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橋書座右銘 環境中國典雅 確切那首秋思 到古瓷??
陳之藩《一星如月》把酒論詩
──悼雷寶華先生
有十幾年前了罷,舊歷年我從美國回臺灣,一堆新認識的小朋友在我家起哄讓我寫對聯。雷寶華先生忽然來了,他也參加起哄。我說對聯易寫,詞卻不容易想出來。他說,你寫我杜撰的這副:
“理直氣和,義正辭婉;
境由心造,事在人為”
大家聽了,卻不由得一怔。“和”與“婉”兩個字怎改得這樣好,先之以驚疑,繼之以震憾。其中有一位中學生,慢慢的說,“雷伯伯,不是理直氣壯,義正詞嚴嗎?”
雷先生笑瞇瞇的撫著小朋友的頭,解釋說:
“理直氣壯,應該是理直氣和;義正詞嚴可以改為義正詞婉。”他繼續說:“你想想,理既直矣,就不必氣壯了;義既正了,又何必詞嚴呢?”
大家都張羅著給雷先生倒杯白蘭地來。雷先生手握玻璃杯,聞一聞酒味,又晃一晃酒杯。接著說:“好酒,也是圓的,是和平的,是委婉的。”
寫完了對聯,我自己順手寫一橫披“大地回春”。
雷先生又緩緩的說,改寫一下好嗎?把“回”與“春”顛倒一下,寫“大地春回”。大家重念了一遍,不約而同的掌聲。
我說:“雷先生,你這兩個字‘和’與‘婉’改得使我震驚。”
雷先生說:“那裏,那裏,老同學。”他用手掃掃眉毛,然後右手在空中輕輕的一揮,天真的笑了。
雷先生稱呼我是老同學,話並沒有太錯。他是學礦,我是學電,都是北洋大學畢業的。不過,畢業的年代稍差一點。他比我畢業早了三十多年,我們曾算過,究竟三十幾年,現在已記不清了。
既然是老同學,他就開懷暢飲,我就開懷暢談罷!
我說:“你這氣和與辭婉的哲學,也許可以用在中國;用在美國簡直用不上。我的經驗,美國的江山總是要打的。”
他深思了一下,話題岔到幾十年前去了。
“你知道,我們那個時代,是很喜歡威爾遜總統的。威爾遜的名言是:‘若有人握拳相向,挑釁而來,我會立即迎戰;若是微笑前來,溫和談吐,我就會忍耐的商量。’”
“對了,林肯不是也說過,捕蒼蠅,用大盆的苦汁不如一滴蜂蜜?”
“之藩,林肯與威爾遜所遇到的,所接觸到的,還不夠盤根錯節,讓他們頭痛腦脹的嗎?而這是他們的肺腑之言。”
“正因為義正了,容易辭嚴;而辭嚴了往往僨事;也因為理直了,容易氣壯;而氣壯了,每成僵局。”
他好像在說禪,一解跟著一解的,使我恍然想起了富蘭克林自傳中說他自己如何壓伏自己暴躁的脾氣,把自己訓練成一位和婉的外交家來。
認識雷先生有三十年了。“和”與“婉”可以說是他的性情。他作臺糖公司總經理多少年,臺糖成千上萬的人,對他的印象恐怕都是如此。他是一久經風霜的老者,卻又像一未經風雨的孩童,外面是雷電襲於上也好,是泰山崩於前也好,他好像總是像他小屋裏所掛的那條橫幅:“胸中常養一分春”。
但是他的“和”與“婉”的性質,卻是其來有自的。
又一次,我從美回來,在西岸上飛機前買了瓶白蘭地到臺北他的仁愛路的寓所去看他。他正拿著一卷白居易的詩集。那時我回臺的次數並不太多,但每次我抱著酒去看他時,好像他手中所拿的不是這卷,就是那卷,總是白樂天的詩集。我並不是最喜歡白居易的詩,就好奇的問他為什麽這樣喜歡白詩?
