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31日 星期四

漢寶德談拜訪胡適之先生

2006-08-30
洞洞館--建築上的花格屏
 漢寶德∕文.圖.題字
  前幾天,台大的學生為了保衛一棟四十幾年歷史的建築向學校抗議,台大當局為了新建一座人文大樓要把人類學系及農業陳列館等建築拆除。學生們認為這幾棟建築是寶,是六○年代的經典作,它的特色是牆壁全由洞洞組成,他們暱稱之為洞洞館,以為是了不起的創意。
  我記得這幾棟建築是有巢建築師事務所的作品。有巢的主持人虞曰鎮先生在觀念閉塞的那個時代,算是思想開明的人物。他請當時為東海大學建校的張肇康先生代筆,才留下這樣一個作品,我非常贊成台灣大學保存這個作品,為當時流行的風格留下紀錄,但如果說「洞洞」是該建築的新創,就去事實太遠了。
  「洞洞」究竟是什麼呢?是用瓦質燒成的圓圈,整齊的砌在牆上。牆原本是隔絕內外之用,用圓圈砌成的牆也有隔絕的作用,卻可以通風。在視覺上,從外面看不到裡面,從裡面卻可隱約看到外面,在亞熱帶的台灣,說起來是有它的功能的。
  記得在六○年代初,我在東海擔任講師,由胡宏述的父親引介,一起到中央研究院去拜訪胡適之先生。胡先生接見年輕人總是給一些啟示,他知道我們是學建築的,所以說了一些建築應以功能為重的話,完全符合現代主義的理論。我記得他指著客廳外面的圍牆,也是一堵洞洞牆,說他並不贊成這種無謂的裝飾,但是夏天天氣熱,這牆有通風的作用,所以也有一定的道理。
  那麼「洞洞」是怎麼創造出來的呢?胡適之先生的眼光是銳利的,洞洞是為裝飾的目的產生的。
  現代建築在美國發展到二十世紀中葉,建築界已經感覺到純理性的苦燥。當時的理論是建築的美要以結構系統來表達,所以最通用的柱樑架構就成為新建築,尤其是公共建築最常見的外觀了。那時候,重要的建築,如紐約的林肯中心,只能在柱子上出點花樣,一切以古典簡單的比例美為依據來設計。這時候,有些腦筋稍微靈活的人就不能不在裝飾上想辦法。
  由於純裝飾是當時建築界的大忌,就有人在柱樑之間的牆壁上動腦筋。當時的理論,牆壁若不是實牆就是玻璃,比較流行的是玻璃。有人想到介乎兩者之間的做法,就是格子窗。上世紀五○年代,有一位建築師名為史東(Edwards Stone),就是在柱樑之間使用花格子牆而聲名大噪。因為花格子有半穿透的作用,所以是現代建築可以勉強接受的。我相信發明這個辦法的人一定是受了中國建築的影響,明清以後中國建築的門窗上布滿了花格,是建築裝飾中最重要的部分。最近紐約市的開發商要把哥倫布圓環(Columbus Circle)上一棟史東設計的建築拆除,為市政府的古蹟委員會審查通過,引起建築界的抗議,就是一棟柱樑間嵌花格子的建築。
  花格子可以有各種花樣,用在門窗上容易,用在牆壁上必須有承重的作用,就比較困難些。考究些的花格子是特別設計的鏤空水泥磚砌成的,有些比較輕快的結構,則用金屬圖案拼成。有一陣子風行全球。由於花格的設計可以自由發揮,所以頗受有些建築師的歡迎。
  記得在民國四十七、八年時,我在成大建築系任助教,奉命為建築系新系館的院子試作景觀設計。我哪裡懂得景觀?打鴨子上架,就在地面做了步道,用草坪、舖面等設計了圖案,在空間上,建議於門廳與院子間立一個影壁,老師們都很贊成,可是這個影壁做成什麼樣子呢?
  最後大家比較滿意的是中間嵌以花格的水泥框框,也許是無意識受流風的影響吧,大家覺得半透空的牆壁較合適。中間嵌什麼花格呢?當時我想到的正是紅瓦管切成的圓桶砌成的簡單圖案。可是王濟昌教授覺得玻璃圓桶更有半透明感,我就照他的意思畫圖了。睽別當年的建築系館已經幾十年了,建築系也早已搬了家,不知那座玻璃洞洞的屏風仍在否?
