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胡適所回憶的五四(下)】
1960年5月3日下午4時,中央廣播電台來到南港請胡適錄音介紹五四運動,預備於5月4日向大陸地區播送。胡適在廣播裡完整的介紹五四運動,以及繼而開展的文學革命乃至新文化運動。他認為新文化運動起於青年的愛國心,終將連結到中國文藝復興。由於篇幅過長,是故我們將文字稿分成兩部分分享。上半部胡適介紹屬於歷史事件的五四運動;下半部則是暢談從五四運動到文學革命、新文化運動乃至中國文藝復興。
問:謝謝您這樣詳細告訴我們。
答:四十多年啦,大家都不記得啦,所以我講得詳細一點,很對不起。
問:謝謝您告訴我們這個偉大的節日當時的情形和結果。那麼中共常常說,「五四運動」是他們搞出來的,您對這一點有什麼意見呢?
答:這種話(笑)真是不值得撬的,這句話,可以說是笑話。中國共產黨在那個時候是1919年,在民國八年就沒有共產黨這個東西,也沒有共產黨這個組織,中國共產黨的組織是在民國九年,民國十年是1921年才有中國共產黨的組織。所以在民國八年那裡有中國共產黨,毛澤東在湖南的湘潭作學生,那個時候共產黨在中國那裡有地位。「五四」發生(笑)中國共產黨成為黨,還在兩年之後。這個真是大笑話,這是不要臉的『吹』。
(從五四運動談文學革命)
問:「五四運動」有人比作「文藝復興運動」,關於這一點,胡先生您一定有很深刻的見解,是不是可以請您談一談?
答:安先生,這件事不是這麼簡單,深刻不敢說。歷史是很複雜的,這是很複雜的問題,我們那個時候一般人都年輕,二十多歲。遠在「五四」以前,我們一般人還在外國留學的時候,一般年輕人注意中國文藝的問題、文學的問題、中國的文字問題、中國的教育問題、中國的思想問題、中國的社會問題,特別是中國的文學問題、文藝的問題。中國的文字很難,很難教、很難學,中國的文字是死的文字,死了兩千年啦,語文是不一致。現在你們不覺得啦,在我們那個時候,小孩子念書,教科書都是古文寫的,每一句話要翻譯的,客氣一點,叫講書,講書就是翻譯,就是用現在的白話,翻譯死了的古文,每一句話都是要翻譯的。所以那個時候,是教育上的問題,教科書上的文字應該用什麼文字,拿死的文字來教呢?還是用活的文字來教?文學用死的文字作文學呢?還是用活的文字作文學?要人人都聽得懂,人人都看得懂。這些問題,遠在那個時候大家在國內,也就是中國文藝復興問題,不是一天,遠在幾十年,在民國以前,在革命以前,像梁啟超先生他們,那就是一種革新文字。那個時候提倡小說,也就是新文字改革的起點,不過我們一般人,在美國作學生的時代,就在我們的宿舍裡面彼此討論。宿舍與宿舍之間,大學與大學之間討論,所以就討論到文字的問題,中國文字的改革問題,中國文學的改革問題,應該怎麼樣經過一種改革。所以遠在民國八年以前,在民國四年、五年我們在國外已經討論很久很久啦,有好幾個人,在國外反對我的就是梅光迪先生,在哈佛大學。同我參加討論的有任叔永先生,有朱經農先生,我們都是在國外做學生的時代。我們那個時候就討論中國文學的問題,後來有許多結論,其中的一個結論,就是中國的文字是死了的文字,這死文字不能夠產生活的文學,這是我們的結論。要替中國造一個新文學,只能用活的文字,活的文字在那兒呢?就是我們一般老百姓嘴裡說的,嘴裡說的出來,耳朵聽得懂,人人可以聽得懂,人人可以看得懂,這是活的語言,就是白話,拿白話我們舉出許多證據出來,從古代慢慢的變下來,不知不覺的,有這個需要,儘管白話不能拿來考秀才,不能拿來考舉人,也不能拿來考進士,也不能得翰林,不能求功名,不能做官,然而老百姓的要求,愛好真正文藝的人,有這個要求,已經走上一條用活的語言作文學的,比方《水滸傳》、《紅樓夢》、《儒林外史》和《西遊記》這一類的小說都是用活的語言著的。所以我們說這就是證據,我們有活的文字,可以有資格作中國文學的語言。不過我們這般朋友們,總是有些人守舊,你們這白話也好,也許有用處,白話只寫那些人家看不起的小說,白話不夠作上等的文學,特別是不能作詩,不能拿來作高等的文藝;高等的文藝,好的散文,尤其是詩要用古文作的。詩、詞都是最高等的東西,絕不能用老百姓粗的土話拿來寫,必須要經過一種訓練,一種磨練的上等人的文字。這樣我們討論,沒有別的法子,我們主張從民國六年、民國五年在國外就開始。好啦,我們沒有別的法子,我們來試試看,你承認白話可以作小說,可以產生偉大的小說,但是,不能作詩,好啦,我們拿白話來試試看。