無他人。)師生同學之間的言論、隨心所欲(台大壁報一首打油詩,諷刺某位院 長在校方配供院長三輪包車車背大字漆書「台大×學院長×」,其中名句「風頭出盡三輪尾」。)罷課、遊行抗議(師院學生請願改制大學,聚眾在校門口堵住由南 京來台在校內視察的教育部長朱家驊,校方只好把部長從後巷小門送走。)幾乎是每月一現。「二二八」事件,大學生涉入者不多;38年的「四六」事件,則是大 學學潮的高峰。
對我們影響較深的是,圖書館的書原本尚未設限。喜愛文藝的,借閱的大都是三十年代的小說、詩、戲劇,大部分是左翼作家所著,魯迅、巴金、杭約赫、曹禺、田 漢等的作品,充分流通。翻譯作品以蘇俄原著居多,高爾基、蕭洛霍夫、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說、戲劇,到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戲劇理論,都自由借閱。馬克思的 《資本論大綱》、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我都從學校圖書館借過。這類作品,甚至連只是譯者或出版者左傾的,在民國38年「四六」學潮之後,都從各校圖書館 消失。後續入學的大學生除了曾在中學讀過,此後至少二十年以上在台灣接觸不到這些作品。「四六」之後,我參加的「師院戲劇之友社」排演曹禺名劇《雷雨》, 我這個「社長」被訓導處找去,「善意」警告:「你們這樣做,是為匪張目。」
雖然廣播一枝「略」秀,報紙也曾有過十多家;在艱困的經濟大環境下,經營和消費雙方都力道不足,大學生對媒體冷漠而疏遠,以致對時局隔膜,與現實社會互動 也熱絡不起來。部分學生較常看電影,男女生交遊,電影院是最常去處。看完影片印象隨之淡出,沒有媒體渲染鼓吹,「影迷」風氣也掀不起來。
37、38年間,台北市唯一可以點選古典音樂的「朝風」咖啡館,是我們一些熱愛文學藝術的年輕人的聚會所。到那裡的人,是為音樂,它的咖啡平平。只有一架手搖唱機、不會超過一百張老舊唱片,卻是除了收音機之外,僅有的欣賞古典音樂管道。
大學生來自全省城鄉和大陸天南地北,年齡參差,背景懸殊,交往來自球友、棋友、宿舍鄰友 ……
同班之誼,要等一兩年後,才慢慢加濃。烤肉、郊遊、野餐,尚未流行,大家手頭拮据是原因之一。舞會更不必說,社交舞不受校方鼓勵,校外邀同學舉辦,校方獲知,也有麻煩。而且,會跳上幾步的,也沒幾個人,他們有自己的去處,不必邀聚同學。
台大、師院之間,老同學、老朋友不少,甚至有人跨讀兩校,都有學籍。兩校社團中,「台大話劇社」和「師院戲劇之友社」往來較多;「麥浪歌詠隊」以台大為主,隊員也有師院學生,「四六」事件中,「麥浪」隊員受牽連的很多。
校外活動,知之不詳。就我個人也曾參與的,以新生報副刊《橋》主編歌雷(本名史習枚,和聯合報系元老劉昌平、馬克任是復旦大學新聞系同學)帶動的文藝活動,薈聚的大學生最多。後來,受「四六」事件牽連,歌雷入獄,《橋》也停刊。
36年底,國民黨台灣省黨部舉辦了一次「戲劇講習班」,其中將近半數是大學生,以話劇藝術為研討主題,講師含括戲劇、電影及其他藝文界人士。這班同學有些 散到戲劇界和學校劇運,但有些講師後來涉入白色恐怖。主講電影的白克被處死刑,主講詩歌朗誦的雷石榆和主講閩南語話劇的陳大禹逃亡大陸,主講舞蹈藝術的蔡 瑞月是雷石榆的夫人,受牽連被囚禁綠島三年。
除了捲入學潮,大學校園內一般同學步調平徐。沒有電視吸引,也沒有手機牽制;大學四年中,學生很少打過電話。打給誰?誰有私人電話?校園、街上,目光所及看不到什麼彩色繽紛撼動心弦的人、事、景、物。
更重要的是,沒有無窮無盡的新聞、廣告剝奪時間,攪動心緒。
從講堂獲得的知識,很少連結到實質的利益──除非博取高分也算是。那時的大學與社會尚還疏離,各種企業很少寄望有大學生加入。連新聞界都不重視學歷背景, 大學也不把新聞事業放在眼下,台大校長傅斯年斷然拒絕設立新聞系。事實上,大學在那時並不熱門,冷科系真的門可羅雀,比我晚一級的師院數學系只有一名畢業 生,台大心理系有一個年級沒有學生。