他說:“一洗哀怨,把哀怨化為和樂的,自元白始。元微之白樂天以前從無那麽開朗的詩境。白樂天千古不朽的詩篇幾乎是俯拾即是。隨便舉一首:
‘少時猶不憂生計
老後誰能惜酒錢
共把十千沽一鬥
相看七十欠三年
閑征雅令窮經史
醉聽清吟勝管弦
更待菊黃家醞熟
共君一醉一陶然’
這種平易和樂豁達的胸襟是無人可以企及的。”
他越背越高興,然後忽然靈機一動說,第四句應改為“回看八十欠一年”。那年雷先生大概已經七十九歲了。
十年前罷,我從英國回來,也是給他帶來一瓶白蘭地酒。我說,從英國來應該帶威士忌,但我知道白蘭地比較圓,你比較喜歡。
雷太太從旁說:送給他什麽酒,他都喜歡。反正我們也買不起什麽好酒,他什麽酒都喝。自退休後,很少朋友來了。他又恢復到在建國南路住時,用大粗飯碗喝米酒的時代了。
我忽然卷入回憶的思潮裏:
是三十年前了。雷家在建國南路的陋巷裏。我和節如第一次拜訪雷先生。他拿著大粗黃瓷飯碗,盛了一大碗米酒待客;我當然不知李白什麽樣子,但雷先生飄逸的豐采好像就是個活李白。何況他又拿著李白時代的大粗碗,一出口就是李白的詩:
“鳳凰臺上鳳凰遊,
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
晉代衣冠成古丘。”
我並不是很喜歡李白的七律的。而李白的傳神的七律,也只這麽一首。但這首也不能算是創作。李白是太醉心於崔灝的那首:
“昔人已乘黃鶴去,
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
白雲千載空悠悠。”
李白的鳳凰來自崔灝的黃鶴,自然沒有崔詩看來清奇了。
雷先生聽了我這幾句話,特別過來再握一次手。
我說,這是我的老鄉高步瀛在唐宋詩舉要中的見解,不過我深有同感罷了。
雷先生說,那大概是你愛你的同鄉高步瀛,我愛我的同鄉李太白罷。
我問:“陜西人說李太白是陜西人,四川人說李太白是四川人。雷先生你是哪裏人呢?”
他哈哈大笑說:“更巧了,我可以說是陜西人,也可以說是四川人。如果我的詩萬一有一兩句留下來,四川人與陜西人會同時認我作同鄉,我究是何省人,倒費了考據了!”
雷先生是不會醉的;但我喝了一大口米酒,卻已半醉了;也就大放厥詞了。
我說:“雷先生,中國藝術總是說“重、大、拙’三原則,我總是覺得相反。藝術應該‘輕、巧、小’。但詩讀久了逐漸悟到,李白的‘大’,杜甫的‘重’,與陶潛的‘拙’,我才對重、大、拙略有領悟。”
雷先生鼓起掌來:“了不得、了不得。你怎麽年輕輕的,有這樣深刻的見解。”他向周圍的聽客及家人介紹說:“我們是北洋的老同學。”
初相識的談話,猶如昨日,二十年後的那天下午,我們都又接著由李白的‘大’談起來。
“雷先生,我在英國看了不少毛澤東的詩與詞,他好像也是往‘大’裏寫。”
“你還記得嗎?念兩首我聽一下。”
我先從早期的“中流急處,浪遏飛舟”那首詞始,背到“把昆侖劈成三截”,雷先生坐在藤椅上閉目而聽。隨後說:“這不是氣象大,而是物件大。大山大雪,大河大浪的大吹而已。你如果不說是毛作的,我倒以為是石達開作的呢?”
我說:“毛胡鬧一陣之後一切都會化為過眼雲煙,也許只能留下幾句詩罷。”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地覆天翻的時候。
雷先生正色道:“你一定念過石達開的詩,你記得幾首呢?”
