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21日 星期五

韓石泉1897-1963『六十回憶錄-韓石泉醫師自傳』『六五續憶』,病歷。疼台惜鄉、愛人如己的臺南韓石泉博士 莊永明《韓石泉醫師的生命故事》


照護的溫度:府城韓內科病歷的故事特展

開業九十餘年的韓內科診所,自日本殖民時期創立以來,歷經空襲、戰後重建等困難,一路陪伴臺南人至今,見證府城近一世紀的生活變遷。其內存有創辦人韓石泉醫師(1897-1963)自二戰末期1945年至逝世為止,每日開業紀錄的病歷資料。

https://www.nmth.gov.tw/News_Content2.aspx?n=4105&s=213080

李筱峰

#今日壽星之一
今天的冥誕壽星,是一位奔波於診療室與街頭的醫師、社會運動者–韓石泉。
韓石泉生於1897年(日本明治30年)10月27日,台南市人。
1913年考取臺灣總督府醫學校(今台大醫學院前身)的公費生。他在入學口試時,答覆口試老師問他為何要學醫時,回答:「大丈夫不為良相,當為良醫。」
1921年韓石泉參加蔣渭水首創的「台灣文化協會」,出任理事,也是文化協會在台南的主幹,在台南積極推動文化啟蒙活動。韓石泉也參與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1923年因「治警事件」被日警逮補,拘禁兩個月。
韓石泉1926年結婚時,革除傳統縟節、迷信、炫耀等民俗,以身作則進行婚禮改革。
1927年,台灣文化協會分裂,蔣渭水創「台灣民眾黨」,韓石泉出任該黨中央委員。後又任台灣民眾黨台南支部主幹。
1935年韓石泉赴日本熊本醫科大學深造,獲醫學博士。
韓石泉視病如親,對窮困病患常常減費或免費。
二戰後韓石泉仍熱心地方政治,1946年當選台灣省參議員,享有全島性聲望。
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他採溫和途徑,期望化解衝突,但也險遭不測。
晚年逐漸對政治失望,淡出政治圈。
1963年6月30日因腦溢血過世,享年67歲。








所有心情:229Ruey-Shiun Hwang、黃榮章和其他227人





(中央社記者陳偉婷台北27日電)已故名醫韓石泉歷經日治時代、走過二二八事件,以慘痛經驗領略戰爭殘酷和民主發展必要。他以一生經歷作傳「六十回憶」,日文版近日出版,盼讓日本人了解台灣的殖民歷史。

歷史悠久的韓內兒科診所是台南市民的共同回憶,也常是指路的「路標」。白色洋房外有一綠樹拱門,拱門上有一顆修剪整齊的愛心。雖是醫療院所,常引路人駐足,也曾有遊客特地下車拍照。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此處是已故內科名醫韓石泉故居。

韓石泉在日治時代畢業於台灣總督府醫學校(今台灣大學醫學院),1929年時在台南創設韓內科。他在自傳「六十回憶」中回顧開業初期,當時開業行醫者少,標榜專門科目者也少,但傳染病特多,小兒罹病率很高,他每日門診不下百餘人,中餐總是下午2、3時才吃,一夜數次被急診病人擾醒,奮不顧身為病人付出,以致罹患胃潰瘍,時常出血。

韓石泉的兒子、台大名譽教授韓良俊說:「自父親14歲當台南州州廳工友時開始進行社會服務,直到66歲絕不算長壽,毋寧是太短的一生,但確實在公、私雙方,都充實地度過了波瀾壯闊、堅強又誠實正直的人生」。

為了留下人生紀錄,韓石泉撰寫「六十回憶」自傳,詳細紀錄家世、求學、結婚、行醫和參與日治時代抗日民族運動及終戰後從政的經歷,為台灣歷史提供第一手觀察。此書也在日本發行日文版,韓良俊29日受邀到日本演講。

韓良俊受訪時表示,父親在書中寫到日本統治台灣,特別是二戰時台灣受日本牽累而被盟軍轟炸,讓台灣人付出很大的犧牲。他此次赴日演講,希望讓日本人了解「台灣為殖民地的那一段歷史」,看到台灣的犧牲,且反省「為什麼要發動戰爭」。

回顧韓石泉一生,韓良俊說,父親碰到的打擊非常多,除了在日治時期因治警事件被關押,也曾因參與政治活動受人污衊,蒙受不白之冤。尤其失去了2名孩子,更讓父親自責悲痛,靠堅定的信仰才得以走出陰霾。

韓石泉第一個兒子韓良哲,一歲多時就因感染肺炎併發腦膜炎過世,他身為醫師卻對挽救兒子無能為力;二戰時盟軍對台灣空襲,台南數度受災,長女韓淑英擔任救護隊成員,一日警報又響,結果路上遇空襲罹難,當時還不滿18歲。

空襲的大轟炸也幾乎帶走韓石泉所有的財產,韓良俊說,韓內科和住所全毀,重要資料也全部佚失,父親深刻感受戰爭的殘酷和醜陋。

韓良俊說,日本人在回顧二戰時常說「不要再有戰爭」,但關鍵應該是「不可以發動戰爭」。環顧國際情勢,不管是哪一國,都不該用威脅、恐嚇、打飛彈的方式,希望國際能了解「不可以先出手」的重要性。

韓石泉的兒子、韓內兒科診所醫師韓良誠曾在回憶父親的文章寫道,父親曾引俄國文豪托爾斯泰「如果你能讓一隻離巢的小鳥回到巢裡,或是只要我們能為別人做點事,即使是一個真摯的笑容,我們就不是徒然活著」,以此鼓勵他,追求成就之餘,也能不忘社會關懷的初心。

上醫醫國,韓石泉雖已逝,但醫者仁心,對社會懷抱正義和關愛,至今仍在發光。1061027



---胡適1959.2.17復韓石泉:石泉先生......『回憶錄』121頁提到"朱子家訓",所引乃是明末清初的朱柏盧"治家格言".....其實,朱子並沒有留下這種家訓。.....

        二
   民國四十五年,韓石泉年六十,撰『六十回憶錄』一書以自壽。自述撰述之旨趣云:「余撰回憶錄,其動機至為單純,僅將余六十年間生活,忠實敘述,不論過去與現在,以及識余與否,俱能窺豹一斑。余之人生經歷過程中,有失敗,有成功,有險有夷,有甘有苦,小自生活瑣事,以至與國家社會有關問題,記憶所及,重新記載,以六十年為一期。」是書之內容,胡適於民國四十八年二月十七日致韓氏之函有云:這部『回憶錄』 (按: 韓石泉『六十回憶錄』)是臺灣光復僅見的一本自傳,其中不但有先生一生立身行己的記錄,還有六十年來的重要史料。」胡函又云:「我很盼望將來有許多臺灣朋友,如蔡培火先生,如黃朝琴先生等,都能繼續仿效先生的『回憶錄』,有更多更詳細的自傳文字出來,使我們更明白當年日治時代的愛國運動、自治運動的真實情形,或使我們更明白當年『東港事件』、『二二八事件』等等的真實情形。」(按蔡培火無回憶錄面世;黃朝琴雖有『我的回憶』,然其內容未能符胡適之盼望。)據其自述與胡函所言,即可窺本書主要內容所在。


(韓石泉)六十回憶錄

  『(韓石泉)六十回憶錄』,附「六五續憶」、「診療隨想績誌」,民國韓石泉著
  。民國四十五年十一月初版,臺南市,著者印行;民國五十五年六月,增附續憶重印,臺南市,韓石泉先生逝世三週年紀念專輯編印委員會印行。三十二開,排印本,〔一四〕、一五五頁,夾附照片一二面,平裝一冊。

        一
   韓石泉(一八九七-一九六三),臺南市人。幼入臺南第一公學校就讀時,從王鍾山、許子文學漢文,又於課後至其父所設私墊讀古文。臺灣總督府醫學校畢業;年三十九赴日本進修,獲九州熊本醫科大學醫學博士學位。醫校畢業後,入日本赤十字社臺灣支部醫院;一年後進臺南醫院為內科醫師,前後凡四年。後與黃金火合開「共和醫院」;昭和三年(一九二八)於臺甫市自設「韓內科醫院」開業行醫,以迄逝世。日據時期,於行醫之餘,投身於抗日之文化、社會與政治運動,先後參預「臺灣文化協會」、「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臺灣民眾黨」之活動。臺灣光復後,歷任中國國民黨臺南市黨部第一屆執行委員。第一屆臺灣省參議員、「二二八處理委員會臺南市分會」主任委員。民國三十六年參選國大代表落選後,遂絕意政治,專心醫務。其後曾任私立光華女中校長、董事長,及紅十字會臺南市分會分會長、臺南市醫師公會理事長、臺南市第二信用合作社理事主席、臺灣銀行監察人等職;又曾主持臺南市痳瘋療養院醫務。

        二
   民國四十五年,韓石泉年六十,撰『六十回憶錄』一書以自壽。自述撰述之旨趣云:「余撰回憶錄,其動機至為單純,僅將余六十年間生活,忠實敘述,不論過去與現在,以及識余與否,俱能窺豹一斑。余之人生經歷過程中,有失敗,有成功,有險有夷,有甘有苦,小自生活瑣事,以至與國家社會有關問題,記憶所及,重新記載,以六十年為一期。」是書之內容,胡適於民國四十八年二月十七日致韓氏之函有云:「這部『回憶錄』是臺灣光復僅見的一本自傳,其中不但有先生一生立身行己的記錄,還有六十年來的重要史料。」胡函又云:「我很盼望將來有許多臺灣朋友,如蔡培火先生,如黃朝琴先生等,都能繼續仿效先生的『回憶錄』,有更多更詳細的自傳文字出來,使我們更明白當年日治時代的愛國運動、自治運動的真實情形,或使我們更明白當年『東港事件』、『二二八事件』等等的真實情形。」(按蔡培火無回憶錄面世;黃朝琴雖有『我的回憶』,然其內容未能符胡適之盼望。)據其自述與胡函所言,即可窺本書主要內容所在。

         三
   韓氏回憶錄之撰述,大抵多據回憶。按韓氏原有日記五冊,於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治警事件」時為日警搜去,此後中輟日記;而經結案退還之原有日記,於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三月一日為盟機轟炸臺南市時被焚燬無存(見本回憶錄「弁言」)。除回憶外,又據報刋所載之資料(如『臺灣新民報』副刋所載「西年誕生的人士」一文,係記韓民之新式婚禮;又如臺灣光復初期各報所載有關議會報導)、部份診療記錄(如大正十二年至昭和四年,及臺灣光復以後之診療記錄)。文稿(如追悼掘內次雄之「悼辭」、辭中國國民黨臺南市黨部指導員之「離職報告」、競選國大代表時所作「我願做一個行憲的公僕來競選國大代表」之講稿、發表於『中華日報』之「一個省參議員的感想」及「選舉途上幾個問題」等)等纂述而成。

         四
   本書未分章節,通篇按時間先後順序記述,其內容大至國家社會之大事,小至個人擇偶之細節,旁及學界與政界之人物。就所記韓民家屬言:記述其父韓斗華之設私墊授課內容、其母曾氏之娘家狀況與持家細節、其父母婚姻狀況、其妻莊綉鸞之容貌與個性、其長子之病逝、其長女之遇難、其次子之婚姻(「六五續億」所述)等。就所記韓氏個人之經歷言;詳述其求學歷程、於臺南廳任「給仕」之情形、兩次病危狀況、與異性交往態度、擇偶原則、追求其妻之經過、夫妻婚姻生活、參預抗日活動、行醫概況、醫院之設立及被毀與重建、議會問政、參選經過、住宅遭竊盜入侵等。就所記人物言:記述臺灣總督府醫學校校長掘內次雄、教授橫川定。臺南醫院院長明石真隆,日本赤十字社臺灣支部醫院教授吉田坦藏、小島鼐二,熊本醫科大學教授加藤等醫界人物及其行誼(內記掘內最詳);又記杜聰明、蔣渭水、翁俊明、蔡培火、黃金火、黃朝琴、林安息、歐清石等人之事蹟。

   至本書所記一九二二至一九五○年間臺灣之史事,以「治警事件」、「東港事件」、臺南市
遭盟機轟炸、「二二八事件」臺南市之處理、臺灣省參議會之「范壽康矢言事件」與「黃朝琴辭職風波」等所記為較詳。其中又以「二二八事件」時臺南市之處理經過,以韓氏時任處理委員會主任委員,故所記最詳,為一手資料。

         五
   綜觀本書所記內容,頗為細微、坦誠,如韓氏自言:「寫回憶錄應該坦白,要不怕羞與厚顏。」就不怕羞言,本書坦述其異性接觸史與戀愛史,描述至為細膩;就厚顏言,本書自述其省參議員任期中與「二二八事件」之處理,「自信尚無愧於心,曾盡了最大的努力。」就坦白言,於曾受一部分臺南市民與政府當局之誤會、所受之委屈,及競選國大代表之失敗等,皆能不避不辯予以陳述。

   本書雖係韓氏個人之自傳,然就所述內容言,要有可供研究日據後期與臺灣光復初期史事之參考價值。

          六
  本書為韓石泉自撰,民國四十五年十月完稿,於同年十一月四日(農曆十月二日,即其六十歲生日)出版,此係初版本。前有蔡培火之賀辭、黃朝琴「我與韓石泉先生」、鄭震宇「序」、侯全成「引言」、沈榮題句,及著者「弁言」;後有林占鰲「跋」。初版為三十』』開排印本,五號宋體鉛字排版,每面十四行,每行三十九字;一二九頁,夾照片十五幀,平裝一冊。由著者印行,屬非賣品。