從前的確沒有多少人用白話來作詩,有是有,不過沒有一個人專門用白話來作詩的,也沒有人提倡不許用古的死的文字來作詩的,用活的文字來作詩的,我們現在何妨試試看。所以我就在民國五年的八月,我就向我的一班朋友宣告,我們從今天起,不作古文的詩,一定用白話來作詩。後來,中國的第一部詩集,叫《嘗試集》拿白話嘗試來作詩,中國詩。我們那個時候遠在民國五年的八月,我們在國外就有這種運動,同學們討論啦,作試驗,作白話詩啦。到了民國六年正月一號我的一篇文章叫作〈文學改良芻議〉,這是頭一篇文章,我們在外國作留學生,第一次到國內來發表要提倡、要改革中國文字。我們那個時候,在民國四年、民國五年、民國六年,我是民國六年七月才回國的,我們在國外已經很激烈的討論,討論了多少年,有許多問題,其中討論最激烈的就是文學問題。我們在民國五年就已經決定啦,至少我個人決定啦,我們大家都已經得到結論啦,大家承認,就是最守舊的已經承認啦,白話夠得上作小說,可以產生《水滸傳》、《紅樓夢》、《西遊記》、《儒林外史》這一類的小說啦。這是已經讓步啦,但是還有許多不承認的哪,就是守舊這班同學不承認,就是中國的俗語、土話、白話沒有經過文人學者的訓練、磨練,所以不配產生高等的文學,不能作詩,不能作詩詞,不能作高等的散文,所以我們那個時候打定主意,就是我個人在民國四年、民國五年八月就向朋友宣告,從這個時候起不用古文,不用死的文字作詩,以後要用白話,用活的語言,老百姓的話,用活的語言來作詩,作散文,作一切的文學。簡單一句話,就是死的文字不能產生活的文學,而我們要替中華民國造一種新的文學,就得用活的語言來作。這個運動,我們在國外一般學生討論,討論了兩年,到了民國五年年底,我才寫了一篇文章,把我們這一年半兩年來,討論的結果,這些結論寫出來,寫兩個本子,同時發表。一個是《留美學生季報》,一年出四本,一個副本送給陳獨秀先生主持一個雜誌叫《新青年》雜誌,在上海出版的。那個時候陳獨秀先生作北京大學的文科學長,現在我們叫文學院長。他一方面作文科學長,一方面主持這個雜誌。我這篇文章的一個本子寄給他,很和平的一篇文章,叫〈文學改良芻議〉,芻議就是一個草案,很謙虛的一篇文章。不過,陳獨秀先生是同盟會老革命黨出身,他看了我這篇文章,他很贊成。他接下去,就在民國六年二月《新青年》的第二期就發表〈文學革命論〉,在國內第一次提出文學革命這個字,是陳獨秀先生在民國六年二月《新青年》提出來的。其實我們在國外那幾年討論,我常常談到文學革命的問題,文學必須革命的,已經早就有啦。
所以,討論中國革新的問題,用白話來作中國文學,一切的文學,詩、詞、散文、小說、戲曲等等一概都得用活的文字來寫,早就討論了。民國六年才在國內開始成了公開討論的大問題。很有趣的就是,我們一般留學生在國外大學宿舍裡通信討論一些問題,可是在國內有許多老輩那些北京大學很有學問的國文先生,他們覺得不錯,他們贊成,比如錢玄同先生啦,陳獨秀先生他們出來贊成,這樣一來,在國內我們得到支持的人,得到贊成的人。在國外一般留學生在宿舍討論的問題,在國內變成公開討論的問題。所以就成了中國的文藝復興運動,這個時候開始,遠在公開發表的時候,民國六年的正月初一出版的《新青年》雜誌,我還沒有回國的時候在國內已經討論啦。等到我民國六年回國加入這個討論,《新青年》第一個雜誌改用白話,登白話的文章,以後就成了全國的運動。
這個運動與「五四」運動有什麼關係呢?我們那個時候討論等於全國都有,那個時候的刊物很少。北京大學一般學生,傅斯年先生、羅家倫先生這一般人,都是北京大學的最優秀的學生,國學的程度,中國文學的訓練,都是很高的,他們倒是看見他們的先生們的提倡是對的,他們加入,他們在民國七年出版一個雜誌叫《新潮》,中文名字叫《新潮》,英文名字叫The Renaissance,這是北京大學的學生傅斯年這一般人辦的。Renaissance就是再生。歐洲所謂文藝復興運動。中國所謂文藝復興運動,遠在民國八年以前。不過「五四」運動有什麼關係呢?「五四」運動這麼一來之後,北京大學的學生成了學生的領袖,北京大學的教授從前提倡所謂文藝復興運動,就是用白話作文學這種主張,思想改革。文學革命這個話,從北京大學提倡,北京大學的地位提高啦。公認北京大學是對的,那時候各地學堂都有學生會,學生會他們要辦刊物,都是小的刊物,或者用排印的,或者用油印的,或者手寫壁報,學生要出刊物,學生要出壁報,大家自然而然都用白話作。