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18日 星期二

【胡適先生在紐約】1958年4月5日《中央日報》

 胡適紀念館 Hu Shih Memorial Hall


【胡適先生在紐約】
  1958年4月初胡適即將返臺就任中研院院長,2月下旬胡適在紐約接受《中央日報》記者「不速客」的訪問,訪談中可見胡適興致相當高昂,興之所致無所不談。本文於1958年4月5日《中央日報》刊出:
  胡先生正要推門外出,我恰好按響了他的門鈴,他放下手中的帽子,說咱們且先談幾分鐘吧!結果,上午十時坐下,下午兩點一刻才得告辭,還是我想起了午睡的問題,先生連這也竟要放棄,真是好客如昔,健談如昔!
  他住在這國際大都市的西區81街104號4樓公寓,依然是四壁圖書,不精緻而親切,一派中國學者風度。若依先生聲望,居處應遠比這考究,至少應有一個用人以佐雜物;然而在美國不是百萬富翁,沒人用得起「下女」,所以二老賃屋而居,一切自理。夫人打掃廚房,先生便清理內務,夫人燒飯,先生便淨桌放筷,飯後又把飯菜撤囘廚房,隨手帶來抹布,拭几擦桌,事必躬親。夫人送茶給客人,帶來一杯給先生,他便連聲道謝:「磕頭磕頭」,而且不是虛謊,真的是欠起身來。在同客人的談話中間,偶有觸發,便告個罪,走進廚房把客人的來由和有趣的談話相告細君,真是親切如夫妻,相敬如賓客,中西風味,二者兼備,融會貫通,老而彌淳。
  對年輕人的提携,先生引此爲己任,而且是出之以自然,好像生來就該如此似的。他一聽說我要到牡蠣灣羅斯福總統的長孫媳婦家去作客,便提醒我見面後便當先往謁羅氏陵墓。這是禮貌,咱們是禮義之邦,卽令她們謙讓,亦可使她們知道中國學人的風度。並且不憚煩地將我吐音有誤的地方加以改正。眞是提攜後進,無所不至,一一都代我設身處地想得週全。
  牆上挂了一些張大千、齊白石的畫,話就由這裏談聊了開去。先生說大千在巴黎開畫展很得好評,但他認爲大千若要有更高成就,應該再有敦煌精神埋頭十年,因爲人生究竟有限(大千先生近忽病目,幾乎成了語讖)。至於白石先生,曾親將其生平資料送來求先爲之作傳,結果只成年譜一稿。而且從資料排比中,把齊老先生的「瞞天大謊」都給審判了出來。因爲白石翁72歲不利本命,所以過了71,接着就過73,這個謊話當然擋不住科學方法的考驗,審問之下,逼得老人口吐實情,先生言下大爲得意。並把年譜及一些圖畫的書借給我看。
  又和我說,西方學者總不能明白中國畫由人物到山水變遷的眞象,中國美術史家又好以萬言長書來解釋其要點。其實劉勰的《文心雕龍》上「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這句話,正是恰中竅要。先生的意思以爲,這仍是哲學思想上的問題,人厭倦了淸談,便重返入自然,人物畫因之衰微,山水畫取而代之,──先生說入了自己的本行,聲音宏亮,容光煥發,仍是他的一貫風格。千言萬語,條理井然,文如其人,一清見底。
  先生略作停頓,我乘機說明了下愚之見的景仰,我認為每一位真實的學者,在精力充沛這一點上都異乎常人,先生「半」生,做那麽多事,著那麽多書,卽令我終日手不停揮,抄抄改改,一輩子也完成不了一半。──這使我想到了董作賓先生,當我睡了一覺醒來,他却世務初息,方始挑燈工作,而竟然工作了那麽多,真都是「非常人」也!
  先生對此,解釋說:人在活命之外必得有所嗜,有所樂。這種業餘性質的玩票,樂之不倦,亦能有所成就。自云生平未拿過一文稿費,而且大都是燈下趕出來的文章,若云有所成就,大半都是這種「業餘選手」的功勞。
  這自然使我想到了先生的健康問題。先生說:「前幾年心臟病鬧得很厲害,當一次醫生告知病况嚴重隨時有「歸去」的可能時,的確很灰心了四五分鐘,──但僅僅是四五分鐘,馬上領悟到自身得此裁判,原是公道之至:試以銀行爲例,此生大半都是透支,白天做事,晚上寫文章,寅吃卯糧,早把後半世精力預支精光。如今銀行年終結賬,只好全部繳淸。如此一想,病有應得,了無怨尤。想及陶淵明詩的『當盡卽須盡』、『不憂亦不懼』 ,心下立時坦然。──到如今已經七年過去了,雖然藥瓶子不離左右,但此身健在,樂趣不減當年,銀行總算對我特別通融」。
  這一段談話,予我印象最深,人若意境高遠,到處都遮擋不住,甚至在生死之際,亦能發射智慧光芒。試想,當我們被醫生宣佈隨時有死亡可能時,誰能不心灰意懶,黯然神傷?然而先生只用了5分鐘的時間,便明白了「生吾順事,歿吾寧也」的道理,坦然無慮地接受了命運。──我想,怕正是這種東方哲學的心理坦然,先生的心臟病才能如此不藥而愈。
  旣然還有命可活,先生說:「我仍當讀書治學,不異平時」。我便乘機請教治學之方。先生自云,平生最推崇朱夫子,19歲擧進士,天分高極了,他却肯在平實處下工夫,所以他的成就不可企及。其次有顧亭林先生,他少時英氣豪邁,後來却平易踏實。……龜兎競走的故事人人曉得,先生却勸有志於學的朋友:「勿矜兎子天才,且下烏龜工夫」!
  仍是見機而作循循善誘的辦法,先生隨手從案頭抽出一張天藍色的卡片,提筆就寫下朱子治學的要點:
   「寧煩(繁)勿略,寧下勿高,寧淺勿深,寧拙勿巧」。
  朱晦庵答汪尚書,隆興二年(1164年朱子年35歲),雖是信手寫來的一紙卡片,但哲學家的深邃與歷史學家的精確兼而有之。我趕緊接着說:「胡先生,請就把這給我作個紀念好吧?我當時時以此自勵!」生死一笑慨允。
  我帶着這張卡片滿懷欣喜地走出了先生書齋,一轉眼又落在喧嘩紛亂的紐約地道車中。但虛往實歸,心情與來時逈異,智慧高地的旅行,使我不再有歧路亡羊之彷徨,我似乎有了要走的方向,還得到了怎樣走去的方向。
報導描述:〈胡適先生在紐約〉
報導出處:《中央日報》1958年4月5日6版
留言
分享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