   民國五十五年六月三十日,值韓石泉逝世三週年,「韓石泉先生逝世三週年紀念專輯編印委員會」又將韓氏遺稿「六五續憶」、「診療隨想續誌」八則增入重印。其「六五續憶」係節錄,刪「光華女中拾年回顧」、「寫給青年學生」、「祝校慶談學問」、「臺灣醫學會第五屆地方醫學會開會辭--醫界現勢展望」、「值得敬愛的學人」等篇。「續憶」所記,錄其於六十歲生日紀念演講茶敘會所作感言。胡適與丘念台之來函,記「回億錄」印行後各界之反應、次子之婚事、養護孫子之情形、其岳母之逝世等(按此二稿係其四子韓良俊自其日記簿與備忘錄中發見者)。重印本後附其子韓良俊所撰「後記」,頁數增為一五五頁,其增補文字之排式與初版同,訂為一冊,由紀念專輯編委會印行。
  本書封面杜聰明題署「六十回億」、書脊與內文題「六十回憶錄」。 (林麗華

胡適於致韓石泉函中希望黃朝琴等撰回憶錄能詳述此案經緯(韓石泉『六五續憶』),

韓石泉醫師的生命故事


.作  者:莊永明
.出版公司:遠流出版公司
.頁  數:528頁
.本書於2005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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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石泉(1896年-1963年6月30日),台灣醫學家、社會活動家,號南陽台南人。

學歷

台南第一公學校(現國立台南大學附設實驗小學)、台灣總督府醫學校卒業,日本熊本醫科大學醫學博士。

經歷

  • 曾任台北日本赤十字社台灣支部醫院(現在台北市立聯合醫院中興院區)內科研修醫師、台灣總督府台南病院(現在衛生署台南醫院)內科醫師、民營共和醫院(與黃金火聯合主治)內科醫師,後自行開業,創設「韓內科醫院」,做主治醫師、院長。
  • 1935年1940年間留學日本熊本醫科大學,得醫學博士學位。
  • 曾任台灣民眾黨中央委員會常務委員會中央常務委員,台灣民眾黨台南支部委員會常務委員、主任。
  • 1946年4月15日當選台灣省參議會第1屆參議員(選區台南市),1951年尾台灣省參議會解散而卸任。
  • 1945年1947年間任台南市私立光華女子中學校長,1947年到1963年任台南市私立光華女子高級中學董事長。

​疼台惜鄉、愛人如己的臺南韓石泉博士



​疼台惜鄉、愛人如己的臺南韓石泉博士
簡介:
韓石泉先生出生於1897年10月27日,十四歲自台南第一公學校、二十一歲時自台灣總督府醫學校畢業。1935年留學日本,入熊本醫科大學進行內科學及生化學研究。青年時代,主張台灣人的自治權而加入「台灣文化協會」,並參加台灣議會請願運動。

曾當選第一屆台灣省參議會參議員,曾擔任台南市醫師公會理事長、私立光華女中校長及董事長、台南市第二信用合作社理事主席、台灣銀行監察人、台灣痲瘋救濟協會台南特別皮膚科診療所董事長等。


韓石泉先生出生於1897年10月27日(農曆10月2日),十四歲自台南第一公學校(後之台南師院附小,現為台南大學附設實驗國小)、二十一歲時自台灣總督府醫學校(1918年,第17屆,為台大醫學院前身)畢業(註1)。1935年留學日本,入熊本醫科大學進行內科學及生化學研究,於1940年以<脾臟燐脂質之研究>論文榮獲醫學博士學位。青年時代,為台灣人的尊嚴,他盡心且全力投入社會公義活動以反對日本殖民統治,主張台灣人的自治權而加入「台灣文化協會」,並參加台灣議會請願運動。1923年12月16日警察在全島大檢舉,台灣議會期成同盟運動同志有十八人被審問、拘留、送監。當年他剛滿二十六歲(為受捕志士中第二年輕者),被遣送到台北監獄坐監二個半月。當時海內外人士都表示關懷,紛紛質疑「書生論政有罪嗎」?韓石泉先生一審被判罰金,最後第三審被判「無罪」(註2),此為有名的「治警(治安警察法違反)事件」。

1928年三月他在台南市創設韓內科醫院(註3),每日門診百餘人,中餐常在二、三點之後。此外,他需經常到病人家裡「往診」,而且連三更半夜也常常有人敲門急診。而診療之外,他更常走出醫院診察室到街頭和民眾做伙,以演劇、演講向日本殖民政體抗爭。他的講題有「專制政治下的台灣」、「解放運動的路」、「台灣社會改造觀」、「時代錯誤與殖民政策」、「治台政策與台灣議會」、「對于台南市政的批評」、「健全的社會與家庭」、「台灣學制的改革」以及「醫學上理想的文化生活」等,他無懼於權勢者的淫威,其題目以敢言、敏感著稱(註4)。他曾擔任「台灣民眾黨」中央委員,和王受祿醫師先後擔任台南支部主幹。這期間以及其前後時期,他一有機會就在街頭及室內之會場或劇場,向相當多數的台南市民宣揚台灣文化之向上及台人自治權之爭取。

二戰後之1946年,韓石泉當選第一屆台灣省參議會參議員,曾於第二次大會提出「非依法不能攜帶槍械案」,第八次大會時提出「嚴格取締選舉舞弊案」,惜皆未獲執政當局重視(註5)。「二二八事件」時,擔任「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台南市分會主任委員」,提出「愛與非暴力」四大和平處理原則—「不擴大、不流血、不否認現有行政機構、政治問題用政治方法解決」。韓石泉先生以其政治經驗與智慧和執政者、軍警與激進民眾等談判、周旋,終使台南市得以避免重大的傷亡。他冒著生命危險擔任和平使者,宛如1895年日本大軍包圍府城台南時,駐台南英國宣教師巴克禮牧師(註6)和宋忠堅牧師立下的功績—冒險和日本軍交涉,使台南免於被毀滅及市民流血。

韓石泉先生於1961年10月10日在台南市政府主辦的紀念會上,發表「國內外情勢和我們的覺悟」公開演講,對當時即已呈現腐化的政治、社會實況提出大膽的批判與建言,卻遭到執政當局的不滿(註7)。其後不久,完全退出政治活動,專心於醫療、教育及慈善事業。而在此之前,他即已不再參與國民黨黨務活動,實質上形同退黨。除已述者之外,他也曾擔任台南市醫師公會理事長、私立光華女中校長及董事長、台南市第二信用合作社理事主席、台灣銀行監察人、台灣痲瘋救濟協會台南特別皮膚科診療所董事長、台南基督醫療團委員、台南救濟院董事、中華民國紅十字會台灣省分會台南市支會會長、長榮大學籌備會常務董事、台南基督教青年會(Y.M.C.A.)籌備委員等多項要職。其著作包括〈十三年來我的醫生生活〉(日文)、《由死滅到新生》(日文)、《六十回憶》及《診療隨想》等書。

韓石泉博士於1963年6月30日因腦溢血辭世,享年六十六歲。他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終其一生本著基督的博愛精神,以醫學服務人群,愛人如己。他在《六十回憶》結尾的書末,曾述及如下之心願:「尤期望於後代者,不在其蓄積財富,不在其享受厚祿,僅望其能在學術、靈性、道德上,有相當高尚之成就,藉以貢獻人群,完成余未了心願而已。」(註8)

(本文同時刊載於民報文化雜誌第五期)

[註1]皆指實足年齡(以下同),入學時為九歲;之前六歲時,即曾接受私塾蔡師的開筆之訓。1913年16歲時,考取台灣總督府醫學校公費生,1918以第一名成績自醫學校畢業。

[註2]在第二次公判時,即被判決有罪「禁錮」者,有蔣渭水、蔡培火、蔡惠如、林呈祿、石煥長、陳逢源、林幼春、王敏川等八人,而韓石泉等四人則被判無罪,其他六人「罰金百圓」(參見[註8]之4,p.154-156)。

[註3]根據韓石泉自撰之《診療隨想》,記有其「創立韓內科醫院」之日期為「民國17年三月」,還在括號內附記為「昭和三年」,故1928年應屬正確;另一說法認係1929年3月11日,其依據為《台灣民報》第250號之「自行創業」的消息,但此日期亦可解釋為正式的開業登廣告之時,而前者則係非正式的「創業」,故創業的最早年代,仍可看作是1928年。

[註4]從這些講題,即可看出韓石泉一生追求公義、不畏掌權者的風骨。可惜這些演講內容至今尚不可考,否則即使放諸今日的台灣,應仍有值得從中汲取啟示之處。

[註5]韓參議員在當時為台南市唯一的全台最高民意機關代表,任期達五年七個月,任內盡心盡力、認真負責問政,其提案涵蓋醫藥衛生、教育、經濟、交通(含鐵路、公路、港口等建設)、水利、勞工生活、二戰後重建、縣市長民選、選舉制度、二二八之善後等等,極為多元、廣泛,閱之令人感動,感佩其為台灣最初之民主開創期所做出的貢獻(參閱[註8]之11及17,有第一手寶貴資料)。

[註6]:巴克禮(Thomas Barcley, 1849~1935)英國蘇格蘭人,16歲立誓傳教。1875(26歲)6月來台,先在打狗(今高雄市)跟隨李庥(Huge Richie)牧師學習,1876年轉至台南設教。他是台南神學院(前身)的創辦者,推行以羅馬拼音寫出台灣白話,並以此譯出聖經;又首創此種白話字印字館,發行《台灣府城教會報》(今之《台灣教會公報》前身)。1895年日軍三面進逼台南府城,他與宋忠堅牧師代表台南紳民出城與日軍交涉,終使台南民眾免於陷入戰亂、流血之浩劫。1936年病逝,享年87歲(參考吳密察監修之《台灣史小事典》)。為紀念他對台灣的功績,台南市設有「巴克禮紀念公園」。

[註7]參閱[註8]之4(p.399-406),第五十章 雙十演說 告別政事。對這場演講,著名台灣文史作家莊永明先生評為:「擲地有聲」、「向國民黨潑下冷水」、「深得台南市傳統反不良體制抗議精神的傳承,實為多年後『黨外』爭人權、爭平等的建設性言論先聲。」

[註8]延伸閱讀目錄:

1. 道理庵(當房盛吉):プ口ペラの響 韓石泉君。新嘉坡:週刊南洋及日本人No.247,p.21-22,1924.3.20.。(參閱本目錄之30.,「整整六十年前失,而復得的一件『家寶』」一文)。

2. 韓石泉,《由死滅到新生》(日文)。台南:自費出版,1930年。

3. 韓石泉,《六十回憶》(第一版)。台南:自費出版,1956年。

4. 韓石泉,《診療隨想》。台南:自費出版,1962年。

5. 編輯委員會(林占鰲主編),《韓石泉先生逝世三周年紀念專輯》。台南:自費出版,1966年。

6. 李筱峰:徘迴在診療室與街頭的醫師―韓石泉《台灣近代名人誌》第一冊(p.133-147)。台北:自立晚報,1987年。

7. Susan Shwu-Jen Huang(韓淑真)譯,“Sixty Year Memoir”,2nd ed. (《六十回憶》節譯本)。台南:自費出版,1991年。

8. 莊永明等企劃撰文,《島國顯影》第四輯(p.12-41,韓石泉 不為良相 當為良醫)。台北:創意力文化,1999。

9. 洪郁如,《近代台灣女性史》(p.230-231,281,400;日文)。東京:勁草書房,2001年。

10. 林礽乾、莊萬壽、陳憲明、張瑞津、溫振華總編輯:《台灣文化事典》(p.1056-1057),台北:國立臺灣師範大學,2004年。

11. 王昭文:韓石泉 博愛又顧家的社會運動家。台南:台灣教會公報,2004.7.。

12. 莊永明(韓良俊校讀),《韓石泉醫師的生命故事》。台北:遠流,2005。

13. 許芳菊:韓良誠與韓良俊 我的父親 愛的典範。天下雜誌(2005年教育特刊 家庭教育 贏的起點)。2005;335:362-364。

14. 陳昭如,《福爾摩沙•愛情書》(p.90-91)。台北:柿子文化,2005年。

15. 陳柔縉,《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p.301)。台北:麥田出版,2005年。

16. 李翠瑩輯:420談韓石泉醫師。台灣日報,2005.4.20.。

17. 陳柔縉,《囍事台灣》(p.37)。台北:東觀國際文化,2007年。

18. 中村勝洋:日本人恩師に感謝。日本熊本市:熊本日日新聞,2008.4.7.。(參閱本目錄之30.,「向日本人恩師感謝…」一文)。

19. 韓石泉原著、韓良俊編註,《六十回憶-韓石泉醫師自傳》(日文版及台文版預定於2015年分別在日、台兩地出版;另亦有王九逵教授所譯出的「世界語文」版本)。台北:望春風文化,2009年。

20. 高有智、郭石城、謝錦芳:韓石泉 韓良俊 熱血鐵漢醫族。台北:中國時報,2009.04.12。

21. 小田滋著(增補版)《堀内、小田家 三代百年の台湾ー台湾の医事、衛生を軸としてー》(p.147-152,156)。東京:近代文芸社,2010年。

22. 黃秀慧主編,《百年家族影像文化展 台灣一家親》(p.142-143)。台北:二魚文化,2011年。

23. 黃文鍠:韓石泉醫師事蹟 老台南人也首次聽到。台南:自由時報,2011.1.17.