  就在這個時候,張肇康先生在初創的東海大學,代表貝律銘建造校舍,他們設計的校園,放棄了現代建築的平頂造型,採用了傳統的瓦屋斜頂。由於不用曲線,看上去很像直線條的中國民房,由於屋頂下到樑上的部分使用原木,所以有人說是日本式建築。而樑以下則與現代建築的簡單造型並無差異。為了點綴素樸的外觀,他們使用了很多種花格牆。
  當我們第一次抱著朝聖的心情去參觀的時候,就對張先生使用透空花格的方式留下深刻的印象。最簡單的用在圍牆上。是用普通紅磚砌成的半透空圖案。而女生宿舍的圍牆似乎是用水泥空心磚砌成的。這在當時是建築師使用最多的砌透空牆的方式。
  在我印象中,花格用得最精緻的部分,是圖書館的後壁。後面是書庫,需要採光,也需要安全,所以使用花格子牆面既實用,也有裝飾的效果。張先生在這裡是用綠釉花格磚砌牆,顯然是自台灣傳統建築中的綠釉花磚得到的靈感。我推想這是很昂貴的做法,只有當時富有的東海大學才做得到。清水混凝土的樓板及同樣是清水混凝土的窗框上,把花格牆分割成近似長條隔屏一樣的精緻外觀,張先生也是頗以此為驕的。
  東海的建築都有兩堵清水磚砌山牆,精工砌成。主要的建築在磚牆上端斜屋頂搏風版下面的三角空間,都砌了六角形的花格牆,破除單調的感覺,非常細緻美觀,可惜一般人很少注意。建築師在這些細節上下的工夫,由於民眾缺乏銳敏的眼睛,都被忽略了,這是建築藝術的悲哀。
  可是在山牆上砌花格窗並不是中國的傳統,台灣的民間通常在山牆上做懸魚、花籃或八寶等裝飾,東海的作法恐怕是來自西洋建築的教堂。
  西洋的教堂自中世紀始就是把山牆當正面。早期的教堂外觀很樸實,是一堵石牆,開一個門洞,在山牆的上端,開一個大圓窗,中間是車輪形的格子,後來稱為玫瑰窗,是歐洲「仿羅馬式」教堂的重要特色。這樣的教堂,由於類似教堂的原型,容易建造,造價低廉,在美國,乃至傳到東方來,被普遍的採用。台灣早期的教堂,大多屬於此種形式。
  東海的學生中心的主建築是銘賢堂。民國五十年代初,在教堂未完成前,代替教堂的功能。建築師的功力都表現在正面的山牆上,正像一座教堂,在山牆上端是一個玫瑰窗,下面是三開間的進口,紅磚牆面太大,建築師用混凝土框子分成六片,比例非常恰當,圓形的窗、方形的門,上面是懸山式屋頂,及封板上的九朵梅花釘,在當時可能是全台灣最優美的建築,視覺的焦點是那只圓形玫瑰窗,混凝土圓框中,填的是大小紅瓦桶組成的花瓣,是純裝飾性的「洞洞」。
  與東海大學使用的各類洞洞相比,台大人類學館的外觀要粗糙得多。老實說,我很懷疑張肇康先生參與的深度。在東海使用的洞洞,按照其部位而有所區別,使人感到適切、恰當、美觀。可是人類學系的洞洞館居然是一座柱樑分明的現代建築,全身披著洞洞的外衣,缺乏精緻的細節與細密的思考,與我認識的張肇康的風格絕然不同。我推想張先生只是顧問的角色,建築的執行仍然出於有巢工作人員的手筆。但可惜兩位前輩都已棄世,個中原委今天也很難查證了。
  比較台大農業陳列館與人類學館的外觀,就可看出精緻的設計與一般設計間的分別。農業陳列館應該是張肇康的親筆之作,這座建築是平頂,地面層退縮,但使用洞洞的正面,比例與細節都很細緻,洞洞並未落地,而在陳列館兩邊的人類學館,雖也是平頂,都有出簷,又使洞洞落地,都是缺乏合理思考,審美的敏感度顯然不足。
  在「洞洞」流行的歲月,我曾於暑假期間到楊卓成先生的事務所實習。記得曾參與他為台大設計體育館的計畫,這座館是由一位很有經驗的學長執筆的,我受命處理該館的正面,要怎麼做呢?在當時只有用花格裝飾。我把正面分成若干格,中間用花格屏填滿,取適當的比例,看上去就很有樣子了。楊先生看了很滿意,就著意留我下來為他工作,使我留校當助教的決心幾乎動搖。台大已經建造了一座龐大的體育館,可是當年的舊館仍然存在,我偶爾自新生南路上還可以遙遠的瞥見那個我熟悉的正面,使我回想起建築少不了「洞洞」那段年輕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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