“我念過,卻一首都想不起來了。”
“對了,毛澤東的詩與石達開的詩命運會一樣的。可以說是驟雨不終朝,是會與草木同朽的!”
他望了望窗外,也許想起他這“少年中國學會”的老相識,怎麽竟闖出這麽大的禍事來。然後感喟的說:“毛澤東是治大國若烹小鮮。他這鍋菜,越炒越焦,誰還有胃口看這廚子的菜單呢!”
那次,我們聊到深夜,聊的很痛快,今天回想起來,又如昨日一樣。
以後,我幾乎年年由美返臺;近年,又由香港回臺,次數越來越多。雖然沒有一次不從飛機場帶瓶酒送給他,但他卻越來越病,越來越弱了。
今年,農歷初三,接到臺北朋友的電話,說雷先生初一睡下去,初二沒有醒來,去世了。
元宵節的早晨,我在香港飛機場等候去臺的飛機,仍然買了兩瓶酒。我想一瓶送給一位孝思感人的朋友轉送其老父;另一瓶呢,用什麽方法才能送達雷先生呢?
到了臺北,我想用這瓶白蘭地奠祭雷先生,灑在他的靈前,如姊說,你不能再使雷太太難過了。何況六個榻榻米大的客廳變成了靈堂,又在什麽地方灑酒呢?
匆忙的去到雷家,這租來的房子,我還是初次到。客廳竟是只有六個榻榻米大,除了一架書外,是家徒四壁。
我問雷太太雷先生在人間最後的情形。她說:除夕那晚,他興致還好,大家吃年夜飯時,他尋尋覓覓的找節如,問為什麽今年節如沒有來。初一那天,來了個德國朋友,他們用德文談話,我也聽不懂。晚上睡下再未醒來就這樣平靜的過去了。
雷的家人與朋友在靈堂兼客廳的小屋裏商量翌日裝殮的事,有人說,雷先生最喜歡一位朋友送他的象牙杖,打算把那象牙杖放進棺材裏。有人說:“動物身上的皮啦,骨啦,牙啦等可不能殉葬,如果裝進象牙杖去,來生可能變成大象!”又有人說:“雷先生最喜歡李太白與白樂天的詩,兩人的詩集應該殮葬。”大家覺得這個主意太好了,來生變成李太白或白樂天。他可以喝更多的美酒,我們可以讀更多的好詩。
我隨著幾個吊喪的客人退出來。走在陋巷的路上,有人說,雷家出了兩代總經理,一位把臺糖公司振起;一位把臺機公司救活,怎麽會六個榻榻米大的客廳,身後蕭條如是!
我說:這怎麽是蕭條,這是乾凈。雷先生作詩都不浪用一個字,何況作人。他,氣和;但氣和的背後是理直,他也詞婉,但詞婉的下面是義正。
大家一邊走,我背了幾句雷先生的五言古詩:
“殘陽入崦嵫,倦鳥歸林薄,……”
有人說聽不太清楚,我又譯成了白話:“夕陽下山了,倦鳥回林了。”這個世界更寂寞了。
──一九八一年三月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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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台糖公司前總經理雷寶華先生逝世,陳之藩教授寫文章紀念他,提到有年春節前幾天,他為人寫對聯,雷寶華先生來了,提供他一句聯句:
理直氣和,義正辭婉;
境由心造,事在人為。