24. 陳永興:韓石泉醫師(1897~1963)-台灣專科醫療先驅者。高雄醫師會誌75。2012;20:封面故事。

25. 陳正雄:醫學治病•文化救心―韓石泉。台南都會報。2013;11:52-55。

26. 林一真,《若是石泉伯在這裡》。台南:光華女中團隊,2013年。

27. 修瑞瑩:狂犬病人見水狂抖 這一幕老醫師60年難忘。台南:聯合報,2013.7.29.。

28. 朱真一:停業進修獲頒醫學博士(下):韓石泉博士及討論。成大醫訊。2014;25:46-54。

29. 韓良誠:《韓石泉醫師的生命故事》新書發表會致詞─追憶我的父親韓石泉先生(p.195-197)、石泉廣場啟用典禮致詞(p.207-208)。韓良俊:台灣最早的醫學倫理文獻及其在現代口腔醫學方面的適用(p.317-324)。《景福兄弟耕心集》(上冊)。台北:國立臺灣大學醫學院。2014年。

30. 韓良誠:感恩之旅-為90年前在台灣總督府醫學校發生的事件而舉辦(p.639-648)、感恩之旅(二)(p.649-654)、堀內次雄前校長銅像之重建(p.659-661)、先父留給我的身教與言教六則─紀念他111歲冥誕並回想其在我人生旅程上的影響─(p.811-816)。

韓良俊: ㄧ份六十六年前「台灣民報」的剪報(p.503-504)、從邱小妹事件談先父的鄰人之愛(p.525-528)、頭版頭條背後的故事(p.535-538)、二二八事件與和平─台灣近代史中被遺漏的一頁(p.549-557)、和平之價值在「二二八史」中的消失與重現─《二二八事件與和平》自序(p.599-601)、向日本人恩師感謝―因其先人在二次大戰前曾前來熊本研習醫學,臺灣人遺族特來熊本在父親恩師墓前參拜感恩(p.655-656)、追憶杜聰明博士(p.681-684)、也談「父親命名背後的謎」(p.725-726)、整整六十年前失,而復得的一件「家寶」(p.735-742)、十三年來我的醫生生活(p.745-762)、65年已過,噩夢依舊─記錄韓家所遭受的二戰禍害兼悼念不幸華年早逝的大姊(p.831-838)、我有幸得到的「父教」--尊重他人(p.861-862)、談先父的婚禮革新與學生運動(p.881-882)。

《景福兄弟耕心集》(下冊)。台北:國立臺灣大學醫學院。2014年。

31. 蔣謙正:韓石泉傳手稿 家屬捐台文館。台南:中華日報2014.9.21.

32. 王靜儀等編撰:韓石泉小傳。《台灣省參議會參議員小傳》(p.278-286)。台中:台灣省諮議會,2014年。

33. 韓石泉參議員問政實錄 (上、中、下三鉅冊檔案)。台中:台灣省諮議會,2014年。

34. 韓良俊(韓良誠企劃):《二二八事件與和平―台灣近代史中被遺漏的一頁》(第四版)。台北:自費出版,2015年。

35. 韓良俊:台灣民主高峰會─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紀念特展開幕式致詞。景福醫訊。2015;32(2):17-18

36. 張淑霞(編輯小組代表),《迎80―教育與醫學的對話》。台北:台南光華高中/韓內科,2015年。

37. 趙宏禧、何心怡(純純文創)編著,《台灣民主高峰會―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紀念特展》。台北:台北市政府文化局,2015年。

38. 王菁菁:韓石泉斯人身影書中重現。台南:中華日報。

39. 陳希林:緬懷台南一代良醫韓石泉。中國時報。

40. ______:寫出韓石泉莊永明暫封筆。台北:聯合報,2005.4.20.。

41. ______:寫出韓石泉再喚起醫道-台灣首位醫生議員的生命故事。美國:世界日報。



婚姻美滿幸福的韓石泉博士夫婦年輕時留影。(何耀坤、韓良俊提供)

韓石泉博士與其學長/摯友杜聰明博士(前排右一)等的合影,後排左一為其夫人韓莊綉鸞,前排中間之兒童為其最小的孩子良憲(七子,現年67歲,亦為內科醫師)(何耀坤、韓良俊提供)

2024年6月17日 星期一

爭自由的宣言 1920

 【爭自由的宣言】


  胡適在1925年12月寫給陳獨秀的信中(見2024年4月17日/置頂貼文)質問「你、我不是曾同發表一個『爭自由』的宣言嗎?那天北京的群眾不是宣言『人民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的自由』嗎?」比照內容,該宣言應是胡適等七人在1920年8月1日《晨報》共同發表的〈爭自由的宣言〉,消極方面要求廢止《治安警察條例》、《出版法》、《報紙條例》、《管理印刷業條例》,積極方面爭取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書信秘密等自由。但《晨報》上不知為何沒有署名陳獨秀。全文如下:


  我們本不願意談實際的政治,但是實際的政治,卻沒有一時一刻不來妨害我們。自辛亥革命直到現在,已經有九個年頭,這九年在假共和政治之下,經驗了種種不自由的痛苦。便是政局變遷,這黨把那黨趕掉,然全國不自由的痛苦仍同從前一樣。政治逼迫我們到這樣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們便不得不起一種澈底覺悟,認定政治如果不由人民發動,斷不會有真共和實現。但是如果想使政治由人民發動,不得不先有養成國人自由思想、自由評判的真精神的空氣。我們相信人類自由的歷史,沒有一國不是人民費去一滴一滴的血汗換得來的,沒有肯為自由而戰的人民,絕不會有真正的自由出現。這幾年來軍閥政黨膽敢這樣橫行,便是國民缺乏自由思想、自由評判的真精神的表現。我們現在認定,有幾種基本的最小限度的自由,是人民和社會生存的命脈,故把它鄭重提出,請我全國同胞起來力爭:

A消極方面

  一、治安警察條例。把人民政治結社、政談集合、屋外集合、公眾運動、遊戲、羣集、演說、布告,和工人聚集、女子參政,種種自由,交給警察官署去任意處理,結果便把改造社會的政治運動、思想宣傳運動、勞動運動、女子運動,根本打消;使約法上規定的集會結社自由,成了一句廢話。故民國三年三月二日所公布的治安警察條例,應即廢止。

  一、出版法。把人民著作發行、印刷、出售、散布、文書圖畫的自由,交給警察官署或縣知事處理,不獨把宣傳文化、灌輸學術思想的工具,完全破壞;並連約法上出版自由,也根本消滅。故民國三年十二月四日所公布的出版法,應即廢止。

  一、報紙條例。把日刊、週刊、旬刊、月刊、年刊、和不定期刊的言論自由,放在警察官署手裏,並且先要求許多保押費,這是中國抄襲日本的特別法律。結果把個人意見和社會輿論的發表權,寄附在警察官喜怒之下;思想既不能自由,輿論也不能獨立,約法上言論自由的規定,還有什麼效力?故民國三年四月二日所公布的報紙條例,應即廢止。

  一、管理印刷業條例。把印刷局的營業自由,完全剝奪,使約法上營業自由,全歸無效。故民國八年所公布中管理印刷業條例,應即廢止。

  一、預戒條例中所舉的犯罪事件。如破壞社會道德、阻撓地方公益等罪名,範圍、標準都由警察廳或縣知事決定;並且不限於已經犯罪的人,便是警察廳知事認為「欲行」犯罪的人,也一律適用,凡受預戒令的人,居住、遷移、職業、行動,都不得自由,與約法上居住遷移、自由的規定,完全相背。故民國三年三月三日所公布的預戒條例,應即廢止。

  一、戒嚴令第十四條規定的事件。凡人民身體、家宅、言論、著作、集會、結社、書信祕密、居住遷移,和財產營業等自由,沒有一件不被干涉;這種重大的問題,斷不可讓行政官自由處置。應該要求:以後如果不遇外患或戰爭已經開始的時候,不得國會、省議會議決,或市民請求,不得濫行宣布戒嚴。

B積極方面

  一、下列四種自由不得在憲法外更設立限制的法律。

   ⑴言論自由。

   ⑵出版自由。

   ⑶集會結社自由。

   ⑷書信祕密自由。

  一、這幾年來,行政官廳和軍警各署,對於人民,往往不經法庭審判,擅自拘留,或擅自懲罰,把身體自由權利剝奪淨盡。應即實行「人身保護法」,保障人民身體的自由。

   (附註) 「人身保護法」便是英國的Writ of Habeas Corpus,章秋桐譯為「出庭狀」,該狀有幾層用處:㈠出庭狀有一定的格式,英國是由高等法院(High Court)發出來的,如果受違法的拘留時,不但本人可以請求,便是親友或相熟的人也都可以去領。㈡拘留人的人接到這狀,便要立刻將被拘留的人交出。㈢被拘留人一經出庭狀發出,無論生死,都要交到法庭去依法審判。㈣法院既受人請求,應該即刻發出出庭狀,不然便要重罰;受出庭狀而不將被拘留的人交出者,也要重罰。故這種法律救濟違法拘人的最周密的方法。

  一、這幾年來,選舉舞弊,可算是達到極點,應由無黨派關係的公民組織「選舉監督團」,於選舉時實行監督;並公請律師,專調查犯罪證據,和管理訴訟事項。


照片描述:爭自由的宣言

典藏地點:胡適紀念館特展室


#胡適

#王徵

#蔣夢麟

#陶履恭

#張祖訓

#李大釗

#高一涵

#爭自由的宣言

#晨報1920年8月1日


#胡適誕辰130週年特展隆重開展

#如果我是胡適 #關於自由和民主的思考題

#即將撤展


#開放時間為每週二至週六上午0930至1200下午1330至1630

#趕快揪團來預約導覽吧

2024年6月3日 星期一

趙焰 千年徽州夢·老徽州 胡適 愛喝上莊的 金山時雨 綠茶。小诗《回家》“疏疏落落的几声雁鸣,在耳的九曲弯道中,擾亂了我做梦的次序。或者,是月先墜入小溪,然後小溪流出故鄉,或者小溪先流出故鄉,然後月才墜入小溪。

 

千年徽州夢·老徽州

  • 作者: 趙焰
  • 出版社:安徽文藝出版社
  • 出版日期:2017/04/01  434頁
  • 語言:簡體中文
  • 本书是一本有关徽州历史的文化散文集,讲述了历史上的徽州。作者将自己置身于徽州历史当中,借用确切的考证,用自己娴熟的文字,贴近地理解徽州,发掘徽州文化,体现 ...


  《赵焰文集卷一:徽州文化散文精编》该卷从不同的角度,全面而深入地阐述了徽州的历史、文化、人物、风情等,充分描摹出徽风皖韵之代表徽州文化的独特魅力。《行走新安江:徽之味》着重介绍徽州予人的文化印象,以新安江的流向为线索,从其源头六股尖写起,一路逶迤而来,描写了沿途的山水人情、风俗典故、历史遗迹、人物事迹,用细腻的文笔,刻画了徽州的自然、文化与历史面貌,牵引着读者踏上一条文化和精神之旅。同时,介绍了沿途的经典徽州美味及其发展传承,不仅有传统的徽菜代表,更有街头巷尾的小吃,将舌尖上的徽州细细道来,由此折射出徽文化的博大精深。《思想徽州:徽商六讲》重在从精神层面解读徽州。从徽商的起源、发展、特点、代表人物、经典事迹六个方面讲述了徽商精神与徽文化的关系,并且通过徽州文化、徽商状况和精神这个窗口,了解徽州、思考徽州。沉积静谧的徽州具有优秀的文化,孕育出“徽骆驼”,却也因自身的局限性,导致徽商在外致富,回乡后并没有反哺故土。本书即阐述了两者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千年徽州梦:老徽州》则带领读者穿越回历史上的徽州。通过一幅幅珍贵的老照片,还原真实的徽州,发掘出徽州积淀千年的文化。
  《千年徽州梦:老徽州》赵焰徽州文化散文集萃。赵焰生长于徽州,又走出了徽州,这决定了他对于徽州的回望。既有情感的渗透,又有理性的思考,赵焰的徽州文化散文,不同于一般性游记随笔,是在阅尽徽州山水风光的同时,以一个文化行走者的姿态,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从不同的角度,全面而深入地阐述了徽州的历史、文化、人物、风情等。各分册之间,既有整体概貌,又各有侧重。作者思想深刻而敏锐,文字富有现代感和穿透力。有人评价赵焰的黴州散文,是“坐”中国文化的“天”,来“观”徽州文化的“井”。可谓一语中的,形象地概括了赵焰徽州文化散文的精髓和特点。 [2]

作者简介

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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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以文笔畅达、思想通透见长,多种作品在全国有较大影响,深受读者喜爱。出版有长篇小说《异瞳》《无常》,中短篇小说集《与眼镜蛇同行》,历史传记《晚清三部曲》《晚清之后是民国》,文化散文《思想徽州》《行走新安江》《千年徽州梦》《在淮河边上讲中国历史》,电影随笔《巴黎的忧伤》《蝶影抄》,散文《野狐禅》等书籍30多种。