複雜的學生來源形成紛歧的學生心情。
人數居多的本地同學,爭取到比日治時代增多的深造機會,期待著台灣人自己的主體環境到來,為本鄉本土發展努力。
35、36年隨家或個人來台就學的學生,是隨緣培育自己,期盼返鄉有日。另有少數,原有工作,半工半讀。還有一些是國共兩黨的職業學生,他們有些曾在大陸 大學就讀,遷轉來台。其中還有本省籍學生到大陸讀一兩年大學後,轉回台灣;「四六」學運事件後,再潛返大陸,嗣後出任中共要職的師院同學鄭鴻溪就是其中之 一。
民國37年開始,大陸政軍民商陸續擁入,學生來源驟增。除了軍公教人員和一般民眾子弟而外,還有流亡學生、退役官兵。入學方式形形色色,有大一新生、轉學 生、插班生、寄讀生,還有附讀生。尤其是台大,外省籍學生人數大量增加。台大校方統計,民國35年到38年間入學學生省籍,本省籍58.1%,外省籍 41.9%;文學院的外省籍學生,占72.9%。
混亂的時局加上崩潰的經濟,交織著紛歧背景的學生,使大學校園陷入煩囂惶亂。面對極不穩定的現實生活,險而難測的未來,大學生不知何去何從,無 從安定生活,更無法安心向學,對前途更不知如何期待。
這一段波動的日子因38年兩岸政權對峙之局確定,和這一年實施的新台幣改制,逐漸緩和,終於形式和表面上落實了。
劇烈動盪的時代與生活,是年輕人磨鍊與激勵的機會。這幾年的大學生裡,雖然成分紛歧、龍蛇混雜,卻也臥虎藏龍、人才輩出。前期早幾年的,有政壇領袖人物如 台大的李登輝、彭明敏、辜寬敏。較後晚入學的,在師院多藝術家如楊英風、史惟亮、許常惠、李子達(李行);台大則以學術界居多,後來當選院士的李亦園、許 倬雲、錢煦等人都是37、38年間考進台大。台大醫學院培養出來的前輩名醫,更是不勝「列」舉了。
比對六十年前後大學校園和學生生活,實質已多變易,但有些形式上尚還依稀的。學生身上的卡其褲、牛仔褲,腳上的球鞋;教室裡的排排坐課桌椅、黑板(多已換 成白板)、講台;教授一廂情願地獨白,學生人在心不在地神遊(當然不是通例);規律的上下課鐘聲,只是多已換成電鈴,而且是錄音播放的;制式的畢業典禮和 畢業證書……都沒多大改變。
相應代換的:鉛筆、沾水筆尖鋼筆、自來水筆──原子筆、電腦。蠟紙油印──影印、電腦列印。土產腳踏車、進口腳踏車──摩托車、汽車。
當年想像不到的:手機、信用卡和今日的國家社會生態。
大學生當showgirl,太匪夷所思,何來show的場所?也無此行業。戴粹倫當主任,師院音樂系學生只可在本系正式音樂會演唱、演奏,在校內一般同樂會表演都不准許。
在那百業蕭條時代,大學生極少打工機會,除非原有職業,自動進修。似乎只有藝術系同學替片商畫過電影海報(沒有能印海報的工廠,都是用人工一張張去畫),他們不是以畫家身分設計作畫,是比照畫工,甚至是學徒待遇,去一張張臨摹放大。
家庭教師輪不到大學生,那時沒有升學競爭,很少有人聘請家教。我曾和日籍考古學家國分直一教授,和後來涉入共黨嫌疑的台大醫學院助教劉沼光以國日、國台語互教,是義務交換,我只白吃過他們餽贈的糖果點心,算不上家教,而且是光復剛過半年的事。
大學四年,往事真已如雲,朦朧疏散,聚攏不出多少清晰的舊影。偶或出現我回憶中的,似乎只有師院校園那古老的鐘聲。我家距學校很近,聽到預備鐘響,還來得 及趕上朝會。大三頭幾個月,兩三個知己好友一時心血來潮,相約二十年後如何如何。不久各自西東,你出國、他回大陸,隔洋、隔海、隔了歲月和滄桑,約期淡淡滑過。如今拾回記憶,已是一個、兩個、三個二十年,難道還會有第四個二十年?
六十年來,精神和物質環境改變了很多,大學生活也改變了很多。但也有些改變不了或沒有改變的。
六十年來,或許還繼續若干年後,最沒有改變的是因應大學生涯的原則:不要過於寄望它、依賴它,否則你可能很失望;也不要過於輕忽它、空耗它,否則你一定失落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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