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者‧看見>逢時的見證者
中華日報2014年9月29日星期一
<書寫者‧看見>逢時的見證者 ■文、攝影∕陳文發 專欄題字∕奚淞
初次見到報導文學家張典婉老師,是在十多年前林海音先生辭世後的追思會上,我看見一群中生代女作家,整齊一致穿著全身黑色衣裝,在追思會入口處,招呼親臨與會追思的來客,這群素顏顯得哀傷的接待們,每人身上外衣都別有一只名牌,那回我見到了好幾位聽聞卻不曾見過的女作家,其中一位名牌上標示的就是「張典婉」。多年後,我也陸續在書店裡見過她幾回,而我總是坐在書店角落的椅子上,靜靜地觀看她在書店中來回走動,忽遠忽近的身影,聽她與帶來的外地友人,談起上海的種種與大陸藝術市場的話題。
今年初,在《華副》「書寫者,看見」專欄中寫到前輩詩人張騰蛟老師,內文中談及他隨部隊從大陸撤退抵台後,來到頭份鎮的斗煥國小,部隊在校園內駐紮了好一陣子,漸漸與小學生熟悉起來,其中有一位長得相當漂亮的高年級生,他還清楚記得她的名字「梁思薇」。部隊離開校園多年後,張騰蛟在報上再次看到「梁思薇」的名字,是她與連方瑀同屆參加中國小姐選拔入圍的新聞,進而得知她是三十年代知名學者亦是翻譯家梁宗岱與沉櫻的大女兒。在寫張騰蛟一文過程中,為了使資料更為詳細正確,上網搜尋「沉櫻」、「梁思薇」、「梁宗岱」等幾個關鍵字,在龐大的網路資訊中,發現幾乎每一筆訊息,這三個關鍵字都相連在一起,也查到沉櫻來台後曾在苗栗頭份大成中學任教的紀錄,在在呼應了他們三人的關係。
在搜尋過程中也發現一筆「張典婉」與「沉櫻」、「梁思薇」的連結,點進看內文,原來是張典婉的「臉書」,上貼著幾張去年,她陪沉櫻的兩個女兒,到頭份去回顧她們小時候曾經住過的大成中學教職員宿舍,張典婉並為她們姊妹倆在如今已夷為平地的舊址上,拍下幾張照片作紀念。張騰蛟一文發表後,我將文稿寄給未曾相識的張典婉,不久收到她回覆的訊息:「謝謝,哭了!我會轉給思薇姐,也許哪天安排他們見面,思薇姐現住淡水,去年與思清姐一起回斗煥坪,看舊時記憶。請向張先生致意,我五月來安排,也請你一起可否?」
那天我與張騰蛟老師在紅樹林捷運站外碰頭,搭上張典婉的轎車,一路來到淡水滿是巨型建築工地附近的梁思薇女士家中,也見到她先生齊錫生教授,已七十多歲的梁思薇見到八十多歲的張騰蛟,彼此熱絡寒暄起來,梁思薇談及六十多年前的小學記憶已相當模糊,但的確是有部隊駐紮在校園裡的印象,魯蛟從背包中取出一篇他發表在雜誌上的文章影印稿遞給梁思薇,文章上刊有一張魯蛟剛來台灣時所拍的第一張照片,他說這張照片就是在斗煥坪街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館拍的,文章寫的是剛來台灣在斗煥坪生活的一些年輕時的記憶。
在他們對談中,我也插話問起梁思薇:早年您母親翻譯文學名著外,還自印、自銷,您是否曾經協助過您母親,處理讀者劃撥買書的事宜?梁思薇指著張典婉說:我母親自印、自銷自己的翻譯作品,這事兒你要問她,當時我已離開了台灣。張典婉在一旁說:我十七歲從頭份北上就讀世新新聞系,因無法每個禮拜回家,所以禮拜六、日都住在陳阿姨位在現今信義路四段,捷運大安站現址的北一女教職員宿舍,當時我曾協助陳阿姨,處理一些讀者買書的劃撥單與寄書工作,陳阿姨也經常拎著我跟林海音、潘人木、羅蘭、琦君、劉枋、姚宜瑛等前輩女作家上館子吃飯,她又笑著說:我還吃過劉枋親手做的山東口味的麵食。
那天傍晚,張騰蛟老師因要趕回台北與家人聚會,聊了兩個多小時後,再搭上張典婉的轎車離開,在前往捷運站的路上,我問她:您是在何種機緣與這些傳說中的文壇前輩相識?她邊開車邊笑著說:人家都說我年紀不大,怎會認識這群老人家,其實她們都是我爸媽的朋友,所以在我很小的時候才能有機會恭逢其盛,那一代的文人。她接著說:我最近正計畫動筆寫一本《斗煥坪五十七號》,那是我老家的門牌,預計寫四十篇散文,寫我童年在頭份的記憶,會有歷史、文化的部分,還有文人在我家進出的憶往。在車上聽著她講起小時候與文人長輩接觸的情景,我頭朝向窗外傻笑起來,羨慕得頭暈目眩之際,車子已駛抵捷運站出口,她與前輩文人的故事,就停格在我下車關上門的瞬間。
四個月後中秋隔三天的下午,初次來到張典婉的山中居所拜訪,她因臨時又有命在旦夕的古蹟要趕去桃園商討救援,所以非得在下午兩點前結束說故事的動作,她從廚房端來兩杯果醋調和水,在二樓客廳坐下,她旋即將停留在四個多月前的暫停鍵放開,她深層的記憶體開始運轉起來: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媽年紀就很大了,就像是祖父母輩的年紀在帶孫子,我從小在果園中長大,我爸開墾的果園約有兩三千坪,種有葡萄、香蕉、白柚、木瓜、芭樂、蓮霧等等,所以我從小就對水果非常熟悉。說到水果經,張典婉起身要去廚房切鳳梨,由於時間緊迫,我請她不要麻煩了。