图书目录

播报
编辑
总序
本卷序 苍白的乡愁
千年徽州梦
代序
壹如梦:春花秋月
山印象
水印象
民居印象
贰如幻:阴睛圓缺
历史就是记忆
虚幻的影像
家族的背影
叁如泡:阴历阳历
桃花源梦
风水宝地
金鳌山下
肆如影:八千里路
渔梁送別
徽商的故事
山外的世界
千年一觉扬州梦
伍如露:遍地风流
高人即仙
文房四宝的宿命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孤傲的渐江
天生一个黄宾虹
大爱陶行知
陆如电:镜花水月
徽州旧事
徽州出了个“老愤青”
风情茶馆
外婆的天井
尾 声
跋 语
老徽州
前言 那时花开
章 那些山川
叶挺的照片
旧时的黄山
立马空东海,登高望太平
黄山与名人
第二章 那些城镇
郁达夫笔下的屯溪
屯溪老街
徽帅 府歙县
之处是水口
旺川村史
江 村
第三章 那些事儿
抗战时的徽州
营救美国飞行员
雄村中美合作所
婺源“回皖运动”
第四章 那些徽商
扬州的汪氏家族
无徽不成镇
祁红屯绿走天下
汪裕泰与汪惕予
传奇徽商胡雪岩
小上海的繁荣
黄山旅社
第五章 那些桃李
陶行知
徽州师范
第六章 那些人物
吕碧城
胡 适 383!86
胡适曾经写过一首小诗《回家》,描写了他对上庄的美好感受:
“疏疏落落的几声雁鸣,在耳的九曲弯道中,擾亂了我做梦的次序。或者,是月先墜入小溪,然後小溪流出故鄉,或者小溪先流出故鄉,月才墜入小溪。
愛喝上莊的 金山時雨 綠茶

汪孟邹
后的翰林许承尧
第七章 那些志异
赛金花
李苹香
长人詹世钗
第八章 那些徽菜
我的徽菜
徽 菜
徽菜走天下 [2]
后记

陳仲玉先生訪問記錄:胡適院長的任內往事。《中研院在南港》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黃乎而?尚之以瓊英乎而?」 三千年前的情歌給仲玉先生新房補壁』讀過此文,不知當時為何沒收入。用“瓊英”查此blog 網

 【《中研院在南港》陳仲玉先生訪問記錄:胡適院長的任內往事】


  胡適院長回國時,其時史語所是院裡最大的研究所,代理院長是史語所所長李濟先生,很多人事的事情都由李先生做安排;胡院長就職後沒多久,請了半年假,回美國處理私人事務,那半年又由李濟先生代理。平常事務性的事情,則由史語所圖書館管理員王志維先生負責,他後來一直照顧胡院長,胡院長過世後,胡太太的很多事情還是由他照顧。文書機要由胡頌平先生擔任。

  史語所考古館管理員李光宇先生,是李濟之先生的侄子,在史語所安陽時期就參加挖掘工作,是很資深的前輩。我曾經聽他說,原本考慮安排我去擔任胡院長庶務機要秘書,後來幾經討論,把我留在考古組,讓王志維先生擔任。這是李先生告訴我的,我也不敢講可靠性怎麼樣,只是把它提出來。以下就胡院長任內,談幾件我所瞭解的事情。

  第一,1958年6月9日,研究院舉辦三十週年院慶,發餐券給全體同仁,同仁可以攜眷參加吃麵、給壽桃等活動,同時史語所與近史所兩個研究所開放參觀。印象最深刻的是,近史所展覽外交部檔案,我親自看到《南京條約》正本,有好大的火漆印與琉金盒,正本非常美觀。

  第二,胡院長影響後世深遠的一件事情,是他擔任院長後,馬上提出「國家長期發展科學計畫綱領」,很不幸的是,1958年兩岸爆發八二三砲戰,這個案子暫時擱淺。但是沒多久,行政院於隔年成立國家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也就是現在科技部的前身,中央研究院院長是當然主任委員,教育部部長為副主任委員。

  胡院長在任內,開了第四次及第五次兩次院士會議。第四次是在1959年7月1日召開,那一次民族所凌純聲先生當選院士。第五次是在1962年2月24日召開,當天酒會結束,胡院長送客時心臟病突發,那天晚上就去世了。

  1960年7月退伍,回來研究院到胡院長過世之間,有將近一年半的時間,我常常見到胡院長,因為那時他有朋友來看他,他很樂意帶朋友到考古館參觀,不論是外國或本國訪客,所裡都是安排我來接待。

  1961年2月7日,我跟王燕生女士結婚時,跟胡院長發生一段很有意思的故事。我問王志維先生說:「我要不要發請帖給胡院長?」王先生說:「當然要,他認識你,他時常帶朋友來,都是你接待。」我就發帖子給胡院長。我結婚是在屏東,他不可能出席,我帖子發出去後,王先生問我:「陳先生,與你商量一下,因為你在南部結婚,他不可能出席,如果你要禮金的話,就送四百元,假如不要禮金的話,你要他的喜幛,他就給你喜幛。」我跟王先生說,這兩件禮物都可以免了,我希望胡院長送我一幅墨寶,只要寫小小一幅字就可以。

  王志維先生一開始面有難色,就說:「胡先生很忙,我看他不常有時間寫字。」我說:「不妨試試看吧!看有沒有機會,不一定要在我結婚之前送我。」我送了一張四開大的宣紙,交給王先生。沒過幾天,我婚期近了,王先生來找我,我看他手裡拿了我送去的宣紙,以為胡院長寫好了,王先生說不是,這張紙要還給你,但胡院長很樂意寫一幅字給你,不過因為冬天穿長袍,寫大一點的字不太方便,他寫在一幅小小的八開大的紙。

  我拿出來一看,喜出望外。胡院長很風趣,他用《詩經》的〈薯〉裡面三句詩句: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黃乎而?尚之以瓊英乎而?」

三千年前的情歌給仲玉先生新房補壁』

下面有胡院長簽名。通常這種小小的字只蓋一個圖章,我一看,竟然有兩個圖章,原來胡院長大概因為第一個圖章蓋反了,於是又剪一張紙貼上去,就在上面蓋正過來,但這樣有偽造的嫌疑,於是下面他又補了另一個圖章。所以我那一幅字非常難得,真是傳家墨寶。我剛講有造假嫌疑,這是一句玩笑話,其實胡院長的字非常特殊,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字。

  那時我們月俸約一千兩百元,胡院長如果送禮金四百元,等於三分之一的月俸,是數目滿大的禮金。後來我求胡院長的墨寶,王志維先生把字送給我,同時附了另一個禮物,是一塊真絲喜幛,那時喜幛也不便宜,價格不會低於三、四百元。


*陳仲玉先生,1935年生,福建福州人。1948年由福州轉學至屏東市立第一初級中學,1953年屏東高中畢業。1955年進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擔任繪圖技佐,1964 年因美國紐約世界博覽會奉派出差,1972年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系夜間部畢業,1979年國立臺灣大學考古人類學研究所碩士畢業,同年轉任該所助理研究員,歷任副研究員、研究員。2001年退休轉任兼任研究員,2016年辭去兼任研究員一職。本篇訪問紀錄的由來,先是由王汎森先生( 時任中研院副院長,2010-2016年) 邀請陳仲玉先生將早年任職於中研院的相關經歷,以及對南港周邊環境的回憶,以錄音筆自行錄音。之後,王汎森先生將錄音檔交給近代史研究所整理為文字稿,後續再由陳儀深先生於2017年3月21日訪問陳仲玉先生的個人生平等內容,並統整為本篇訪問紀錄。


**想要瞭解更多南港與中研院在地的故事,請參考2019年出版的《中研院在南港:口述歷史訪談錄》

訪問:陳儀深 記錄:曾冠傑、林東璟、周維朋;頁數:424;精裝本:400元

摘要:

中研院座落於臺北南港的四分溪畔,平日除了研究人員還有眾多助理與行政人員,數千人朝夕工作、生活於斯,大至院區的發展及運作,小至日常生活的交通與飲食,皆與地方有密切關係,早已融入成為南港社區的一分子。本書共有12位受訪者,包括(一)資深研究同仁:陳仲玉、瞿海源、劉益昌、陳宗憲,(二)管理階層:李遠哲、翁啟惠、陶英惠、鄔宏潘,(三)街坊鄰居:李丕成、潘正吉、陳傳忠夫婦、鄭旭凱夫婦等,包含所謂上層菁英與基層庶民的生活經驗,有助於吾人瞭解當代台灣的一個學術社群――中研院在南港的院區變遷、內部研究單位沿革、研究人員的社會關懷,以及與地方居民的互動狀況等。


  


圖片描述:胡適贈陳仲玉新婚賀禮

圖片出處:《中研院在南港:口述歷史訪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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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傳》序;殘虐狂(高全之) 瓊英。梁實秋選水滸為好書,很值得注意