旁邊有位中學生說:「雷伯伯,不是理直氣壯、義正辭嚴嗎?」雷先生撫著那孩子的頭,笑瞇瞇地說:「你想想,理既直矣,就不閉氣壯了;義既正了,又何必辭嚴呢?」他接著對在場的人解釋,「正因為義正了,容易辭嚴,而辭嚴了往往僨事;也因為理直了,容易氣壯,而氣壯了,每成僵局。」雷先生一晃手中酒杯,一聞酒香,連說:「好酒,也是圓熱的,也是平和的,也委婉的。」
雷先生年逾八十,為人寧靜淡泊,早已進入古瓷人生的境界。他那聯語下句,「境由心造」是佛門折哩,「事在人為」則是儒家精神。綜合這對聯語,上聯要人氣和辭婉,脫除火氣;下聯勸人看得透徹,做的積極,包羅中國人生哲學精華,自為可傳的名聯。
至於如何壓制火氣,似可一讀「林肯傳」,看他如何心平氣和的對付悍婦;更可細閱「富蘭克林自傳」,看他如何克制自己的火爆脾氣,而成為一位態度和婉、言詞幽默的外交家。
摘自【1981/5/13】【談氣和辭婉】
雷寶華(1893-1981)字孝實,原籍陝西安康,生于四川雅安。天津北洋大學礦冶系畢業。1918年6月,李大釗等北大教授組織"少年中國學會", 雷寶華是這個學會的積極分子。後來又曾留學德國。
後任河北北票煤礦總公司文書處與工務處處長、國立北洋工學院教務長兼工程學系教授、國防設計委員會專門委員、陝西省政府委員兼建設廳廳長(1934.6-1939.1 ,1934年10月,陝西省政府設陝西省林務局,局長由建設廳廳長雷寶華兼任)、資源委員會專門委員、西昌行轅經濟建設設計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央設計局設計委員等。1948年赴台灣,擔任台灣糖業公司總經理多年。並兼任台灣行政院設計委員會委員。1981年2月6日病逝。
陸游 秋思 詩人本自
閒遊
麥經小雨家家下,菊著新霜處處開。
自笑閒遊心未歇,青鞋蹋踤白雲堆。
作品原文
秋思·利慾驅人萬火牛
利慾驅人萬火牛(1),江湖浪跡一沙鷗(2)。
日長似歲閒方覺,事大如天醉亦休(3)。
砧杵敲殘深巷月,井梧搖落故園秋(4)。
欲舒老眼無高處,安得元龍百尺樓(5)。
秋思·秋來情味更堪論
秋來情味更堪論,身寄城南五畝園。
委轡看山無鐵獺(6),拾樵煎茗有青猿(7)。
陂塘夜雨添新漲,原野煙蕪減舊痕。
豈是平生少親友,略無人肯訪孤村。
秋思·露濃壓架葡萄熟
露濃壓架葡萄熟,日嫩登場罷亞香(8)。
商略人生如意事,及身強健得還鄉。
秋思·一篇舊草天台賦
一篇舊草天台賦(9),六幅新傳太華圖(10)。
占盡人間清絕事,紫藤香起竹根爐。
秋思·老子齋居罷擊鮮
老子齋居罷擊鮮(11),木盤竹箸每隨緣(12)。
鄰僧不用分香缽(13),蓮芡猶堪過半年。
秋思·烏桕微丹菊漸開
烏桕微丹菊漸開(14),天高風送雁聲哀(15)。
詩情也似並刀快(16),翦得秋光入捲來。
秋思·水際柴門一扇開
水際柴門一扇開,白頭羸病亦堪哀(17)。
阿誰得似桄榔杖(18),肯為閒人萬里來?