我趕忙提問:您父親年輕時就以種植水果維生?她說:我爸張漢文與吳濁流、鍾理和他們那代的知識份子一樣,當時都非常厭惡日本政權,而輾轉回到祖國,爾後考取第一屆中華民國外交官特考,派駐在日本、新加坡任外交領事,後因發生太平洋戰爭回到中國。 1949年前,眼見大陸政權即將失守,我爸就先回到台灣,在台北北門郵政總局旁成立貿易公司,接下我外公的生意,我的上海媽媽司馬秀媛與日本外婆、妹妹、舅媽,還有我媽手上緊抱不狠心丟下的兩隻狗,從上海搭太平輪逃難到台灣。不久兩岸政權阻隔對立後,舅舅來不及逃到台灣,台北公司失去依靠,而結束營業,爸爸於是帶著媽媽,回到頭份斗煥坪老家,蓋起農舍開墾果園,自食其力,過著與世無爭的田園生活。我問:您母親習慣鄉下的農耕生活?她說:我媽從上海千金大小姐變成客家農婦,其實她非常認命,她知道再也回不去,外公過世,舅舅也上吊自殺了。我母親有語言天分,她除了會流利的日、英文外,在鄉下住久了還學得一口道地的客家話,她住在苗栗的時間比上海還久,她曾以客家話自稱「涯系客家人」,她後來的籍貫也從原來的江蘇鎮江改為台灣苗栗。
張典婉談起她父母親與文壇前輩的淵源,是由兩條支線發展,進而交叉成為一個朋友圈。 1949年司馬秀媛隨夫來到斗煥坪,三十年代知名作家沉櫻也來到苗栗大成中學任教,兩人來剛到鄉下,依舊習慣穿著旗袍上街,她們倆經常在小鎮街上相遇,因彼此穿著打扮異於一般村民,後經學校老師從中介紹相識成為知己,沉櫻隨任空軍軍職的弟弟與家人搭軍艦抵台,帶來很多英文版小說,教職之餘也提筆從事翻譯工作,貼補家用,獨立養活三個小孩,她更進而鼓勵司馬秀媛在農閒時從事翻譯工作。 1960年代司馬秀媛開始在徵信新聞副刊發表連載谷崎潤一郎的《春情抄》等小說散文譯作,沉櫻也找她一同翻譯赫曼赫塞的《車輪下》,後在道聲出版社出版成書。
1960年,沉櫻轉往台北市北一女任教,於 1970年退休後,再回到斗煥坪張家的果園中蓋起一幢小屋,每個禮拜周末沉櫻總是從台北帶來一群群女作家來到小屋渡假。談到這裡張典婉說:那時我大約讀小學三、四年級階段,鍾梅音、羅蘭、劉枋、琦君、張秀亞、林海音等還有祖美、祖麗、祖葳她們都來過我家作客。隨著她小時的記憶翻飛,講起那些前輩文人的往事,她臉上笑容,直直停不下來,她又笑著說:小學四年級,我就讀琦君阿姨送我的《百合羹》,我媽說阿姨送你書,也得寫篇讀書心得感謝她,我印象深刻那「羹」字好難寫,我就依書上的印刷字體照描,寄給她我的讀書心得後,還收到琦君阿姨的回信。她補述說:我沒念過幼稚園,因鄉下沒有幼稚園,我小時候最早看的繪本,都是林海音和沉櫻從台北寄來國立編譯館所編的兒童叢書,我媽會一邊唸童書給我聽,一邊讓我看插圖。我印象很深刻的還有林阿姨送過我林良的《在風雨中長大》。
張典婉談到林海音,她說:我爸和吳濁流先生的漢文啟蒙老師都是林阿姨的父親林煥文先生,他雖然在日本統治下的公學校教書,但卻私底下偷偷的教授幾位優秀的學生漢文,他們後來都回到中國,在內地一直有往來。她接著說:小時候經常在我家進出的就有吳濁流和林海音,林阿姨每次回頭份娘家都會來我家,拎著我們全家去吃大拜拜。記得有次也是跟林阿姨去吃拜拜,因鄉下少有機會吃到蝦子,結果我全身起紅疹,我媽還帶我搭三輪車去診所打點滴消腫。那時也沒電話,往來都是信件投遞,有時吳濁流就突然從台北搭客運來到我家,我媽見狀就塞錢給我,要我從後門溜出去街上買點菜回來。說到這裡,她記憶裡又浮出甚麼似的,手上比畫著兩根手指說:我記得還買了兩隻赤鱆回來,我媽知道他有糖尿病,所以飯菜還特別調配過,而要來訪的明信片,總是在吳濁流來過走後才寄達。
張典婉看了多次手上的時間,見她似乎心急,趕著出門去搶救古蹟,我說您先出門下回再繼續說吧,這時她以手掩面,又憶起一些甚麼似的,不好意思的笑說:其實我跟隱地先生不熟,但我國小就聽過他的名字,記得有次我媽到台大醫院檢查身體回來,跟我說海音真是的,我問我媽林阿姨怎麼了?她說身體檢查後順道去林阿姨家中坐坐,快到中午吃飯時間,海音突然對著後方,那位長得體面的年輕男子喊了一句「隱地去買麵」,他出門買麵後,海音說他是年輕一輩的小說家。說到這裡張典婉又掩面笑著,學起他母親的口吻:海音也真是的,居然叫作家去買麵。聽到這裡,我不禁也跟著她大笑起來。
原文轉載自【2014-09-29/中華日報/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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