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傳》序-------------------------------------------------- ------------------------------一《水滸》版本出現的小史這三百年來,大家都讀慣了金聖嘆的七十一回本《水滸傳》,很少人知道《水滸傳》的許多古本了。 《水滸傳》古本的研究只是這十年內的事。十年之中,居然有許多古本出現,這是最可喜的事。十年前(民國九年七月)我開始做“水滸傳考證”的時候,我只有金聖嘆的七十一回本和坊間通行而學者輕視的《徵四寇》。那時候我雖然參考了不少的旁證,我的許多結論都只可算是一些很大膽的假設,因為當時的證據實在太少了。 (《胡適文存》初排本卷三,頁81—146)但我的《水滸傳考證》引起了一些學者的注意,遂開了搜求《水滸傳》版本的風氣。我的《考證》出版後十四個月之內,我便收到了這些版本:(1)李卓吾批點《忠義水滸傳》百回本的第一回到第十回,日本岡島璞翻明刻本(1728 年刻)。(2)《忠義水滸傳》百回本的日文譯本,岡島璞譯(1907 年排印)。(3)《忠義水滸傳》百十五回本,與《三國志演義》合刻,名為《英雄譜》,坊間名為《漢宋奇書》(有熊飛的序,似初刻在崇禎末年)。(4)百二十四回本《水滸傳》(光緒己卯,即1879 年,人道堂藏版,有乾隆丙午年的序)。此外,我還知道兩種版本:(5)百十回本《忠義水滸傳》,也是與《三國志》合刻的《英雄譜》本(日本鈴木虎雄先生藏)。(6)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傳》明刻本(日本京都府立圖書館藏,有楊定見序)。這兩種我當時雖未見,卻蒙日本學者青木正兒先生把他們的回目和序例都抄錄了寄給我。我有了這六種版本作根據,遂又作了一篇《水滸傳後考》。 《胡適文存》初排本卷三,頁147—184)這是民國十年六月的事。民國十二年左右,我知道有三四部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全書》出現,涵芬樓得了一部,我自己得了一部,還有別人收著這本子的。後來北京孔德學校收著一部精刻本,圖畫精緻可愛。民國十三年,李玄伯先生的侄兒興秋在北京冷攤上得著一部百回本《忠義水滸傳》。據玄伯說:(《重刊忠義水滸傳序》)觀其墨色紙色,的是明本。且第一冊圖上每有新安刻工姓名,尤足證明即郭英(適按:當作郭勳。)在嘉靖年間刻於新安者。明代《水滸》面目,遂得重睹。我不曾見著興秋先生的原本,但此書既名《忠義水滸傳》,似非郭武定的舊本,因為我們從百二十回本的發凡上知道“忠義”二字是李卓吾加上去的新安刻工姓名,算不得證據,因為近幾百年的刻圖工人,要算徽州工人為最精,至今還有刻墨印的專業。故我們只能認李先生的百回本是李卓吾的《忠義水滸傳》的一種本子。 (玄伯的本子沒有“引首”一段,只從張天師祈禳起,與日本翻刻的李卓吾本稍不同,不知是否偶闕這幾頁)玄伯先生於民國十四年把這部百回本標點排印出來,於是國中遂有百回本的重印本。 (北京錫拉胡同一號李宅發行,裝五冊,價二元七角)前年商務印書館把涵芬樓所藏的百二十回本《水滸傳》也排印出來,因為我的序遲遲不能交卷,遂延到今年方才出版。總計近年所出的《水滸傳》版本,共有下列各種:甲、七十一回本(金聖嘆本);乙、《徵四寇》本(亞東圖書館《水滸續集》本);丙、百十五回本(《英雄譜》本);丁、百十回本(《英雄譜》本。鈴木虎雄藏);戊、百二十四回本(胡適藏);己、李卓吾《忠義水滸傳》百回本;(1)李玄伯排印本;(2)日本岡島璞翻刻前二十回本;(3)日本岡島璞譯本。庚、《忠義水滸全書》百二十回本。二十年來關於《水滸傳》演變的考證十年前我研究《水滸傳》演變的歷史,得著一些假設的結論,大致如下:(1)南宋到元朝之間,民間有種種的宋江三十六人的故事。有《宣和遺事》和龔聖與的“三十六人讚”可證。(2)元朝有許多“水滸”故事,但沒有《水滸傳》。有許多元人雜劇可證。(3)明初有一部《水滸傳》出現,這部書還是很幼稚的。我們叫它作“原百回本《水滸傳》”。這部書也許是羅貫中作的。(4)明朝中葉,約當弘治正德時期,另有一種七十回本《水滸傳》出現。我假定這部書是用“原百回本”來重新改造過的,大致與現行的金聖嘆本相同。這部書也許是“施耐庵”作的,但“旋耐庵”似是改作《水滸傳》的託名。(5)到了明嘉靖朝,武定侯郭勳家里傳出一部定本《水滸傳》來,有新安刻本,共一百回,我們叫它作“百回郭本”。我假定這部書的前七十回全採“七十回本”;後三十回是刪改“原百回本”的後半部的。 “原百回本”後半有“徵田虎”和“徵王慶”的兩大部分,郭本都刪去了,卻加入“征遼國”一大段。據說舊本有“致語”,郭本也刪去了。據說郭本還把閻婆事“移置”一番。這幾點都是“百二十回本”的發凡裡指出的郭本與舊本的不同之點。 (郭本已不可得,我們只知道李卓吾的百回本)(6)明朝晚年有楊定見、袁無涯編刻的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全書》出現。此本全採李卓吾百回本,而加入“徵田虎”、“徵王慶”兩大段。但這兩段都是改作之文,事實與回目皆與別本(《徵四寇》、百十五回本、百十回本、百二十四回本)絕不相同;王慶的故事改變更大。(7)到金聖嘆才有七十一回本出現,沒有招安和以後的事,卻多盧俊義的一場夢,其他各本都沒有這場夢。(8)七十一回本通行之後,百回本與其他各本都漸漸稀少,於是書坊中人把舊本《水滸傳》後半部印出單行,名為《徵四寇》。我認《徵四寇》是“原百回本”的後半,至少其中徵田虎、王慶的兩部分是“原百回本”留剩下來的。這是我九年十年前的見解的大致。當時《水滸》版本的研究還在草創的時期,最重要的百回本和百二十回本,我都不曾見著,故我的結論不免有錯誤。最大的錯誤是我假定明朝中葉有一部七十回的《水滸傳》。 《胡適文存》初排本卷三,頁171—176)但我舉出的理由終不能叫大家心服;而我這一種假設卻影響到其餘的結論,使我對於《水滸傳》演變的歷史不能有徹底的了解。六七年來,修正我的主張的,有魯迅先生,李玄伯先生,俞平伯先生。魯迅先生的主張是:原本《水滸傳》今不可得。 ……現存之《水滸傳》,則所知者有六本,而最要者四。一曰一百十五回本《忠義水滸傳》,前署“東原羅貫中編輯”,明崇禎末與《三國演義》合刻為《英雄譜》,單行本未見。 ……文詞蹇拙,體制紛紜,中間詩歌亦多鄙俗,甚似草創初就,未加潤色者。雖非原本,蓋近之矣。 ……又有一百十回之《忠義水滸傳》,亦《英雄譜》本。 ……別有一百二十四回之《水滸傳》,文詞脫略,往往難讀,亦此類。二曰一百回本《忠義水滸傳》,……武定侯郭勳家所傳之本,……今未見。別有本,亦一百回,有李贄序及批點,殆即出郭氏本,而改題為“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 ……文辭乃大有增刪,幾乎改觀,除去惡詩,增益駢語,描寫亦愈入細微。如述林沖雪中行沽一節,即多於百十五回本者至一倍餘。三曰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全書》,亦題“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 ……全書自首至受招安,事略全同百十五回本;破遼小異,且少詩詞,平田虎、王慶,則並事略亦異。而收方臘又悉同。文詞與百回本幾無別,特於字句稍有更定。 ……詩詞又較多,則為刊時增入。 ……發凡雲:“古本有羅氏致語,相傳燈花婆婆等事,既不可複見,乃後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損之者,有嫌一百廿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舊本移置閻婆事,甚善。其於寇中去王、田而加遼國,猶是小家照應之法,不知大手筆者正不爾爾。”是知《水滸》有古本百回,當時“既不可複見”;又有舊本,似百二十回,中有“四大寇”,蓋謂王、田、方及宋江,即柴進見於白屏風上御書者。郭氏本始破,其拘,削王、田而加遼國,成百回;《水滸全書》又增王、田,仍存遼國,復為百二十回。 ……然破遼故事,慮亦非始作於明。宋代外敵憑陵,國政弛廢,轉思草澤,蓋亦人情,故或造野語以自慰;復多異說,不能合符,於是後之小說既以取捨不同而分歧,所取者又以話本非一而違異。田虎、王慶在百回本與百二十回本,名同而文迥別,殆亦由此而已。惟其後討平方臘,則各本悉同,因疑在郭本所據舊本之前,當又有別本,即以平方臘接招安之後,如《宣和遺事》所記者,……然而證信尚缺,未能定也。總上五本觀之,知現存之《水滸傳》實有兩種:其一簡略,其一繁縟。胡應麟(《筆叢》四十一)雲:“餘二十年前所見《水滸傳》本,尚極足尋味。十數載來,為閩中坊賈刊落,止錄事實,中間遊詞餘韻神情寄寓處一概刪之,遂不堪覆瓿。複數十年,無原本印證,此書將永廢。”應麟所見本,今莫知如何。若百十五回簡本,則成就殆當先於繁本,以其用字造句,與繁本每有差違,倘是刪存,無煩改作也。 ……四曰七十回本《水滸傳》。 ……為金人瑞字聖嘆所傳,自云得古本,止七十回,於宋江受天書之後,即以盧俊義夢全夥被縛於嵇叔夜終。 ……其書與百二十回本之前七十回無甚異,惟刊去駢語特多;百廿回本發凡有“舊本去詩詞之繁累”語,頗似聖嘆真得古本然文中有因刪去詩詞而語氣遂稍參差者,則所據殆仍是百回本耳。 ……《中國小說史略》,頁141—148)魯迅先生之說,很細密周到,我很佩服,故值得詳細徵引。他的主張,簡單說來,約有幾點:(1)《水滸》古本有兩種,其原百回本在晚明已不可複見,但還有一種百二十回的舊本,中有“四大寇”,謂王、田、方及宋江。(2)也許還有一種古本,招安之後即接敘徵方臘。(3)這些古本的真相已不可考,但百十五回本的文字“雖非原本,蓋近之矣”。(4)一百回的郭刻本與李卓吾本,刪田虎、王慶兩大段,而加遼國。文字大有增刪,幾乎改觀,描寫也更細密。(5)一百二十回本的文字,與百回本幾乎無分別,加入改作的田虎、王慶兩大段,仍保存征遼一大段。(6)總而言之,《水滸傳》有繁本與簡本兩大類:百十五回本,百十回本,與百二十四回本,屬於簡本;百回本與百二十回本,屬於繁本。明人胡應麟(生1551 年,死在1600 年以後。)以為簡本是後起的,是閩中坊賈刊落繁本的結果。魯迅先生則以為簡本近於古本,繁本是後人修改擴大的。(7)七十回本是金聖嘆依據百回本而截去後三十回的,為《水滸傳》最晚出的本子。俞平伯先生的《論〈水滸傳〉七十回古本的有無》(《小說月報》十九卷四號,頁505—508)即採用魯迅先生的主張,不承認有七十回古本。魯迅先生曾說:又簡本撰人止題羅貫中……比郭氏本出,始著耐庵,因疑施乃演為繁本者之託名,當是後起,非古本所有。平伯承認此說,列為下表:簡本百回羅貫中繁本百回施耐庵羅貫中金本七十一回施耐庵平伯又指出聖嘆七十一回本的特點,除掉偽作施耐庵序之外,只多了第七十一回的盧俊義的一場惡夢。平伯以為這一夢是聖嘆添入的。他說:依適之《後考》的說法,……是各本均無此夢也。適之以為聖嘆曾有的古本,豈不成為孤本乎?李玄伯先生(宗侗)重印百回本《水滸傳》時,作了一篇很有價值的《讀水滸記》,其中第一節是“《水滸》故事的演變”,很有獨到的見解。玄伯先生說,《水滸》故事的演變,可分四個時期:第一個時期,先有口傳的故事,不久即變成筆記的《水滸》故事。這時期約當北宋末年以至南宋末年。玄伯說:這種傳說當然是沒有系統的,在京東的注意梁山泊,在京西的注意太行山,在兩浙的注意平方臘,並且各地還有他所喜愛的中心英雄。這還是《水滸》故事口傳的時期。這時期的經過不甚久,因為南宋時已經有了筆記的《水滸》故事了。玄伯引龔聖與的宋江三十六人讚序和《宣和遺事》為證。他說:但是那時的記載,……只是短篇的。這種本子現時固然逸失了,我卻有幾個間接的證據。(一)現在《水滸傳》內,常在一段大節目之後加一句“這個喚作……”,如……“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大約以前有段短篇作品,喚作“《智取生辰綱》”,所以結成長篇以後,還留了這麼一句。(二)宋江等在梁山,忽然敘寫他們去打華州,似乎非常的無道理,但是我們要明白了初一步的《水滸》是短篇的,是無系統的,就可明白了這無道理的理由。上邊我說過,梁山左近有梁山的《水滸》故事,京西有京西的《水滸》故事。龔聖與的讚有四處“太行”字樣,足可證說宋江等起於京西的,在當時頗盛行。華州事即京西故事之一。後人想綜合京東京西各種為一長篇,想將宋江從京東搬到京西,只好牽出史進被陷,……以作線索了。玄伯又說:這些短篇《水滸》故事,是與元代的雜劇同時或稍前的。元曲的《水滸》劇即取材於這些篇。因為他們的傳說、作者、產地的不同,所以內容常異,雜劇內人物的性格也因取材的不同而不一致。第二個時期,約在元明之間,“許多的短篇筆記,連貫成了長篇,截成一回一回的,變作章回體的長篇《水滸》故事”。玄伯很大膽地假定當時至少有所謂“《水滸》四傳”:第一傳的事蹟,約等於百回本的第一回至第八十回所包含的,就是從誤走妖魔起,至招安止。第二傳是百回本的第八十回至第九十回,平遼一段。第三傳是百回本所無,徵田虎、王慶一段。第四傳是百回本第九十回至一百回,平方臘一段。為什麼說《水滸》四傳,而不說一傳呢?重要的理由是四傳內的事蹟互相衝突。在短篇的時候,各種故事的產生,地點不同,流傳不同,互相衝突的地方在所不免。如果當時就直接的成為一傳,……自應刪去沖突字句,前後照應。現在所以不如此者,恰因是經過四傳分立的階段,在合成一傳則衝突者,在四傳各身固不必皆衝突也。玄伯舉了幾條證據:第一條即是我十年前指出王進即是王慶的化身。 (《水滸傳考證》頁125,《後考》頁159—161)玄伯不信我的主張,他的解釋是“兩卷或者同一藍本”。第二條是我九年前指出智真和尚兩次送給魯智深的四句終身偈語,前後不同,我疑心前四句是七十回本所獨有。 (《後考》頁173—174)玄伯說:“以前大約相傳有智真長老贈四句言語的這回事,兩傳皆竊仿罷了”。第三條證據是前傳的蓼兒窪是梁山泊的一部分,而方臘傳裡卻把蓼兒窪認為楚州南門外的一塊地方。玄伯又說:即以文體而論,四傳亦不甚相同,且所用地名,亦多古今的分別,皆足證明各傳非一人一時之所集,更足證各傳集成時的先後。前傳及徵方臘傳,徵二寇傳較老,征遼傳次之。徵方臘傳所用宋代的地名最多。 ……前傳經後人修改處似較多。 ……第三時期,約在明代,“即將《水滸》長篇故事,或二傳,或三傳,或四傳,合成更長篇的《水滸傳》。百回本即合三傳(前傳,征遼,徵方臘。)而成,百二十回本即合四傳而成者。……因為他們是分開的,自成一段,所以合二傳,三傳,四傳,皆無不成”。第四時期,即清初以後,“田、王,征遼,方臘三傳皆被刪去,前傳亦被刪去七十一回以後的事蹟,加了盧俊義的一夢,變作現行的七十回本。這種變化,完全是獨出心裁。