秋思·蒼顏莫怪少曾開
蒼顏莫怪少曾開,觸目人情但可哀。
死去肯為浮世戀(19)?此身元自不應來。
注釋譯文
(1)欲:欲望。 驅:趕逐。
(2)浪跡:到處漫遊,行蹤不定。
(3)休:此處作“忘了”解。
(4)井梧:水井邊的梧桐樹。
(5)元龍:陳元龍,即陳登,三國時人,素有扶世救民的志向。
(6)鐵獺:陸游自註:“梅聖俞馬名。”
(7)青猿:陸游自註:“王元之小童名。”
(8)罷亞:稻搖動貌。黃東發云:“罷亞,稻之態,非稻名也。”引蘇詩“紅罷亞對碧玲瓏,又罷亞對雍容”皆用虛字為證。見《戒庵漫筆》。
(9)天台賦:晉孫綽有《天台賦》。
(10)太華圖:華山圖也。在陝西華陰南,即西嶽也。《水經注》:“華山遠而望之,若華狀。”
(11)擊鮮:《晉書》:“擊鮮就養,亹癖忘劬。”《漢書·陸賈傳》:“數擊鮮,毋久溷女為也!”顏師古 註:“鮮,謂新殺之肉也。溷,亂也。言我至之時,汝宜數數擊殺牲牢,與我鮮食,我不久住,亂累汝也。”
(12)隨緣:佛家語。謂隨其機緣,不加勉強也。《北齊書·陸法和傳》:“文宣賜法和奴婢二百人,法和盡免之。曰:各隨緣去。”蘇軾《和蔣夔寄茶》詩:“我生百事常隨緣,四方水陸無不便。”
(13)香缽:僧之飯器也。劉孝綽與雲法師書:“親陪寶座,預餐香缽。”
(14)烏桕:《古西洲曲》:“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15)天高,原作“高天”,據錢仲聯校注本改。
(16)並刀:并州快剪。喻爽利。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詩:“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
(17)羸病:猶言衰病也。按,羸,作疲弱解。《左傳》:“少師侈,請羸師以張之。”
(18)阿誰:猶言何人也。《三國志·龐統傳》:“向者之論,阿誰為失?”統對曰:“君臣俱失”《古詩》:“家中有阿誰?”桄榔:常綠喬木,一作“桄桹”。《述異記》:“西蜀石門山有樹名曰桄桹。”
(19)浮世:人世浮沉也。李商隱《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詩:“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謝靈運《夢贊》:“既悟眇已往,惜為浮物戀。”
其他秋思
•秋思
黃落梧桐覆井床,莎根日夜泣寒螿。
老生窺鏡鬢成雪,俊鶻掣韝天欲霜。
破虜誰持白羽扇?從軍曾擁綠沈槍。
壯心自笑何時豁,夢遶祁連古戰場。
•秋思
人生四十嘆頭顱,久矣心知負壯圖。
未死皆為閒日月,無求盡有醉工夫。
風凋木葉流年晚,秋入窗扉病骨蘇。
信步出門湖萬頃,季鷹不用憶蓴鱸。
•秋思
詩人本自易悲傷,何況身更憂患場。
烏鵲成橋秋又到,梧桐滴雨夜初涼。
江南江北堠雙只,燈暗燈明更短長。
安得平生會心侶,一尊相屬戲年光?
•秋思
烈日炎天欲不禁,喜逢秋色到園林。
雲陰映日初蕭瑟,露氣侵簾已峭深。
衰發凋零隨槁葉,苦吟淒斷雜疏碪。
鴈來不得中原信,撫劍何人識壯心!
•秋思
魚復城邊逢雁飛,白頭羈客恨依依。
遠遊眼底故交少,晚歲人間樂事稀。
雲重古關傳夜柝,月斜深巷搗秋衣。
官閒況是頻移疾,藥鼎熒熒臥掩扉。
•秋思
一徑苔侵四壁空,北窗支枕聽秋鍾。
故人去後登樓怯,白髮多來覽鏡慵。
狂憶射麋窮楚澤,閒思釣雪泛吳松。
相如病渴年來劇,釀酒傾家畏不供。
•秋思
湖邊一夜霜,庭樹無秋聲。
嬾不近筆硯,何以紓幽情?
但有一睡耳,展轉無由成。
起擁地爐暖,坐待天窗明。
•秋思
大面山前秋笛清,細腰宮畔暮灘平。
吳檣楚柁動歸思,隴月巴雲空復情。
萬里風塵舊朝士,百年鉛槧老書生。
水村漁市從今始,安用區區海內名。
•秋思
南鄭歸來二十霜,背人歲月去堂堂。
破裘不補知寒早,倦枕無憀厭夜長。
年少若為評宿士?狂生曾是說高皇。
慨然此夕江湖夢,猶繞天山古戰場。
•秋思
少日猖狂不自謀,即今垂死更何求?
