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改變中國的那一天

“五四”，改變中國的那一天 。加州大學歐文分校歷史學教授華志堅(Jeffrey Wasserstrom)回顧了在中國近代史上影響深遠的五四運動，它推動了中國走上轉變為一個現代國家的漫長道路。五四精神對當下的中國意味著什麼？



華志堅2019年5月6日北京一座紀念五四運動的雕塑，攝於2005年。 FREDERIC J. BROWN/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加州歐文——在中文裡，只需提兩三個數字就足以讓人想起一些重大歷史事件。說“九一八”，你的聽眾會知道，你心裡想的不是隨便哪個9月18日，而是1931年的9月18日，那天，日本軍官在中國東北奉天偽造了日本人的鐵路遭到蓄意破壞，為日本入侵東北製造了藉口。說“五四”，中國所有的青少年都知道你指的是100年前的這個日子發生的事情。
1919年的5月4日，北京發生了學生抗議活動，那是被後人稱為五四運動的開端。不久，中國其他城市也舉行了類似的抗議遊行，社會各界的成員也加入進來。把抗議活動帶入高潮的是當年6月的大罷工，它使當時中國的主要工業中心、全球第六大港口上海陷入癱瘓，這裡的部分地區那時還處在外國控制之下。
大多數現存的1919年5月4日的照片顯示，數千名男女學生聚集在天安門前，它是通往紫禁城的巨大城樓。1911年的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建立中華民國之前，紫禁城是中國歷代皇帝的住所。那年，各國代表正在巴黎郊外的凡爾賽宮就結束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條件進行談判。有消息稱，協約國打算將中國東部省份山東的德佔領土轉交日本，而不是歸還中國。聞此，憤怒的示威者聚集了起來。

1919年五四運動的示威者。 SOVFOTO/UIG, VIA GETTY IMAGES
抗議者認為，雖然日本可能屬於在大戰中獲勝的一方，但中國也加入了協約國的行列。更何況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已在1918年呼籲開啟一個民族“ 自決 ”的新時代呢？凡爾賽宮看來正在醞釀的事情好像是又一個外國列強欺凌中國的例子，與第一次鴉片戰爭別無兩樣。1842年結束的第一次鴉片戰爭使香港成為了英國的殖民地。
然而，不管學生們對半個地球之外的外國談判代表們有多麼憤怒，他們對本國領導人更為不滿，認為那些統治中國的軍人是腐敗的獨裁者，未能守護好中國的國土。早在1915年，學生們就已在抗議當時最有權勢的軍閥袁世凱，抗議他允許日本在中國東北的滿洲擴張，以及自封為新王朝皇帝的做法。還是在1915年，年輕的知識分子陳獨秀創辦了《新青年》，這本進步刊物在接下來的幾年裡發表了大量批判帝國主義、軍閥統治和保守文化範式的文章。


陳獨秀以及另一名經常在《新青年》發表文章的李大釗啟發了五四抗議者，所以，儘管他們在1919年5月4日高舉的橫幅關注的是山東問題，但也表達了更廣泛的不滿。當時有觀點認為，中國在外交上的軟弱不過是整個民族病入膏肓的一個症狀而已。儘管1911年的辛亥革命廢除了過時的帝制，但中國離一個現代國家還差很遠。要成為一個現代國家，中國需要徹底打破等級制度和保守的儒家傳統。尤其是陳獨秀，他認為，現代中國人應該接受“ 賽先生和德先生 ”，而不是固守長尊幼卑、男尊女卑。
天安門前的集會並不是1919年5月4日發生的唯一重大事件。學生們襲擊了他們認為特別可恥的官員的住所。警察施暴並逮捕了數十名青年；其中一人遭到毒打，後因傷勢過重死亡。


畫家梁玉龍1976年創作的一幅慶祝五四運動的油畫作品。 LANDSBERGER COLLECTION, VIA CHINESEPOSTERS.NET
中國有一項悠久傳統，認為學者在出現暴政時應該仗義執言。學生是成長中的學者，一名學生為捍衛愛國事業而死亡，激起社會各界人士對五四抗議活動的支持。他們和學生一起舉行了更多的遊行，並抵制日貨、組織罷工，直到1919年6月，中國政府在他們的三項主要要求上做出了讓步。
北洋政府指示其在法國的代表拒絕在《凡爾賽條約》上簽字；將三名被抗議者認為特別腐敗的官員解職；釋放了所有被關押的學生。

五四抗議活動後來並沒有實現其核心外交目標：1920年1月《凡爾賽條約》生效時，日本還是得到了德國以前在中國的領土。儘管如此，這場運動因其他成就而享有盛名，成為學生領導的群眾行動效力的象徵。

在過去的幾十年裡，它的意義已遠遠超出了其原來的範圍。就像法國政治想像中的“68年5月”( Mai 68 )這個日期短語一樣，在中國，“五四”讓人想起整整一代人，而且是不尋常的一代人。