他雖假託古本,這個古本卻似並未存在過”。李玄伯先生之說,有很大膽的假設,有很細密的推論,我也很佩服,所以也詳細摘抄在這裡。三我的意見玄伯先生的四期說,我最贊成他的第一時期。他指出最初的《水滸》故事是短篇的,沒有系統的,不一致的,並且各地有各地最喜歡的英雄。玄伯是第一個人發現這種“地方性”,可以解決許多困難。元人雜劇裡的《水滸》故事,便是從這種有地方性的短篇來的。但玄伯說的第二時期,我卻不敢完全贊同。他假定最早的長篇《水滸》故事曾經過所謂“四傳”的過渡時期。他說:如果當時就直接的成為一傳,……自應刪去沖突字句,前後照應。 ……這個理由,我認為不充分。百回本是結合成一傳的了,前後並不衝突,衝突的字句都刪去了。百十五回本和百二十四回本也是結成一傳的,其中便有前後衝突的地方,如既有王進被高俅陷害,又有王慶被高俅陷害;既有高俅投奔柳世權,又有高俅投奔柳世雄。可見衝突字句的有無,全靠改編的人的本事高低,並不關曾否經過四傳的階段。況且四傳之說,本身就很難成立。第一傳從開篇說到招安,還可成一傳。第二傳單說征遼,第三傳單記徵田虎、王慶,第四傳單記徵方臘,似乎都不能單獨存在罷?如果真有這三傳,它們也不過是三種短篇與“《智取生辰綱》”、《大鬧江州》,有什麼分別?既是獨立的短篇,便應該屬於玄伯所謂第一時期,不應該別立所謂第二時期了。故“四傳”之說,我認為大可不必有,還不如魯迅先生的“話本不同”說,可以免除更多的困難。魯迅先生與玄伯都主張一種“多元的”說法。魯迅說:後之小說既以取捨不同而分歧,所取者又以話本不同而違異。這是說《水滸傳》原本有各種“話本不同”,他假定有百回古本,有述“四大寇”的百二十回本,又有招安之後直接平方臘之別本,又有破遼的故事,其來源也許在明以前。 ——這便是四種或三種長篇古本了。這種多元的長篇全傳說,似乎比玄伯的“四傳”說滿意得多。大概最早的長篇,頗近於魯迅先生假定的招安以後直接平方臘的本子,既無遼國,也無王慶、田虎。這個本子可叫做“X”本。玄伯先生也認為前傳與徵方臘傳用的地名最為近古。不但如此,征遼與徵田虎、王慶三次戰事​​都沒有損失一個水滸英雄,只有徵方臘一役損失過三分之二。這可見徵方臘一段成立在先,後人插入的部分若有陣亡的英雄,便須大大的改動原本了。為免除麻煩起見,插入的三大段只好保全一百零八人,一個不叫陣亡。這是一種證據。徵田虎、王慶時收的降將,如馬靈、喬道清之流,在徵方臘一役都用不著了。這也可見徵方臘一段是最早的,本來沒有這些人,故不能把他們安插進去。這又是一種證據。這個“X”本,也許就是羅貫中的原本。後來便有人誤讀《宣和遺事》裡的“三路之寇”一句話,硬加入田虎、王慶兩大段,便成了一種更長的本子,也許真有百二十回之多這個本子可叫做“Y”本。後來又有一種本子出來,沒有王慶、田虎兩大段,卻插入了征遼國的一大段。這個本子可叫做“Z”本。魯迅先生疑心征遼的故事起於明以前,也許在南宋時。玄伯先生則以為征遼的一傳最晚出。我想玄伯先生的話,似乎最近事實。這三種古本的回數,現在已不可考了。大概“X”本不足百回,“Y”本大概在百回以外,“Z”本大概不過百回。到了明朝嘉靖時代,武定侯郭勳家里傳出一部《水滸傳》,有新安刻本,有汪太函(道昆)的序,託名“天都外臣”。 (此據《野獲編》)汪道昆字伯玉,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與王世貞齊名,是當時的一個大文學家。他是徽州人,此本又刻在徽州,也許汪道昆即是這個本子的編著者。當時武定侯郭勳喜歡刻書,故此書假託為郭家所傳。郭勳死在嘉靖二十八年(1549),也許此本刻出時,他已死了,故更容易假託。其時士大夫還不敢公然出名著作白話小說,故此本假託於“施耐庵”。這個本子,因為號稱郭勳所傳,故我們也稱為“郭本”。近見鄧之誠先生的《骨董瑣記》卷三有云:聞繆藝風丈雲:光緒初葉,曾以白金八兩得郭本於廠肆,書本闊大,至一尺五六寸,內赤髮鬼尚作尺八腿,雙槍將作一直撞雲。繆先生死後,他的藏書多流傳在外,但這部郭本《水滸傳》至今無人提及,不知流落在何方了。百二十回本的發凡說:郭武定本,即舊本,移置閻婆事甚善,其於寇中去王、田而加遼國,猶是小家照應之法,不知大手筆者正不爾爾。如本內王進開章而不復收繳,此所以異於諸小說,而為小說之聖也軟!又說:舊本去詩詞之煩蕪,……頗直截清明。又說:訂文音字,舊本亦具有功力,然淆訛舛駁處尚多。總以上所說,郭本可知之點如下:(1)王進開章,與今所見各本同。(2)移置閻婆事,不知如何移置法。(3)去王慶、田虎二段。(4)加遼國一段。(5)刪去詩詞。(6)有訂文音字之功。(7)據繆荃孫所見,書本闊大,其中雙槍將作一直撞,還保存《宣和遺事》的舊樣子;赤髮鬼作尺八腿,則和龔聖與《宋江三十六人讚》相同。我們關於郭本,所知不過如此。胡應麟說:餘二十年前所見《水滸傳》本,尚極足尋味。十數載來,為閩中坊賈刊落,止錄事實,中間遊詞餘韻神情寄寓處,一概刪之,遂不堪覆瓿。後數十年,無原本印證,此書將永廢。胡應麟生於一五五一年(據王世貞《石羊生傳》),當嘉靖三十年。他的死年不可考,他的文集(《少室山房類藁》,有《四庫全書》本,有《續金華叢書》本)裡無萬曆庚子(1600)以後的文字,他死時大概年約五十歲。他說的“二十年前所見《水滸傳》本”,當是他少年時,約當隆慶、萬曆之間,當西曆一五七二年左右。他所見的本子,正是新安刻的所謂郭本。他說那種本子“尚極足尋味”,中間多有“遊詞餘韻神情寄寓處”,更證以上文所引“王進開章”的話,我們可以斷定郭本的文字必定和李贄批點的《忠義水滸傳》百回本相差不遠。李贄(卓吾)死在萬曆三十年(1602),年七十六。今世所傳《忠義水滸傳》,大概出於李贄死後,因為他愛批點雜書,故坊賈翻刻《水滸傳》,也就借重這一位身死牢獄而名譽更大的名人。日本岡島璞翻刻的《忠義水滸傳》,有李贄的《讀忠義水滸傳序》一篇。此序雖收在《焚書》及《李氏文集》,但《焚書》與《文集》皆是李贄死後的輯本,不足為據。比如《三國演義》之有金聖嘆的“外書”,似是書坊選家的假託。若李氏批點本《水滸傳》出在一六○○年以前,胡應麟藏書最多,又很推崇《水滸傳》,不應該不見此本。故我疑心李氏批點本是一六○○年以後刻印的,大概去李氏之死不很久,約當一六○五年左右。大概郭本流傳不多,而閩中坊賈刪節的本子卻很盛行,當時文學家如胡應麟之流,都曾感覺惋惜,於是坊賈有翻刻郭本的必要,遂假託於李贄批點之本。試看岡島璞翻刻本所保存的李贄批語,與百二十回本的批語,差不多沒有一個字相同的。如第二回,兩本各有十幾條眉批,但只有一條相同。兩本同是所謂李贄批點本,而有這樣的大不同,故我們可以斷定兩本同是假託於李贄的。這種李氏百回本,大概是根據於郭本的,故我們可以從這種本子上推論郭本的性質。郭本似是用已有的“X”、“Y”、“Z”等本子來重新改造過的。 “X”本的事蹟大略,似乎全採用了。 “Y”的田虎、王慶兩大段,太幼稚了,太荒唐了,實在沒有採用的價值。但郭本的改作者卻看中了王慶被高俅陷害的一小段,所以他把這一段提出來,把王慶改作了王進,柳世雄改作了柳世權,把稱王割據的王慶改作了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孝子,把一段無意識的故事改作了一段最悲哀動人又最深刻的《水滸》開篇。此外,王慶和田虎的兩大段便全刪去了。郭本雖根據“X”、“Y”等本子,但其中創作的成分必然很多。這位改作者(施耐庵或汪道昆)起手確想用全副精力作一部偉大的小說,很想放手做去,不受舊材料的拘束,故起手的四十回(從王進寫到大鬧江州),真是絕妙的文字。這四十回可以完全算是創作的文字,是《水滸傳》最精彩的部分。但作者到了四十回以後,氣力漸漸不佳了,漸漸地回到舊材料裡去,草草地把一百零八人都擠進來,草草地招安他們,草草地送他們出去征方臘。這些部分都遠不如前四十回的精彩了。七十回以下更潦草得厲害,把元曲里許多幼稚的《水滸》故事,如李逵喬坐衙,李逵負荊,燕青射雁等等,都穿插進去。拼來湊去,還湊不滿一百回。王慶、田虎兩段既全刪了,只好把“Z”本中篇幅較短的征遼國一段故事加進去。故郭本和所謂李卓吾批點的百回本《水滸傳》,是用“X”本事蹟的全部而大加改造,加上“Z”本的征遼故事,又加上從“Y”本借來重新改造過的王進與高俅的故事作為開端,但完全刪除了王慶、田虎兩大部分。但據胡應麟所說,十六世紀的晚年,閩中坊賈刻有刪節本的《水滸傳》。 (其說引見上文)鄧之誠先生《骨董瑣記》卷三引金壇王氏《小品》說:此書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傳。予見建陽書坊中所刻諸書,節縮紙板,求其易售,諸書多被刊削。此書亦建陽書坊翻刻時刪落者。每回前各有楔子,是不可能的事;此與周亮工《書影》所說“一百回各以妖異語引其首”,同是以訛傳訛,後文我另有討論。王彥泓所記建陽書坊刪削《水滸》事,可與胡應麟所記互相印證,同是當時人士的記載。此種刪節的《水滸傳》,我們現在所見的,有百十五回本,有百二十四回本,雖未見而知道的,有百十回本。這些本子都比李卓吾批點本簡略的多。魯迅先生稱這些本子為“簡本”,但他不信百十五回本就是胡應麟說的閩中坊賈刪節本。他以為百十五回簡本“文詞蹇拙,體制紛紜,中間詩歌亦多鄙俗,甚似草創初就,未加潤色者。雖非原本,蓋近之矣。”魯迅主張百十五回簡本的成就“殆當先於繁本”。他的理由是:“以其用字造句,與繁本每有差違,倘是刪存,無煩改作也。”魯迅先生所舉的理由,頗不能使我心服。他論金聖嘆七十回本時,曾說:然文中有因刪去詩詞而語氣遂稍參差者,則所據殆仍是百回本耳。這可見“倘是刪存,無煩改作”之說不能完全成立。再試看我所得的百二十四回本,刪節更厲害了,但改作之處更多。如魯迅所引林沖雪中行沽的一段:在百回本(日本翻明本)有六百零一字(百二十回本同)在百十五回本有二百四十八字在百二十四回本只有一百四十一字可見百二十四回本是刪節最甚的本子,然而這個本子也有很分明的改作之處。如林沖在天王堂遇著酒生兒李小二,小二夫妻在酒店裡偷聽得陸虞候同管營差撥的陰謀,他們報告林沖,勸他注意,林沖因此帶了刀,每日上街去尋他的仇人,以後才是接管草料場的文章。這一大段在百回本和百二十回本里都有二千字之多,在百十五回本里也有一千一百多字。但在百二十四回本里,李小二夫妻同他們的酒店都沒有了。只說有一天,一個酒保來請管營與差撥吃酒,他們到了店裡,見兩個軍官打扮的人,自稱陸謙、富安,把高太尉的書信給管營與差撥看了,他們定下計策,分手而去。全文只有三百五十多個字。故若添上李小二夫妻的故事,須有一千一百到二千字;若刪了他們,改造一番,三百多字便夠用了。這可見刪節也往往正有改作的必要,故魯迅先生“刪存無煩改作”之說不能證明百十五回本之近於古本,也不能證明此種簡本成於百回繁本之先。俞平伯先生也主張此說,同一錯誤。今日市上最風行的每頁插圖的節本小說多種,專為小孩子和下流社會做的,俗名“畫書”。每頁上圖畫差不多佔全頁,圖畫上方印著四五十個字的本文,其中有《水滸傳》、《西遊記》、《薛仁貴征東》等等,刪節之處最多,有時因刪節上的需要,往往改動原文,以便刪節。看了這些本子,便知“刪存無煩改作”之說是不能成立的。故我主張,百十回本和百二十四回本等等簡本大概都是胡應麟所說的坊賈刪節本:其中從誤走妖魔到招安後征遼的部分,和後文徵方臘到卷末,都是刪節百回郭本的;其中間插入徵田虎、王慶的部分,是採用百回郭本以前的舊本(上文叫做“Y”本)的。加入這兩大段,又不曾刪去征遼一段,便不止百回了。故有百十回到百二十四回的參差。外面通行的《徵四寇》,即是從這些坊賈刪節本出來的。我從前認《徵四寇》是從“原百回本”出來的,那是我的誤解。四論百二十回本這種有田虎、王慶兩段的刪節本《水滸傳》,自然比那些精刻的郭本、李本流行更廣,於是一般讀者總覺得百回本少了田、王兩寇,像是一部不完全的《水滸傳》。所以不久便有百二十回本出現,即是現在商務印書館翻印的“出像評點《忠義水滸全書》”。因為大家感覺百回本的不完全,故這部書叫做“全書”。這部百二十回本又叫做“新鐫李氏藏本《忠義水滸全書》”,卷首有“楚人鳳里楊定見”的小引,自稱是“事卓吾先生”的,又說“先生歿而名益尊,道益廣,書益傳播,即片牘單詞留向人間者,靡不珍為瑤草,儼然欲傾宇內”。李贄死在萬曆三十年,此書之刻,當在崇禎初期,去明亡不很遠了。楊序又說,他在吳中,遇著袁無涯,遂取李贄“所批定《水滸傳》”付無涯。大概楊定見是改造百二十回本的人,袁無涯是出錢刻印這書的人,可惜都不可考了。此本有“發凡”十條,其中頗多可供考證的材料,故我在《水滸傳後考》裡,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裡,往往徵引“發凡”的話。但十年以來,新材料稍稍出現,可以證明“發凡”中的話有很不可信之處,如第六條說:古本有羅氏致語,相傳“燈花婆婆”等事,既不可複見;乃後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損之者,有嫌一百廿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這些話,十年來我們都信以為真,故我同魯迅先生都信古本《水滸》有羅氏致語,有相傳“燈花婆婆”等事;魯迅又相信古本真有百二十回本。我現在看來,這些話都沒有多大根據,楊定見並不曾見“古本”,他說“古本”怎樣怎樣,大概都是信口開河,假託一個古本,作為他的百二十回改造本的根據而已。羅氏致語之說,除此本“發凡”之外,還有周亮工《書影》說的:故老傳聞,羅氏《水滸傳》一百回,各以妖異語冠其首嘉靖時,郭武定重刻其書,削其致語,獨存本傳。又《王氏小品》也說:此書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傳。這都是以訛傳訛的話。每回前各有妖異的致語,這是不可能的事。 《水滸傳》的前面有“洪太尉誤走妖魔”的一段,這便是《水滸傳》的“致語”。全書只有這一段“妖異語”的致語,別沒有什麼“燈花婆婆”等事。 “燈花婆婆”的故事乃是《平妖傳》的致語,其書現存,可以參證。這是因為《水滸傳》和《平妖傳》相傳都是羅貫中作的,兩書各有一段妖異的致語,後來有人記錯了,遂說“燈花婆婆”的故事是古本《水滸傳》的致語。後來的人更張大其詞,遂說一百回各有妖異的致語了。 (參看胡適《宋人話本八種序》頁1—4,又頁27—30)至於古本有百二十回之說,也是“托古改制”的話頭,不足憑信。大概古本不止一種,上文所考,“X”本無征遼及王、田二寇,必沒有一百回:“Y”本有王、田而無遼國,“Z”本有遼國而無王、田,大概至多不過在百回上下,都沒有百二十回之多。坊間的刪節本,始合王、田二寇與遼國為一書,文字被刪節了,事實卻增多了,故有超過百十回的本子。楊定見改造王、田二寇,文字增加不少,成為百二十回本,所以要假託古本有百二十回,以抬高其書;其實他所謂“古本”,不過是建陽書坊的刪節本罷了。百二十回本的大貢獻在於完全改造舊本的田虎、王慶兩大寇。