簡編不隔聖賢面,夢寐時為河嶽游。
濁酒未傾心已醉,長歌欲發涕先流。
石帆射的煙嵐晚,過雁聲中又一秋。
•秋思
烏帽翩翩九陌麈,枝藜誰記岸綸巾?
遺簪見取終安用,弊帚雖微亦自珍。
廊廟似聞憐老病,雲山漸欲屬閒身。
牆隅苜蓿秋風晚,獨倚門扉感慨頻。
•秋思
秋雲易簇日常陰,西望山村每欲尋。
屏掩數峰臨峭絕,蛇蟠一逕入幽深。
•秋思
門巷蕭條秋色深,黃花始欲慰孤斟。
久貧自笑不妨樂,過足固知非所欽。
琴調已忘還漸省,詩聯未穩更長吟。
吾兒西上無多日,安得相從老故林?
•秋思
秋毫不受俗塵侵,隨處悠然一散襟。
天際掛虹初斷雨,雲頭翳日又成陰。
引泉北澗長澆竹,拂榻西窗自斫琴。
藥石掃空身便健,始知萬事要無心。
•秋思
巢燕成歸秋景奇,頗容老子醉喔詩。
山晴更覺雲含態,風定閒看水弄姿。
痛飲何由從次道,並游空復憶安期。
天涯又作經年客,莫對青銅恨鬢絲。
•秋思
弊衣但故絮,糲食惟黃齏。
餘年如登山,步步勤攀躋。
從子念寂寞,千里致鹿麑。
秋風石帆下,伴我扶青藜。
•秋思
雨長蒼苔滿釣磯,坐令秋暑歛餘威。
天高月破殘雲出,野曠風驚蠹葉飛。
終歲鉏犁猶不飽,萬家碪杵獨無衣。
早知竟坐儒冠誤,射虎南山未必非。
•秋思
日落江城聞搗衣,長空杳杳雁南飛。
桑枝空後醅初熟,豆莢成時兔正肥。
徂歲背人常冉冉,老懷感物倍依依。
平生許國今何有,且擬梁鴻賦五噫。
•秋思
一生書劍遍天涯,兩歲秋風喜在家。
爛醉日傾無算酒,高眠時聽屬私蛙。
園林夕照明丹柿,籬落初寒蔓碧花。
便擬掛冠君會否?耳根不復耐喧譁。
•秋思
山步溪橋入早秋,飄然無處不堪游。
僧廊偶為題詩入,魚市常因施藥留。
•秋思
霜露初侵季子裘,山川空賦仲宣樓。
夢回最怯聞衣杵,病起常憂負酒籌。
日月往來雙轉轂,乾坤成壞一浮漚。
書生事業無多許,二寸毛錐老未休。
•秋思
十日秋陰滿徑苔,蓬門那有客敲推。
水邊丹葉已如許,籬下黃花猶未開。
空見游僧衡岳去,難逢新雁杜陵來。
溪雲一片閒舒捲,戀著漁磯不肯回。
•秋思
三三兩兩戲魚行,香餌才投去若驚。
寄與扁舟五湖客,只當遠引過平生。
•秋思
殘暑偏能著此翁,吹襟剩喜得西風。
露滋小徑蘭苕冷,月射高梁燕戶空。
衰病呻吟真一洗,醉歌跌宕與誰同?
從今日日增幽興,水際先丹數葉楓。
•秋思
稽山九十翁,病起無氣力。
擁杖牧雞豚,乃是老人職。
一杯芋糝羹,孫子喚翁食。
既飽負朝陽,自愧爾何德!
•秋思
西風吹葉滿湖邊,初換秋衣獨慨然。
白首有詩悲蜀道,清宵無夢到鈞天。
迂疏早不營三窟,流落今寧直一錢!