1989年5月17日，天安門廣場上的抗議者。 THE ASAHI SHIMBUN VIA GETTY IMAGES
新的期刊、研究會和政治組織如雨後春筍般湧現。雜誌刊登了批評性的政治評論、實驗性的文學作品、中國知識分子抨擊傳統價值觀的檄文，以及西方、日本和俄羅斯思想家作品的譯文。研究會推廣各種來自國外的理論，從約翰·杜威(John Dewey)的自由主義（他在中國的巡迴演講就始於1919年的抗議活動之前）到各種形式的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
李大釗是布爾什維克主義最早、最熱情的倡導者之一，支持布爾什維克用革命戰勝帝國主義、推翻資本主義的呼籲。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時，他和陳獨秀都是創始人。另一位創始人是來自湖南的五四活動人士，他寫過不少抨擊儒家婚姻習俗的文章，認為那些習俗對女性不公平。他的名字叫毛澤東。


20世紀30年代，在（當時非法的）中國共產黨地下活動分子支持下，學生走上街頭，要求蔣介石領導的執政黨國民黨更積極地抵抗日本的侵略、保護中國時，他們提到了“五四精神”。國民黨也聲稱自己是這種精神的最佳體現。一場五四遺產爭奪戰就此拉開。
到了1989年，當時已經掌權很久的中共領導人自己成了新一代學生的目標，他們呼籲搞一場“ 新五四運動 ”。
天安門再次成為最重要的抗議地點。天安門前的區域已在20世紀50年代改造成了一個廣場，廣場有許多紀念物，包括位於廣場中央紀念中國革命英雄的紀念碑。人民英雄紀念碑底部的一幅浮雕作品描繪的就是1919年走上街頭的青年男女。1989年的學生們把他們的指揮中心就設在了這幅浮雕前。
1989年5月4日，中國共產黨在天安門廣場一側的人民大會堂紀念五四運動70週年時，抗議者在廣場上舉行了與之競爭的活動。再一次，兩個對立的政治陣營都聲稱自己是1919年那場運動的繼承者。中國人民解放軍恰好在一個月後進駐廣場，並在這個過程中殺死了數百名，也可能數千名的示威者和居民。
被西方廣泛稱為“天安門廣場”抗議的活動在中文裡叫“六四運動”，當然，“六四”指的是1989年大屠殺的那天，但也與1919年的“五四”相呼應。

然而今天，雖然“五四”出現在中國大陸的許多網絡和印刷出版物上，但“六四”仍是禁忌。



在國家主席習近平的領導下，中國共產黨控制五四抗議活動意義的努力有增無減。五四運動作為中國近代的轉折點和開端，在官方年表中佔有崇高的地位。中共利用1919年受人稱讚的那種民族自豪感自誇，如今的中國在國際舞台上不再一味妥協，而是起領導作用。
中共也做了其他夠不上五四精神的事情。中共已經廢除了國家主席的任期限制，並把習近平“思想”寫入憲法。中共還對將這些做法稱為逆行倒施的知識分子進行了懲罰。中共甚至有時候禁止網上的維尼熊形象，將其視為嘲笑主席體型的米姆。中國女權主義者因要求性別平等而被拘留。學生活動人士被逮捕，主要原因竟然是因為捍衛共產主義價值觀，包括保護工人權利。
中國政府在2014年8月宣布，只有經過預選的候選人才有資格參加下屆香港最高行政長官的選舉。這引發了一連串後來被為“雨傘運動”的示威和靜坐，讓香港癱瘓數週。示威者中有許多是學生，他們要求北京當局尊重治理香港的特別規定，這些規定賦予香港一定程度的、大陸所沒有的自治和民主權利。中國政府絲毫不動搖。
黃之鋒(Joshua Wong) 成為國際上“雨傘運動”的代言人時只有17歲，幾週前他在Twitter上發了一個簡練的帖子。它只有三個年份：“2014、1989、1919”，並配了三張當年發生的歷史性示威的照片。

今年4月24日，2014年香港抗議活動的另外8名領導者被判處長短不一的刑期，依據的是對一條過時且很少使用的公眾妨擾法所做出的異常嚴厲的解釋。被告們在法院門外出現時毫不後悔，仍在為非暴力抵抗和民主做辯護。4月28日，數万名香港人遊行反對一項擬議中的法律，該法律允許將香港人移交內地受審。
僅僅兩天后，習近平發表了紀念五四那代人的講話。他在講話中警告，“新時代中國青年要聽黨話、跟黨走。”軍閥精神重返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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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各地都在周末舉行了紀念1919年那場學生運動的官方活動，主持這些活動的領導人所代表的許多政策和價值觀都是那個時代的學生們所反對的。官員們似乎沒有意識到，真正的五四精神仍在存在。


華志堅(Jeffrey Wasserstrom)是加州大學歐文分校歷史學的校長教授，也是《21世紀的中國：每個人都需要知道的事》(China in the 21st Century: What EveryoneNeeds to Know)一書的合著者。

翻譯：紐約時報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