原有的田虎、王慶兩部分是很幼稚的,我們看《徵四寇》或百十五回本,都可以知道這兩部分沒有文學的價值。郭本與李卓吾本都刪去這兩部分,大概是因為這些部分太不像樣了,不值得保存。況且王慶的故事,既然提出來改作了王進,後面若還保留王慶,重複矛盾的痕跡就太明顯了,所以更有刪除的必要。後來楊定見要想保留田虎、王慶兩大段,卻也感覺這兩段非大大地改作過,不能保存。於是楊定見便大膽把舊有的田虎、王慶兩段完全改作了。田虎一段,百十五回本和百二十回本的回目可以列為比較表如下:百十五回本(84)宿太尉保舉宋江盧俊義分兵征討(85)盛提轄舉義投降元仲良憤激出家(86)眾英雄大會唐斌百二十回本(91)宋公明兵渡黃河盧俊義賺城黑夜(92)振軍威小李廣神箭打蓋郡智多星密籌(93)李逵夢鬧天池舊本寫徵田虎一役,全無條理,只是無數瑣碎的戰陣而已。改本認定幾個關鍵的人物,如喬道清,孫安,瓊英郡主,用他們作中心,刪去了許多不相干的小戰陣,故比舊本精密的多多。舊本又有許多不近情理的地方,改本也都設法矯正了。試舉張清匹配瓊英的故事作例。舊本中此事也頗佔重要的地位,但張清所以去假投降者,不過是要打救被喬道清捉去的四將而已。改本看定張清、瓊英的故事可作為破田虎的關鍵,故在第九十三回即在李逵的夢裡說出神人授與的“要夷田虎族,須諧瓊矢鏃”十個字,又加入張清夢中被神人引去教授瓊英飛石的神話,這便是把這段姻緣提作田虎故事的中心部分了。這是一不同。舊本既說瓊英是烏利國舅的女兒,後文喬道清又說她是“田虎親妹”,這種矛盾是很明顯的。況且無論她是田虎的親妹或表妹,她的背叛田虎,總於她的人格有點損失,至於張清買通醫士,毒死她的父親,也未免太殘忍。改本認清了此二點,故不但說瓊英“原非鄔梨親生的”,並且說田虎是殺她的父母的仇人。這樣一來,瓊英的背叛,變成了替父母報仇,毒死鄔梨也只是報仇,瓊英的身份便抬高多了。這是二不同。舊本寫張清配合瓊英,完全是一種軍事策略,毫無情義可說。改本借安道全口中說出張清夢中見了瓊英,醒來“癡想成疾”,後來瓊英在陣上飛石連打宋將多人,張清聽說趕到陣前,要認那女先鋒,那邊她早已收兵回去了,張清只得“立馬悵望”。這很像受了當時風行的牡丹亭故事的影響,但也抬高張清的身份不少。這是三不同。這一個故事的改作,很可以表示楊定見改本用力的方向與成績。此外如喬道清,如孫安,性格描寫上都很有進步。田虎部下的將領中有王慶,有範全,都和下文王慶故事中的王慶、範全重複了,所以改本把這些人都刪去了。這些地方都是進步。王慶的故事改造更多。這是因為這裡的材料比較更容易改造。田虎一段,只有徵田虎的事,而沒有田虎本人的歷史。百十五回本敘田虎的歷史,只有寥寥一百個字。百二十回本稍稍擴大了一點,也只有四百二十字。王慶個人的故事,在百十五回裡,便佔有四回之多,足足有一萬三千多字。材料既多,改造也比較容易了。不但如此,上文我曾指出王慶故事的原本太像王進的故事了,這分明是百回本《水滸傳》的改造者(施耐庵?)把王慶的故事提出來,改成了《水滸傳》的開篇,剩下的糟粕便完全拋棄了。百二十回本的改造者也看到了這一點,故他要保存王慶的故事,便不能不根本改造這一大段的故事。原本的王慶故事的大綱如下:(1)高俅未遇時,流落在靈璧縣,曾受軍中都頭柳世雄的恩惠。(2)高俅做殿前太尉時,柳世雄已升指揮使,來見高俅。高俅要報他的大恩,叫八十萬禁軍教頭王慶把他該升補的總管之職讓給柳世雄。(3)高俅叫王慶比武時讓柳世雄一槍。王慶心中不願,比槍時把柳世雄的牙齒打落。(4)高俅懷恨,要替柳世雄報仇,親自到十三營點名,王慶遲到,訴說家中有香桌香爐飛動進門的怪事,他打碎香桌,閃了臂膊,贖藥調治,誤了點名。高俅判他捏造妖言,不遵節制,斥去官職,杖二十,刺配淮西李州牢城營安置。這是王慶故事的第一段,是他刺配淮西的原因。這段故事有幾點和王進故事相像:①兩個故事同說高俅貧賤時流落淮西;②高俅的恩人柳世雄,在王進故事裡作柳世權,明明是一個人;③王慶、王進同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明明是一個人的化身;④王慶、王進同因點名不到,得罪高俅。因為這些太相像之點,這兩個故事不能同時存在;故百回本索性把王慶故事刪了,故百二十回本決定把這個故事完全改作。這一段的改本的大綱是:(1)王慶不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只是開封府的一個副排軍,是一個賭錢宿娼的無賴。(2)王慶在艮嶽見著蔡攸的兒媳婦,是童貫的侄女,小名喚作嬌秀。他們彼此留情,就勾搭上了。(3)一日王慶醉後把嬌秀的事泄漏出去,風聲傳到童貫耳朵裡。童貫大怒,想尋罪過擺佈他。(4)他在家乘涼,一條板凳忽然四腳走動,走進門來。王慶喝聲:“奇怪!”一腳踢去,用力太猛,閃了脅肋,動彈不得。(5)王慶因腰痛誤了點名,被開封府府尹屈打成招,定了個捏造妖言,謀為不軌的死罪。後來童貫、蔡京怕外面的議論,教府尹速將王慶刺配遠惡軍州。於是王慶便被刺配到陝州牢城。這裡面高俅不見了,柳世雄也不見了,八十萬禁軍教頭換成了一個副排軍,於是舊本的困難都解決了。王慶故事的第二段,在舊本里,大略如下:(1)王慶在路上因盤費用盡,便在路口鎮使棒乞錢。遇著龔端,送他銀子作路費,並且給他介紹信,去投奔他的兄弟龔正。(2)他到四路鎮龔正店裡,龔正請眾鄰舍來,請王慶使一回棒,請眾人各幫一貫錢,共聚得五百貫錢。(3)不幸被黃達出來攔阻,要和王慶比棒,王慶贏了他,卻結下了冤仇。(4)王慶到了李州牢城,把五百貫錢上下使用,管營教他去管天王堂,每日燒香掃地。(5)王慶因比棒打傷了本州兵馬提轄張世開的妻弟龐元,結下了冤仇。張世開要替龐元報仇,把王慶調去當差,尋事叫他賠錢吃棒,預備要打他九百九十九棒。(6)王慶吃苦不過,把張世開打死,逃出李州,在吳太公莊上教武藝。又逃到龔正莊上,被黃達叫破,王慶把黃達打死,又逃到鎮陽城去投奔他的姨兄範全。(7)王慶在快活林使朴刀槍棒,打倒了段五虎,又打敗了段三娘,段三娘便嫁了他。(8)恰好龐元在本地做巡檢,王慶記念舊仇,把他殺了,同段三娘逃上紅桃山做強盜。(9)王慶故事中處處寫一個賣卦的金劍先生李傑,李傑邀了龔正弟兄來助王慶;王慶請他做軍師,定下制度,佔了秦州,王慶稱秦王。這段故事,人物太多,頭緒紛繁,描寫的技術也很幼稚。百二十回本的改作者決心把這個故事整理一番,遂變成了這個新樣子:(1)王慶刺配陝州,路過新安縣,打傷了使棒的龐元,結識了龔端、龔正弟兄。龔氏弟兄與黃達尋仇,王慶打傷了黃達,在龔家村住了十餘日,龔正送他到陝州,上下使用了銀錢,管營張世開把王慶發在單身房內,自在出入。(2)後來張世開忽然把他喚去做買辦,不但叫他天天賠錢,還時時尋事打他,前後計打了他三百餘棒。王慶後來在棒瘡醫生處打聽得張世開的小夫人便是龐元的姐姐,又知道張世開有意擺佈他,代龐元報仇。王慶夜間偷進管營內室,偷聽得張世開與龐元陰謀,要在棒下結果他的性命,一時怒起,遂殺了張、龐二人,越城逃走了。(3)他逃到房州,躲在表兄範全家中,用藥銷去了臉上的金印。有一天,段家莊的段氏弟兄接了個粉頭,搭戲台唱戲,王慶也去看熱鬧,在戲台下賭博,和段氏弟兄爭鬥,又打敗了段三娘。次日,段太公叫金劍先生李助去做媒,把段三娘嫁給他。成親之夜,忽有人報告,說新安縣的黃達打聽得王慶的踪跡,報告房州州尹,就要來捉人了。(4)李助給他們出主意,教他們反上房山去做強盜。後來他們打破房州,聲勢浩大,打破附近南豐荊南各地。王慶自稱楚王,在南豐城中建造宮殿,佔了八座軍州,做了草頭天子。這樣大改革,人物與事實雖然大致採用原本,而內容完全變了,地理也完全改變了,描寫也變細密了,事蹟與人物也集中了。百二十回本作序的楊定見自稱“楚人”,他知道河南、湖北、江西一帶的地理,故把王慶故事原本的地理完全改變了。舊本的王慶故事說王慶佔據“秦州”,稱“秦王”。書中可考的地名,如梁州,洮陽,秦州,皆在陝西、甘肅兩省。這便不是“淮西”了!楊定見是湖北人,故把王慶的區域改在河南西南,湖北全境,及江西的建昌一角。 (看本書百五回,頁47—48)所以王慶不能稱“秦王”了,便改成了“楚王”。舊本的賣卦李傑是洮西人,此本也改為“荊南李助”,這也是楊定見認同鄉的一證。原本中的地名,如“天王堂”,和林沖故事的天王堂重複了,如“快活林”和武松故事的快活林重複了,改本中都一概刪改了,這也算一種進步。改本把王慶早年故事集中在新安、陝州、房州三處,把龔端、龔正放在一處,把李傑的幾次賣卦刪成一次,把張世開和管營相公並作一個人,把龐元和張世開並在一塊被殺,把吳太公等等無關重要的人物都刪了。 ——這都是整理集中的本事,都勝於原本。原本的王慶故事顯然分作兩截:王慶得罪高俅以至稱王的歷史,自成一截。宋江征王慶的事,又自成一截。這兩截各不相謀,兩截中的人物也毫不相干,前截的人物如李傑,段氏兄妹,龔氏弟兄,皆不見於後截。這一點可證明李玄伯先生假定的短篇的《水滸》故事。大概王慶的歷史一截,只是一種短篇王慶故事,本沒有下文宋江征討的結局。這個王慶本是一條好漢,可以改作梁山上的一個弟兄,也可以改作《水滸》開篇而不上樑山的王進,也可以改作與宋江等人並立的一寇。後來舊本的一種便把他改作四寇之一,又硬添上宋江征王慶的一段事。百回本的作者便把他改作王進,開篇而不結束。百十五回等本把這兩種辦法併入一部《水滸傳》,便鬧出種種矛盾和不照應的笑話來了。楊定見看出了這裡面的種種短處,於是重新改作一番,把李助(李傑)、段二、段五、段三娘、龔端等人,都插入後截宋江征討的一段裡,使這個故事前後照應。這是百二十回本的大進步。至於描寫的進步,更是百二十回本遠勝舊本之處。百十五回本敘王慶的歷史只有一萬三千字;百二十回本把事蹟歸併集中了,而描寫卻更詳細了,故字數加至二萬字。試舉幾條例子。如李傑第一次賣卦,百十五回本只有一百六十個字的記載,百二十回本便加到八百字的描寫。其中有這樣細膩的文字:……王慶接了卦錢,對著炎炎的那輪紅日,彎腰唱喏;卻是疼痛,彎腰不下,好似那八九十歲老兒,硬著半揖半拱的兜了一兜,仰面立著禱告。 ……李助搖著一把竹骨折疊油紙扇。 ……王慶對著李助坐地,當不的那油紙扇兒的柿漆臭,把皂羅衫袖兒掩著鼻,聽他。 (百二回,頁12—13)又如寫定山堡段家莊的戲台下的情形:那時粉頭還未上台,台下的四面有三四十隻桌子,都有人圍擠著在那裡擲骰賭錢。那擲骰的名兒非止一端乃是六風兒,五麼子,火燎毛,朱窩兒。又有那攧錢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餘簇人。那攧錢的名兒也不止一端,乃是渾沌兒,三背兒,八叉兒。那些擲骰的在那裡呼麼喝六,攧錢的在那裡喚字叫背;或夾笑帶罵,或認真廝打。那輸了的,脫衣典裳,褫巾剝襪,也要去翻本。 ……那贏的,意氣揚揚,東擺西搖,南闖北踅的尋酒頭兒再做:身邊便袋裡,搭膊裡,衣袖裡,都是銀錢;到後來捉本算賬,原來贏不多;贏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佔了頭兒去。 ……(百四回,頁33)這樣細密的描寫,都是舊本的王慶故事裡沒有的。舊本於徵王慶的一段之中,忽然插入“宋公明夜遊玩景,吳學究帷幄談兵”一回,前半宋江和盧俊義,吳用,喬道清諸人各言其志,後半吳用背誦《武侯新書》,全是文言的,迂腐的可厭。百二十回本把這一回全刪去了。但征討王慶的戰事,無論如何徹底改造,總不見怎樣出色;不過比舊本稍勝而已。我在上文舉的這些例子,大概可以表示百二十回本的性質了。百二十回本的改作者,大概就是作序的楚人楊定見,他想把田虎、王慶兩部分提高,要使這兩段可以和其他的部分相稱,故極力修改田虎故事;又發憤改造王慶故事,避免了舊本里所有和百回本重複或矛盾之處,改正了地理上的錯誤,刪除了一切潦草的、幼稚的記載(如王慶與六國使臣比槍),提高了書中主要人物的性格(如張清、瓊英等),統一了本書對王慶一群人的見解(王慶在舊本里並不算小人,此本始放手把他寫成一個無賴。),並且抬高了人物描寫的技術。 ——這是百二十回本的用意和成績。但《水滸傳》的前半部實在太好了,其他的各部分都趕不上。最末的部分——平方臘班師以後——還有幾段很感動人的文字:如寫魯智深之死;燕青之去;宋江之死;徽宗之夢,都還有點文學的意味。百回本里的征遼一段,實在是百回本的最弱部分,毫沒有精彩。碣石天文以後,征遼以前,那一長段也無精彩。徵方臘的部分也不很高明。至於田虎、王慶兩大段,無論是舊本,或百二十回的改本,總不能叫人完全滿意。如果《水滸傳》單是一部通俗演義書,那麼,百二十回的改本已可算是很成功的了。但《水滸傳》在明朝晚年已成了文人共同欣賞讚歎的一部文學作品,故其中各部分的優劣,很容易引起文人的注意。後來刪削《水滸傳》七十回以下的人,即是最崇拜《水滸傳》的金聖嘆。聖嘆曾說:天下之文章無出《水滸》右者!他刪去《水滸》的後半部,正是因為他最愛《水滸》,所以不忍見《水滸》受“狗尾續貂”的恥辱。也許還有時代上的原因。我曾說:聖嘆生在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忠、李自成一班強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得強盜是不可提倡的,是應該口誅筆伐的。 ……聖嘆又親見明末的流賊偽降官兵,後復叛去,遂不可收拾,所以他對於《宋史》侯蒙請赦宋江使討方臘的事,大不滿意,極力駁他,說他“一語有八失”;所以他又極力表章那沒有招安以後事的七十回本。 (《水滸傳考證》)金聖嘆的文學眼光能認識《水滸》七十回以下的文筆遠不如前半部,他的時代背景又使他不能贊成招安強盜的政策,所以他大膽地把七十回以下的文字全刪了,又加上盧俊義的一個夢,很明顯地教人知道強盜滅絕之後天下方得太平。這便是聖嘆的七十一回本產生的原因。聖嘆的辯才是無敵的,他的筆鋒是最能動人的。他在當日有才子之名,他的被殺又是當日震動全國的一件大慘案。他死後名譽更大,在小說批評界,他的權威直推翻了王世貞、李贄、鍾惺等等有名的批評家。那部假託“聖嘆外書”的《三國演義》尚且風行三百年之久,何況這部真正的聖嘆評本的七十回本《水滸傳》呢?無怪乎三百年來,我們只知道七十回本,而忘記了其他種種版本的存在了。我們很感謝李玄伯先生,使我們得見百回本的真相;我們現在也很感謝商務印書館,使許多讀者得見百二十回本的真相。我個人很感謝商務印書館要我作序,使我有機會把這十年來考證《水滸》的公案結一筆總賬。萬一將來還有真郭本出現的一天,我們對於《水滸傳》的歷史的種種假設的結論,就可以得著更有力的證實了。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三日《胡適文存三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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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虐狂