把酒未妨餘興在,試憑絲管餞流年。
•秋思
臨海銅燈喜夜長,蘄春笛簟怨秋涼。
世間生滅無窮境,盡付山房一炷香。
•秋思
身似龐翁不出家,一窗自了淡生涯。
山姜零落初成子,石竹淒涼半吐花。
寒澗挹泉供試墨,墮巢篝火喚煎茶。
掩關本意君知否?兩耳衰年不耐嘩。
•秋思
今日鵲噪檐,邢趙別我西。
老懷易感慨,近別亦慘淒。
自我臥孤村,海內無輪蹄。
垂虹秋愈佳,不得同裝齎。
•秋思
村南村北鵓鴣鳴,小雨霏霏又作晴。
拂枕欹眠不成夢,卻拖藤杖出門行。
•秋思
才不才間未必全,胸中元自要超然。
黃金不博身強健,且醉江湖萬里天。
•秋思
今日鵲噪檐,邢趙別我西。
老懷易感慨,近別亦慘淒。
自我臥孤村,海內無輪蹄。
垂虹秋愈佳,不得同裝齎。
•秋思
半年閉戶廢登臨,直自春殘病至今。
帳外昏燈伴孤夢,檐前寒雨滴愁心。
中原形勝關河在,列聖憂勤德澤深。
遙想遺民垂泣處,大梁城闕又秋砧。
•秋思
老懷不慣著閒愁,信腳時為野外游。
過雁未驚殘月曉,片雲先借一天秋。
村醅似粥家家醉,社肉如林處處留。
七十已稀今又過,問君端的更何求?
•秋思
出門東行復西行,處處人家打稻聲。
小瓮秫醅雖未熟,後園楮蕈已堪烹。
•秋思
牙齒漂浮欲半空,此生已付有無中。
一杯藜粥楓林下,時與鄰翁說歲豐。
•秋思
雁陣橫空送早寒,白頭病叟住江乾。
風林脫葉山容瘦,霜稻登場野色寬。
萬里關河驚契闊,一尊鄰曲話悲歡。
書生餓死尋常事,那得重彈掛壁冠。
•秋思
疏泉洗石夸身健,試墨燒香破日長。
若得三山安樂法,不須更覓玉函方。
•秋思
藥畦蔬壟夕陽中,帶落冠欹一病翁。
步蹇每妨行樂興,眼昏幾廢讀書功。
露濃乍警雲巢鶴,風勁先凋玉井桐。
欲賦悲秋卻休去,鬢絲已是滿青銅。
•秋思
傍縣人來涕泗翻,蝗災暴虎不堪言。
天心似為衰翁地,飽食安眠獨北村。
•秋思
桑竹成陰不見門,牛羊分路各歸村。
前山雨過雲無跡,別浦潮回岸有痕。
•秋思
閒愁正可資詩酒,小疾安能減食眠。
一畝鏇租畦菜地,千錢新買釣魚船。
•秋思
鄰砧落日數聲殘,汀樹秋風幾葉丹。
冉冉清愁來不斷,無方能使酒腸寬。
•秋思
眼明尚見蠅頭字,暑退初親雁足燈。
歷歷胸中千載事,莫將輕比住庵僧。
•秋思
存神止慮自長年,黃老遺書漢尚傳。
妙語雖傳人不省,卻從丹灶覓神仙。
•秋思
虛極靜篤道乃見,仁至義盡余可憂。
名山採藥恐未免,策蹇孰能從我游?
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漢族,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南宋著名詩人。少時受家庭愛國思想薰陶,高宗時應禮部試,為秦檜所黜。孝宗時賜進士出身。中年入蜀,投身軍旅生活,官至寶章閣待制。晚年退居家鄉。創作詩歌今存九千多首,內容極為豐富。著有《劍南詩稿》、《渭南文集》、《南唐書》、《老學庵筆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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