結果民國八年、民國九年之中,我收到的各地方出的這種青年人出的刊物總在三十多種都用白話。所以,「五四」運動幫助文藝復興,從前是限於《新青年》、《新潮》幾個刊物,以後就變成一個全國的運動。但是,「五四」運動也可以說害了我們的文藝復興。什麼原故呢?「五四」運動剛才我講的跟我們沒有關係的,那是個沒有計劃的運動,「五四」是大家愛國心爆發,是北京大學學生領導,那個時候北京大學地位高,清華在那個時候叫清華學堂,師範大學叫高等師範,在北京的國立大學只有北京大學一個,所以大家說北京大學領頭。結果,好像北京大學是領袖,同時呢?因為北京大學的先生們,學生們在前幾年提倡思想解放,文學革命這種觀念,結果慢慢藉這個機會就推廣出去啦,其實,與我們並不是一件事,並沒有關係的。那是一個愛國運動,事先沒有計劃,沒有一種有意的運動。比如孫中山先生有一封信,他寫給海外的國民黨的同志,那個時候是革命黨的同志,在民國九年正月廿九日他說:
自北京大學學生發生五四運動以來,一般愛國青年,無不以革新思想為將來革新事業之預備;於是蓬蓬勃勃,發抒言論,國內各界輿論,一致同倡,各種新出版物,為熱心青年所舉辦者,紛紛應時而出,揚葩吐豔,各極其致;社會遂蒙絕大的影響,雖以頑劣之偽政府,2猶且不敢攖其鋒。此種新文化運動,在我國今日,誠思想界空前之大變動,推其原故,不過由於出版界之一二覺悟者,從事提倡,遂至輿論放大異彩,學潮瀰漫全國,人皆激發天良,誓死為愛國之運動。倘能繼長增高,其將來收效之偉大且久遠者,可無疑也。吾黨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賴於思想之變化,兵法攻心,語曰革心,皆此之故;故此種新文化運動,實為最有價值之事。(錄自孫中山先生〈致海外國民黨同志書〉)
這封信是孫中山先生寫在「五四」以後七個多月寫的,他的看法到現在我認為是很公允的。這件事本身就是「五四」與新文化運動,所謂「新思潮運動」所謂文藝復興運動不是一件事,不過這件事的本身呢?至少孫中山先生說,因為思想運動,文學運動在前,所以引起「五四」運動。至少他承認歸功於思想革新,同時思想革新在兵法上說攻心,心理作戰是最重要的,所以他的結論說:我黨(革命黨)要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賴於思想之變化。這樣說起來,可以算是「五四」也可以說幫助,同時也可以說摧殘,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從前作的思想運動,文學革命的運動,思想革新的運動,完全不注重政治,到了「五四」之後,大家看看,學生是一個力量,是個政治的力量,思想是政治的武器,從此以後,不但國民黨的領袖孫中山先生,後來國民黨改組,充分的吸收青年份子。在兩年之後,組織共產黨,拼命拉中國的青年人。同時老的政黨,梁啟超先生他們那個時候叫「研究系」,他們吸收青年。所以從此以後,我們純粹文學的、文化的、思想的一個文藝復興運動,有的時候叫新思想運動、新思潮運動、新文化運動、文藝復興運動就變了質啦,就走上政治一條路上,所以現在那些小的政黨都是那個時候出來的。中國國民黨改組和共產黨都是那個時候以後出來的。因此我們純粹作文藝復興運動就這幾年功夫,我們從留學生時代算起,民國四年、五年、六年、七年第二年的八年共四年半。要是從民國六年正月一號算起吧,有兩年的功夫,這兩年功夫就變了質啦,變成一個政治力量啦,糟糕啦!我們一來,以後的局面也變啦。所以我們現在回到「五四」這一天,只能說「五四」本身絕不是文藝復興運動,而「五四」本身是愛國運動,完全是青年人愛國思想暴露啦,事先沒有一點計劃,不是一種運動,在這一天當中,對付中國國家的民族危險的問題,就是我們眼看見山東、青島發生大問題,權利要掉啦,這是愛國問題。不過同時他一方面幫助我們的文藝復興思想的運動,同時也可以算是害了我們這純粹思想運動變成政治化啦,可以說變了質啦,在我個人看起來誰功誰罪,很難定,很難定,這是我的結論。
文章出處:《胡適時論集》8
圖片描述:1960年5月3日下午4時,中央廣播電台來到南港請胡適錄音介紹五四運動,預備於5月4日向大陸地區播送
館藏編號:HS-02-03-03-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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