日本江戶時代末期浮世繪畫家歌川國芳作品「通俗水滸傳豪傑」,圖為旱地忽律朱貴。(取材自網路)
日本江戶時代末期浮世繪畫家歌川國芳作品「通俗水滸傳豪傑」,圖為旱地忽律朱貴。(取材自網路)
日本江戶時代末期浮世繪畫家歌川國芳作品「通俗水滸傳豪傑」,圖為黑旋風李逵。(取材自網路)
日本江戶時代末期浮世繪畫家歌川國芳作品「通俗水滸傳豪傑」,圖為黑旋風李逵。(取材自網路)
《水滸傳》寫殘虐狂的故事,但是從來沒有鼓吹殘虐狂,所以文字自我約束,筆墨深淺似有準則。
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最早提及《水滸傳》的「殘虐狂」問題。(C.T.Hsia,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A Critical Introducti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8,pp.96.)夏著的英文原字是sadism。我們沿用稍後會討論的孫述宇的中譯。殘虐意指行為殘忍虐待。殘虐狂是種變態心理,在他人遭暴而痛苦的時候得到快感。有這種心理的人可以長期重複殘虐的行為。
夏志清沒有進一步舉例詳論殘虐狂。我們試做補充。「天殺星」李逵是殘虐狂擬人化的完美造型。證諸他在執刑殺死黃文炳儀式裡的表現,他樂於增加他人痛苦的態度是不容置疑的。
李逵拿起尖刀,看著黃文炳笑道:「你這廝在蔡九知府後堂,且會說黃道黑,撥置害人,無中生有攛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爺卻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就當面炭火上炙來下酒。割一塊,炙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纔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紅頭領做醒酒湯。眾多好漢看割了黃文炳,都來草堂上與宋江賀喜。(第四十一回)
在場觀禮的好漢事後向宋江「賀喜」的理由是復仇成功,不是慶祝殘虐狂的演出。團隊心態不允許他們對那嚴肅的儀式表示任何異議。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說他們是否同意殘虐狂。所以我們只專注於李逵足以證明那種變態心理在這個故事裡存在的事實。
百廿回版本故事結尾非常注意處理好漢們的過世方式。宋江呈奏皇上的一百八人現況清單裡已有陣亡、病故、坐化等三個項目。之後還有毒死(如盧俊義,宋江)、自縊(如吳用,花榮)、自然死亡(如武松,戴宗,阮小七)等等。李逵的情形較複雜。宋江知道自己中了賊臣奸計藥酒,即將死亡,怕李逵在宋江死後造反,「壞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義之名。」所以誘使李逵也喝致命的酒。事後宋江據實告知李逵,後者從容接受殞滅。
宋江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歷史留名。然而我們可以解釋為作者知道必須為殘虐狂這個議題表態。由宋江毒死李逵,可以表示作者本身不支持、並要刻意撲滅殘虐狂。用上列其它死因送李逵出場都無法顯示那個意願的堅決。李逵長眠讓我們看到天殺星或殘虐狂的整個生命週期。李逵接受長眠的寧靜反應可以與吳用和花榮在宋江墳旁自縊相提並論。這個故事強調為知己者效忠的普世價值。
胡適在百廿回本《忠義水滸傳》序文裡說那本書後半不如前半,但是後半部「有幾段很感動人的文字」:魯智深之死、燕青之去、宋江之死、徽宗之夢。(《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論集》,上海古籍,一九八八,頁八五五)現在我們知道李逵之死也增加了那後半部的重要。我們在百廿回版本,而非七十回版本(昔日所謂的標準讀本),才能看清殘虐狂議題的全程作業。由於這個作業的完成,我們可知殘虐狂絕非在說書傳統裡不知不覺地貿然出現的。至少我們可以說,在漫長說書傳統的末期,或是在把說書腳本編寫成長篇小說的過程裡,「作者」知道他需要為這個議題做個交代。
當然這只是小說意義的詮釋而已。但是這個提法與孫述宇的水滸意見相關。
孫述宇《水滸傳的來歷、心態與藝術》認為《水滸傳》故事情節時或兇殘,但是小說描述絕非殘虐,不能說作者和欣賞這些故事的人心中有「殘虐狂(所謂sadism)」。(台北時報文化,一九八三年,頁三四六~三四七)這是夏志清水滸論述的後續討論,也是個突破性的卓見。
在眾多例證之中,孫述宇比較了《水滸傳》和《金瓶梅》武松殺嫂的文字,以證明前者小說藝術實非殘虐。(孫,頁三五三)細讀他的舉證以及相關論述,我們可梳理出這個較有規律可循的要則:《水滸傳》蓄意省略了遇難者在死亡之前的創傷和痛苦。我們可以根據那項簡則挑揀出更多例證。例如宋江的仇人黃文炳遭李逵慢慢活刮致死,開始刮肉之後、未死之前,黃文炳居然一聲不響,而且傷口、身體反應,都一字不提。再舉個例子。李逵在四柳村用斧砍下莊主狄太公女兒和王小二的頭。兩人已死,還要亂剁死屍。非常殘酷。可是沒有受難者身體反應或傷口的描述。
另外一個書寫策略同樣有趣:盡量避免直接書寫進食人肉。孫述宇說「於是李逵把他的肉割下來一片片炙了吃」。(孫,頁三四八)然而如前節抄錄的引文所示,百廿回版《水滸傳》從來沒有直言在場的包括李逵在內的三十位好漢吞噬了黃文炳的肉。
暗示的意思當然是他們(至少李逵)吃了人肉並且稍後喝了醒酒湯。否則李逵為何費事燒烤並且取心?黃文炳死後,跟隨宋江一起上梁山泊的好漢都列了名,加上宋江恰好三十位,應該就是稍早在場見證李逵活刮黃文炳的那群人。所以並非所有觀禮者都食人肉。在場的神行太保戴宗為了操作神行法術,需素食戒葷。這裡的關鍵是作者有意省略了吃吃喝喝的實際描述。
這個慎重處理人肉吃食的態度大大支持了孫述宇那個小說藝術不事殘虐的論斷。形諸筆墨的例外倒是頗為著名:第四十三回李逵割下李鬼新鮮屍體的兩塊腿肉,洗淨,燒吃,直至飽腹才止。作者拒絕重複這種震撼效果。在許多其他類似的情況裡,儘管好漢們誇口要飢餐人肉或渴飲浸泡人心的醒酒湯,或者在暗示的意義上可能已經犯案,作者始終避免直描他們造次行事。這表明作者認為這種吃喝茲體重大,不敢掉以輕心。
例子多不勝舉。第十一回,豹子頭林沖在朱貴的酒店裡要兩斤熟牛肉下酒。酒保端來牛肉及菜蔬。林沖只顧喝酒。稍後朱貴認出林沖身份,才坦承店裡平常殺有財帛的單客,「將精肉片為羓子,肥肉煎油點燈」。羓子指乾肉。所以林沖一直沒誤食人肉。值得注意朱貴「隨即安排魚肉,盤饌酒肴,到來相待」。這裡明言魚肉。所以次晨「吃了些肉食之類」,大概也非人肉。第廿七回武松在酒店裡治服母夜叉孫二娘之前沒進酒肉。書中防送公人非蠢即壞。這裡兩個防送的公人「拿起來便吃」,沒說是否吃了桌上的人肉包子。重點是武松沒上當。次回張青和孫二娘「宰殺雞鵝」招待。講明了肉的類別。第卅二回燕順的部屬俘獲宋江,揚言要剖他心肝做醒酒湯,大家吃新鮮人肉。宋江脫困之後那些誇口當然落空。第卅六回宋江和兩個防送公人在揭陽嶺酒店中計,吃了牛肉、喝了麻藥酒。李俊救醒三人之後,三人又吃了牛肉。作者沒說這個店裡以人肉冒充牛肉。所以不能確定他們是否誤食了人肉。
《水滸傳》寫殘虐狂的故事,但是從來沒有鼓吹殘虐狂,所以文字自我約束,筆墨深淺似有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